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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明澜  
    明澜要见他,真是把明远吓了一跳。

     

    “你爹要见我做什么?”

     

    明烨解脱了,翘着腿坐在树根上吃果子,似笑非笑一字一句将他前日的话还回来,“我什么德性我爹还能不知道。自然要见见幕后诸葛啊。”

     

    明远气急,直想踹他,看在他是自己大金主的份上才忍住。

     

    后晌外院的王马儿就来找他,“你小子是不是犯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怎么府里的大老爷要召见你?哼,我就说到底是贱户北佬,能成什么大器,老爷还叫你上学,呸,明管家的小子都没有这样的福分,现在可是惹出祸事了吧。”

     

    王马儿将他交给门房,一边幸灾乐祸一边又忍不住提点他,“你见了老爷有错赶紧认错,多磕几个头,莫得牵累你爹娘姊妹。”

     

    这一次领他的人更加威严,走得也不是溜边小道,明远也忍不住心里嘀咕。

     

    明烨亲自在中庭等着,接了他一道去见父亲,“我爹对下一贯慈和宽仁,就对我们严厉,你别紧张,你一紧张我也紧张。”

     

    明远想说你那是活该好吗。

     

    “等会儿的指不定让你一个进去,你可别像跟我说话似的,端着点,把你平时在先生跟前装模作样的架势端起来,你正经人的时候,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什么叫像是……我本来就是正经人!”明远低声抗议,他又不蠢。

     

    明澜打了个散盘,坐在书房读着《抱朴子》,管家进来回话,说三少爷带着个孩子到了,少爷说是您点名要见得,现在已经在外头候着,管家得了吩咐要走,又停下脚步,犹豫着把自己从外间听来的话一并回了,“有一件事禀报府君,这孩子是外院的王马儿带人去传来的,他说这小子有点,唔……有点……”

     

    “有话就说。”

     

    “有点邀名自夸。”管家解释,“王马儿说,此子时常逃课不去学里,在田间玩耍,他问怎么没去学里,辜负主人恩典,此子说先生所教他已尽会,不去无妨。”

     

    明澜皱眉,心生嫌恶,世以谦逊为美,小小年纪,还是农户子弟,就浮夸务虚,他立刻没了见人的兴趣。只不过既与三儿交好,涉及此事,来都来了,便见上一见。

     

    顷刻就有仆人引一童子登堂。明澜一怔,立刻吩咐点灯,日头尚在昏时,厅中不暗,仆人并未准备,急忙举火引油,点在厅中四角,霎时厅中大亮。

     

    “末学小子明远拜见府君。”明远大礼下拜,因为明澜做过太守,人都尊称府君。

     

    明澜甫一见他风姿特秀、眉目爽朗,心中厌恶先已去了大半,再见他进退行礼举止得宜,年不过十一二岁,已有春柳秋松之态,更是心喜。明远一身粗布衣衫,但他仪态风流从容,反让人忘了穿着,浑然一个世家名门的翩翩公子。

     

    明澜此生所见,容止最令人心折数十年难忘的还是当年在书院求学时的同学,裴封裴叔夜,曾在当年月旦评上稳据上上品,人说目若岩下之电,举若玉山上行。当年裴叔夜与夏侯节交好,出入同行,一文一武,时人谓之“连璧”。可惜了,北伐之征夏侯身死,叔夜沉沦经义,多年寂寂无名,让明澜颇为遗憾。今日见此小儿,身形容貌未开,但明澜敢说,若是大家子弟,能好生教养,假以时日,风姿定然不输此二人。

     

    但若真是个虚浮小子,“是你说东亮先生教的你都会了?不必再学?”

     

    明远一怔,再拜,“府君准小人在族学听讲,大恩大德,小人没齿难忘。圣人之学,博大精深,岂敢言会,东亮先生胸有万壑,学生不能及万一,岂敢言懂。实是家中贫瘠,弟妹嗷嗷待哺,不得不忍痛暂舍课业,间隙到田间拾穗割草,补贴家用。万万不敢作此荒唐言,小人向学之心,请府君明鉴。”

     

    明澜听他对答入流,言辞清楚,逻辑明达,心中更是惊喜。已然确定这孩子必然不是工头所说虚词浮夸之人,不由面带笑容,“我且问你,你们近日在念什么?”

     

    “学中《尚书》《论语》已经讲完,目前讲到《礼记》下卷,先生又借了《春秋左氏传》给学生,嘱学生先行读过预习。”

     

    “哦?”明澜双目如烛举,沉沉盯着他,“不学步先学跑。《礼记》能背吗?”

     

    明远正襟危坐,坦然目光回应,不卑不亢,“请府君任意考课。”

     

    “古之。”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 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 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

     

    最基础的倒也不难,明澜挑了开头有难度的,“土敝。”

     

    “土敝则草木不长,水烦则鱼鳖不大,气衰则生物不遂,世乱则礼慝而乐淫。是故其声哀而不庄,乐而不安,慢易以犯节,流湎以忘本。广则容奸,狭则思欲。感条畅之气,而灭平和之德,是以君子贱之也。”

     

    明澜惊讶,又提一句,“君执干戚就舞位。”

     

    “君执干戚就舞位。君为东上,冕而㧾干,率其群 臣,以乐皇尸。是故天子之祭也,与天下乐之;诸侯之祭也,与竟内乐之。冕而㧾干,率其群臣,以乐皇尸,此与竟内乐之之义也。”

     

    明澜不断提问,明远对答如流,越来越放松流畅,时而背诵,时而解读,神态天然如师友座谈,明澜却越听越心惊,继而心中叹气,怪不得自家几个小子,尤其是老三,近来功课大有进步,有如此助力,何愁窗课。

     

    “你说你读了《春秋左氏传》?”

     

    “是。”

     

    “可读完了?”

     

    “不敢欺瞒府君,刚读到‘城濮之战’。”

     

    “好,那你说,‘夏,四月已巳,晋侯、齐师、宋师、秦师及楚人战于城濮,楚师败绩。’”明澜故意为难他,提出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楚为何而败啊?”

     

    “回府君,小人浅见。”明远毫不犹豫,张口就答,仿佛答案早已想好放在心里一样,“中原诸侯乃姬周君子之国,受圣人之教,楚乃南蛮之国,惟武是举,楚虽以力胜,可以胜一时,不可胜一世,华夷之辩,在天下久长,圣人衣冠,终将败蛮夷如摧枯拉朽。”

     

    “好一个华夷之辩!”

     

    明澜击节而叹,胡人乱华,衣冠南渡,稍有心志之人都将北伐视作人生第一心愿,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明澜自然也是如此,此时简直恨不得将此童子引为知己。但他深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道理,教育子弟尤其不能轻易褒奖吹捧,少年心性不定,好话听的多了,便傲慢自夸,不知上进了。因此他也不愿过分夸赞。

     

    “烨哥儿向来自大浮夸,倒是与你交好。”他指的是前日事,现今士大夫说话喜欢隐喻譬指,有话决不能说明白了,那是底层庶民才做的。

     

    “回府君,蒙三公子垂爱,不以学生家贫为弃,同窗学习,常有指教,推食解衣,时有资助,实是仁厚君子。小人自知身份,不敢高攀。”

     

    天底下做父亲的没有人不喜欢听人称赞自己儿子,明澜也不例外。虽然自家事自家知,听他这么说还是忍不住露出微笑,“他有几斤几两,我还是清楚的,你倒是夸他。不过他近来功课的确有所进益,看来是你的功劳。你们既为同学,就是缘分,不必顾忌身份分野,以后继续相互扶助,共同进步才好。”

     

    “是,府君拳拳之心,学生敢不从命。”

     

    “新任陈府台下车伊始,月底在芷园会文,州中各县才俊都将与会,秀才孝廉定然一个不少,各府也会带着自家子弟前往,你就跟着烨哥儿,一道去看看,也算长长见识。”

     

    ·

     

    “怎么样怎么样?我爹怎么说?”明烨在外头等着,他倒颇讲义气。

     

    “府君说,”明远摇头晃脑看着他,“叫我以后约束于你,不得再荒唐胡来。”

     

    “啊?不是吧?叫你管着我?我最近也没怎么样啊……”明烨立马苦了脸发愁。

     

    愁了半天,看明远偷笑,才反应过来自己上当受骗,一阵追打,“好啊你敢耍我!”

     

    “哈哈哈哈三少爷饶命!”

     

    明远历经生死,又长在贫贱家,日常像个小大人,难得这样追逐打闹,实在是心潮澎湃难以克制,他今日收获极大,不止是能够出席盛会,而且承蒙府君爱重,送了他家十亩良田,其实阡陌相连仍是统一耕作,只不过不必再交租,收成归他家所有,说到底,是叫他不必再做长工之子,而是正经农户子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