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奋争
“今日欢宴，诸儿郎各显身手，我这备下一份薄礼，做个添头。”
陈博笑而不语，赵濮招招手，下人捧上一个托盘来，盖着一块红绸，赵濮扬手掀开，却是一方文牒，“众所周知，我朝素重文学，因设太学，然而太学生三千人，人多猥杂，寒素充斥，今陛下欲辨泾渭，登基伊始设立国子学，择太学生官品五等以上得入。今太傅加恩，令我郡中清议品评，举子弟一人入国子学，今日贤良子弟在座，岂不恰逢其时？”
举座哗然。除了刘彪满脸骄矜，似乎并不惊讶。
汉末以来，选官用人渐分两途。一是自两汉承袭的察举之制，由地方长官按名额举荐人才，郡县干吏可由此晋升。一是近代兴起的九品官人之法，由中正官主持乡品清议，以坊间名声和家族声望核定品级任官，自然多是优遇门阀子弟。再加上任子、门荫、恩荫、太学都囊括在九品之中，为世家豪门所独占，任官都是郎中等有职无责的所谓清贵之官，高门名士十之七八，因此九品任官又被称为清途。
然而相比京中阮吉桓郑等豪门大姓，一郡一县的门望显然不能等量齐观。偏于一地的二三流世族，少有能走“清途”任官的，多以按郡县分配名额的察举入仕，像在座的秀才孝廉便是如此。清途之中，太学生最为清贵，而如今太学中再立国学，更是清中之清，听闻阮太傅家子弟也列在国学之中。今日座中谁若能够选入，与王平阮浑做了同窗，岂不是一举闻名，甚至自家族望都跟着提升。
因此赵濮此言一出，人人停杯立箸，身子前倾，望着那托盘两眼放光。
明远与明烨同案，看他还在转着眼珠子看席边侍女，拿胳膊肘撞一撞他。
“做什么？”
“你不试试吗？”
“我？你看看那些人跟饿虎扑食似的，我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纨绔子弟，临时抱佛脚背的那几句，能干什么？好好做我的风流公子不好吗？”明烨撇撇嘴，颇有自知之明。
明远翻个白眼，你就是懒吧。
“咳咳。”明澜隔了一案，看着他们握拳假咳。
两人闭嘴。
然而总有人不嫌事大，刘彪兄弟正好坐在他们对面，立刻得意洋洋扬声问到，“明世兄嬉笑相交接，看来是胜券在握了？”
这下子全场都看了过来，明烨脸色一僵，向主席遥拜，“小子年少，不敢企望。”
赵濮笑道：“无妨，有志不在年高。今日各家子弟，但凡没有功名官职在身，皆可一试。”
“启禀大人，明公子家学渊源，在族学素有才名，想必今日定能一鸣惊人。”
“如此甚好。”赵濮捋须点头，“那本官与府君各出题目，你们不拘先后，凭心作答便是。君子立身，此刻既在园中，便从身边开始，各位后生，且看身边是何物啊？”
春光明媚，宴席就设在花园之中，落英缤纷，美不胜收，立刻有一华服少年起立，“身边有桃花细柳，春光无限。”
另一少年驳道：“非也非也，春花秋叶乃是俗中之俗，此刻身边恰是文采风流，三尺青光。”
这人明远认识，许家旁支幼子。
又一人并不起身，也未束发，披发敞怀，“一杯一酒，一诗一画。”
明烨与明远咬耳朵，“这人姓顾，与刘家有亲，素有潇洒不羁之名，天天在家赤身裸体喝酒。”
明远点点头，将人记下，他素来心里看不上这些个只会清谈的高门子弟，口不论世事，唯雅咏玄虚，矜高浮诞，放浪不拘，相互仿效。一个姓谢的裸裎酣饮，人人脱光了大街上醉酒，一个姓王的竹林养鸡，个个痴迷竹子恨不得来世转世成箫。
“启禀大人。”刘彪终于施施然坐正，他惯常粗鲁蛮横，今日穿起青衿长袍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熟悉的人看着都觉违和，明烨两人狐疑地等着他发言。
“以学生浅见，身边什么也没有。”刘彪得意洋洋仿佛成竹在胸，“天地之中，皆为虚妄。”
这话怎么也不像这蠢货说出来的，明烨和明远对视一眼，“他不会是提前背下答案的吧。”
明烨微微点头，赵中正也是吴蜀旧家，自然偏帮刘家，也许今日已经内定了人选，做戏罢了。
眼见赵濮已经捻须而笑，明烨想起碧玉，偏不肯叫他如愿，抢先发问，“敢问世兄，何为虚，何为实，何为无，何为有？若天地之间皆为虚妄，那于世兄，恐怕忠亦是虚，孝亦是虚，家国安定是虚，椿萱并茂亦是虚，若古有大椿，不若伐了去吧。”
刘彪张口结舌，脸涨的通红，半天憋出一句，“那有什么好，伐便伐了，我有的是力气。”
明远险些笑喷，在几案下对明烨伸了个大拇指，真是活学活用。
座中大人们神色各异，刘家族长刘威脸色难看的紧，陈博赵濮也皱起眉头，明澜倒是面无惊澜，可转头看他们一眼，目光极其慈和。
“兀那少年，你是谁家子弟？”
见陈博有问，明澜行礼替他答到，“蒙府君动问，这荒唐小子是鄙人不孝子，在家行三，单名一个烨字。”
明烨出席行礼，又回到座上。
“不愧是名门子弟，言辞锋利。”陈博点点头，“那我问你，你既有此问，那你来说何为虚，何为实，何为无，何为有？你若有大椿，将之如何？”
这题他面对烤鱼答过一百遍！
“回府君，学生见识浅薄，勉力试答，私以为虚实一体，有无相生，本无不同。若我有大椿，当与樗同植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任其寿与天齐生生不息。”
明烨洋洋洒洒答完，对着明远挤眉弄眼。
明远终于体会到一把当先生的快乐。
赵濮凝眉发问：“生生不息？生以何为义，死以何为义？”
超纲了。明烨手足无措急忙转头。
明远略一沉吟，在座中躬身，“回禀大人，前日三公子恰好与小人谈过，容小人代答。”
“你且讲。”
“生以不生生为生义，死以不死死为死义。”
赵濮急问，“那如何是生以不生生为生义，死以不死死为死义？”
明远朗声道：“若能明知地水火风四缘，未尝自得有所和念，而能随其所宜，是为生义。若能明知地水火风四缘，未尝自得有所离散，而能随其所宜，是为死义。”
明远说完，明烨满脸疑惑，“你这说的什么意思？”
明远窃语，“我也不知道。”
“啊？”
“听广济寺大和尚说的。”
赵濮与陈博对视一眼，各自惊诧，未待他们说话，刘彪已经气急败坏拍案，“你这样杂碎小人，竟敢这样不知身份，你与中正大人差了几辈子远！”
明烨哼了一声，“明远去中正大人之远，若世兄之去半两。”
“谁是半两！”
明烨悠悠然摇扇，“广济寺后院一只野猫崽子罢了。”
“你！找死！”
刘彪脸皮涨的黑紫，就要动手，被上座打断，陈博转头笑问明澜，“这少年也是你家子弟？”
明澜断没有想到今日自家能有这样光彩，笑着还礼，“小子明远，是明家旁支，现在明家族学就读，略有些浅薄学见，便敢卖弄，敢请府君不要见怪。”
陈博见明远虽着布衣，却俊爽挺秀，心中欢喜，“哈哈哈，锐东兄过分自矜，这样芝兰玉树，羡煞旁人啊。”
明远倒是一愣，明烨拼命撞他，才赶紧对明澜行了一礼，心中感激，却不敢有过当之谢，又出座对陈博下拜，“小人寒素，蒙明伯父资助就学，笔墨书籍，每岁皆有所赐，田地衣食，无有后顾之虑。学中先生倾囊相授，经学狱讼无所不包，同窗师兄提携照顾，不以贫贱见弃。小人方能识字明理，心中感激，无以言表。”
陈博微笑点头，解下腰间香囊，叫人传了下去，“能自知，能知恩，便是君子。这香囊给你，盼你日后如兰如芷，不负今日。”
明远归座，陈博抚须，“当世以说理法之文吏为俗吏，以论经礼之儒生为俗生，你们竟然能讲授狱讼之事，殊为不易。各位令君，谁手头有简单案子，拿来让少年们试试。”
这话却是对两侧各位县令说的。各县也是多出地方，与在座诸家难免沾亲带故，头一次见这样考核方法，不由面面相觑，沉吟不决，怕拿捏不住轻重，叫谁为难了。
“下官手上倒是有一个案子。”山阳县令郑广义排众开口，他并无这些忧虑，眯着细长的眼睛打量在座少年，颇为不屑。
郑广义一身粗布衣裳，这种风雅聚会他本不想来，碍于新上司的面子才姗姗来迟，开席至今，自顾自地喝酒吃菜，一句话也不曾说过，但也无人敢来招惹这位煞神。
这位大名郡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郑广义出身微末，但学问过人，机缘巧合竟做了本州大族周家的上门女婿，然而赘婿难当，族中谁也不拿他当人看，就连三道门外的下人管家表面恭敬转过身来也百般嘲讽。不止是对他，连他父母难得过府探望也被羞辱一番，未能善待，又冻又气，回家他父亲就大病一场溘然长逝。他终于忍无可忍，连番越级上告，自己险些撞死马前，闹得惊天动地，一告数年最后竟然上达天听。本朝以孝治天下，周家恶待公婆，孝子舍命伸冤，多么好的孝经故事，先帝亲批，三司联审，官军动手，周家抄家杀头流放，阖族湮灭，一夜之间，一个百年大族，竟然灰飞烟灭。因为此事，世族觳觫惊惧，但并未收敛，反而纷纷整治家丁私兵，王谢这等豪强之家，更是借公器为己用，打着北伐练兵的借口，打造了强劲的北府兵，统帅一直是他几家更替。而那位“大孝子”则被钦点为山阳县令，摆明了车马与世族不对付，但他是朝廷竖起的孝廉大旗，又出了名的睚眦必报，咬上了谁堪比疯狗，因此谁也不敢轻易招惹，纷纷退避三舍绕道而行。
“我县富农张三膝下无子，原配无子女，继妻有一女未嫁，张三死，族兄以一子入继。继妻死后，继子欺凌弱女，不予嫁妆，要将十二岁幼女嫁给邻村五十五岁老汉获取彩礼。继妻没有兄弟亲族，此女亲自上衙击鼓，状告继兄，呈于我堂。”
简单讲完，郑广义躬身坐下，陈博点点头，“尔等若为县令，该如何判决呀？”
陈博环视一圈，见各家公子腰佩兰芳发鬓簪花，面有不屑之色，连赵濮都不以为然，他心中清楚，当是之时，学者以庄老为宗而黜六经，谈者以虚薄为辩而贱名检，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进仕者以苟得为贵而鄙居正，为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总而言之，重视虚名而鄙薄俗物，任官以清贵虚职为好，听到任职地方便捏着鼻子如入鲍鱼之肆，陈博叹息，长此以往，国将如何。
赵濮应人之事，心有不甘，强点花魁，“刘彪，你来说。”
刘彪草包一个，连谁是谁都没有分清，憋了半天，挤出一句，“咱们将来做官只管做郎中中郎的清闲差事，又不用断案。要我说，在家从父，父死从兄，兄长要她嫁人，嫁便是了，十二岁来了葵水就能怀了，该当嫁人。”
清谈最重文雅，他说的这样粗鄙，满堂愣住，继而哄堂大笑。
赵濮气的拂袖而去。
陈博扫视一圈，座中不是厌薄，便是茫然，遇到陈博目光，个个急忙低头回避，生怕被点到，明家那俩小子倒是坐的端正，陈博点头，“既是你们起的话题，便还是你二人来答。”
明远推一把明烨，让他顶上，他本就是来长见识顺带打下手的，何必露这个脸，过犹不及。
明烨洒然行礼，丝毫不怵，“府君垂爱，学生敢不从命。学生以为，为人子对父母应当尽孝，对弟妹应当友善照顾，欺凌弱妹实在不该。按我朝律令，无子入继，已婚女应分家资四有其一，未婚女三有其一，应将张三身前田资一分为三，一份田资连同幼女委托原配家母舅监护照顾，直到出嫁作为嫁妆。继子杖责二十，夹号示众。”
陈博听完问其下手，“山阳县，你觉得此子答得如何？”
“明白人伦，熟悉律令，断案果决，虽然有所不足，然而尚在冲龄，能有如此见识，相当不错。”
陈博笑着点头，“能让你山阳县夸一句，可是十分难得。”
明烨坐好后抚着胸口直喘气，偷偷问明远，“你如何知道府君会考律令？”
明远尚未回答，陈博忽然冷了脸，酒盏拍在桌上，“如实讲来，你们是否因本官之前所上奏疏妄自揣测有所准备？”
举座皆惊。
陈博笑而不语，赵濮招招手，下人捧上一个托盘来，盖着一块红绸，赵濮扬手掀开，却是一方文牒，“众所周知，我朝素重文学，因设太学，然而太学生三千人，人多猥杂，寒素充斥，今陛下欲辨泾渭，登基伊始设立国子学，择太学生官品五等以上得入。今太傅加恩，令我郡中清议品评，举子弟一人入国子学，今日贤良子弟在座，岂不恰逢其时？”
举座哗然。除了刘彪满脸骄矜，似乎并不惊讶。
汉末以来，选官用人渐分两途。一是自两汉承袭的察举之制，由地方长官按名额举荐人才，郡县干吏可由此晋升。一是近代兴起的九品官人之法，由中正官主持乡品清议，以坊间名声和家族声望核定品级任官，自然多是优遇门阀子弟。再加上任子、门荫、恩荫、太学都囊括在九品之中，为世家豪门所独占，任官都是郎中等有职无责的所谓清贵之官，高门名士十之七八，因此九品任官又被称为清途。
然而相比京中阮吉桓郑等豪门大姓，一郡一县的门望显然不能等量齐观。偏于一地的二三流世族，少有能走“清途”任官的，多以按郡县分配名额的察举入仕，像在座的秀才孝廉便是如此。清途之中，太学生最为清贵，而如今太学中再立国学，更是清中之清，听闻阮太傅家子弟也列在国学之中。今日座中谁若能够选入，与王平阮浑做了同窗，岂不是一举闻名，甚至自家族望都跟着提升。
因此赵濮此言一出，人人停杯立箸，身子前倾，望着那托盘两眼放光。
明远与明烨同案，看他还在转着眼珠子看席边侍女，拿胳膊肘撞一撞他。
“做什么？”
“你不试试吗？”
“我？你看看那些人跟饿虎扑食似的，我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纨绔子弟，临时抱佛脚背的那几句，能干什么？好好做我的风流公子不好吗？”明烨撇撇嘴，颇有自知之明。
明远翻个白眼，你就是懒吧。
“咳咳。”明澜隔了一案，看着他们握拳假咳。
两人闭嘴。
然而总有人不嫌事大，刘彪兄弟正好坐在他们对面，立刻得意洋洋扬声问到，“明世兄嬉笑相交接，看来是胜券在握了？”
这下子全场都看了过来，明烨脸色一僵，向主席遥拜，“小子年少，不敢企望。”
赵濮笑道：“无妨，有志不在年高。今日各家子弟，但凡没有功名官职在身，皆可一试。”
“启禀大人，明公子家学渊源，在族学素有才名，想必今日定能一鸣惊人。”
“如此甚好。”赵濮捋须点头，“那本官与府君各出题目，你们不拘先后，凭心作答便是。君子立身，此刻既在园中，便从身边开始，各位后生，且看身边是何物啊？”
春光明媚，宴席就设在花园之中，落英缤纷，美不胜收，立刻有一华服少年起立，“身边有桃花细柳，春光无限。”
另一少年驳道：“非也非也，春花秋叶乃是俗中之俗，此刻身边恰是文采风流，三尺青光。”
这人明远认识，许家旁支幼子。
又一人并不起身，也未束发，披发敞怀，“一杯一酒，一诗一画。”
明烨与明远咬耳朵，“这人姓顾，与刘家有亲，素有潇洒不羁之名，天天在家赤身裸体喝酒。”
明远点点头，将人记下，他素来心里看不上这些个只会清谈的高门子弟，口不论世事，唯雅咏玄虚，矜高浮诞，放浪不拘，相互仿效。一个姓谢的裸裎酣饮，人人脱光了大街上醉酒，一个姓王的竹林养鸡，个个痴迷竹子恨不得来世转世成箫。
“启禀大人。”刘彪终于施施然坐正，他惯常粗鲁蛮横，今日穿起青衿长袍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熟悉的人看着都觉违和，明烨两人狐疑地等着他发言。
“以学生浅见，身边什么也没有。”刘彪得意洋洋仿佛成竹在胸，“天地之中，皆为虚妄。”
这话怎么也不像这蠢货说出来的，明烨和明远对视一眼，“他不会是提前背下答案的吧。”
明烨微微点头，赵中正也是吴蜀旧家，自然偏帮刘家，也许今日已经内定了人选，做戏罢了。
眼见赵濮已经捻须而笑，明烨想起碧玉，偏不肯叫他如愿，抢先发问，“敢问世兄，何为虚，何为实，何为无，何为有？若天地之间皆为虚妄，那于世兄，恐怕忠亦是虚，孝亦是虚，家国安定是虚，椿萱并茂亦是虚，若古有大椿，不若伐了去吧。”
刘彪张口结舌，脸涨的通红，半天憋出一句，“那有什么好，伐便伐了，我有的是力气。”
明远险些笑喷，在几案下对明烨伸了个大拇指，真是活学活用。
座中大人们神色各异，刘家族长刘威脸色难看的紧，陈博赵濮也皱起眉头，明澜倒是面无惊澜，可转头看他们一眼，目光极其慈和。
“兀那少年，你是谁家子弟？”
见陈博有问，明澜行礼替他答到，“蒙府君动问，这荒唐小子是鄙人不孝子，在家行三，单名一个烨字。”
明烨出席行礼，又回到座上。
“不愧是名门子弟，言辞锋利。”陈博点点头，“那我问你，你既有此问，那你来说何为虚，何为实，何为无，何为有？你若有大椿，将之如何？”
这题他面对烤鱼答过一百遍！
“回府君，学生见识浅薄，勉力试答，私以为虚实一体，有无相生，本无不同。若我有大椿，当与樗同植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任其寿与天齐生生不息。”
明烨洋洋洒洒答完，对着明远挤眉弄眼。
明远终于体会到一把当先生的快乐。
赵濮凝眉发问：“生生不息？生以何为义，死以何为义？”
超纲了。明烨手足无措急忙转头。
明远略一沉吟，在座中躬身，“回禀大人，前日三公子恰好与小人谈过，容小人代答。”
“你且讲。”
“生以不生生为生义，死以不死死为死义。”
赵濮急问，“那如何是生以不生生为生义，死以不死死为死义？”
明远朗声道：“若能明知地水火风四缘，未尝自得有所和念，而能随其所宜，是为生义。若能明知地水火风四缘，未尝自得有所离散，而能随其所宜，是为死义。”
明远说完，明烨满脸疑惑，“你这说的什么意思？”
明远窃语，“我也不知道。”
“啊？”
“听广济寺大和尚说的。”
赵濮与陈博对视一眼，各自惊诧，未待他们说话，刘彪已经气急败坏拍案，“你这样杂碎小人，竟敢这样不知身份，你与中正大人差了几辈子远！”
明烨哼了一声，“明远去中正大人之远，若世兄之去半两。”
“谁是半两！”
明烨悠悠然摇扇，“广济寺后院一只野猫崽子罢了。”
“你！找死！”
刘彪脸皮涨的黑紫，就要动手，被上座打断，陈博转头笑问明澜，“这少年也是你家子弟？”
明澜断没有想到今日自家能有这样光彩，笑着还礼，“小子明远，是明家旁支，现在明家族学就读，略有些浅薄学见，便敢卖弄，敢请府君不要见怪。”
陈博见明远虽着布衣，却俊爽挺秀，心中欢喜，“哈哈哈，锐东兄过分自矜，这样芝兰玉树，羡煞旁人啊。”
明远倒是一愣，明烨拼命撞他，才赶紧对明澜行了一礼，心中感激，却不敢有过当之谢，又出座对陈博下拜，“小人寒素，蒙明伯父资助就学，笔墨书籍，每岁皆有所赐，田地衣食，无有后顾之虑。学中先生倾囊相授，经学狱讼无所不包，同窗师兄提携照顾，不以贫贱见弃。小人方能识字明理，心中感激，无以言表。”
陈博微笑点头，解下腰间香囊，叫人传了下去，“能自知，能知恩，便是君子。这香囊给你，盼你日后如兰如芷，不负今日。”
明远归座，陈博抚须，“当世以说理法之文吏为俗吏，以论经礼之儒生为俗生，你们竟然能讲授狱讼之事，殊为不易。各位令君，谁手头有简单案子，拿来让少年们试试。”
这话却是对两侧各位县令说的。各县也是多出地方，与在座诸家难免沾亲带故，头一次见这样考核方法，不由面面相觑，沉吟不决，怕拿捏不住轻重，叫谁为难了。
“下官手上倒是有一个案子。”山阳县令郑广义排众开口，他并无这些忧虑，眯着细长的眼睛打量在座少年，颇为不屑。
郑广义一身粗布衣裳，这种风雅聚会他本不想来，碍于新上司的面子才姗姗来迟，开席至今，自顾自地喝酒吃菜，一句话也不曾说过，但也无人敢来招惹这位煞神。
这位大名郡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郑广义出身微末，但学问过人，机缘巧合竟做了本州大族周家的上门女婿，然而赘婿难当，族中谁也不拿他当人看，就连三道门外的下人管家表面恭敬转过身来也百般嘲讽。不止是对他，连他父母难得过府探望也被羞辱一番，未能善待，又冻又气，回家他父亲就大病一场溘然长逝。他终于忍无可忍，连番越级上告，自己险些撞死马前，闹得惊天动地，一告数年最后竟然上达天听。本朝以孝治天下，周家恶待公婆，孝子舍命伸冤，多么好的孝经故事，先帝亲批，三司联审，官军动手，周家抄家杀头流放，阖族湮灭，一夜之间，一个百年大族，竟然灰飞烟灭。因为此事，世族觳觫惊惧，但并未收敛，反而纷纷整治家丁私兵，王谢这等豪强之家，更是借公器为己用，打着北伐练兵的借口，打造了强劲的北府兵，统帅一直是他几家更替。而那位“大孝子”则被钦点为山阳县令，摆明了车马与世族不对付，但他是朝廷竖起的孝廉大旗，又出了名的睚眦必报，咬上了谁堪比疯狗，因此谁也不敢轻易招惹，纷纷退避三舍绕道而行。
“我县富农张三膝下无子，原配无子女，继妻有一女未嫁，张三死，族兄以一子入继。继妻死后，继子欺凌弱女，不予嫁妆，要将十二岁幼女嫁给邻村五十五岁老汉获取彩礼。继妻没有兄弟亲族，此女亲自上衙击鼓，状告继兄，呈于我堂。”
简单讲完，郑广义躬身坐下，陈博点点头，“尔等若为县令，该如何判决呀？”
陈博环视一圈，见各家公子腰佩兰芳发鬓簪花，面有不屑之色，连赵濮都不以为然，他心中清楚，当是之时，学者以庄老为宗而黜六经，谈者以虚薄为辩而贱名检，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进仕者以苟得为贵而鄙居正，为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总而言之，重视虚名而鄙薄俗物，任官以清贵虚职为好，听到任职地方便捏着鼻子如入鲍鱼之肆，陈博叹息，长此以往，国将如何。
赵濮应人之事，心有不甘，强点花魁，“刘彪，你来说。”
刘彪草包一个，连谁是谁都没有分清，憋了半天，挤出一句，“咱们将来做官只管做郎中中郎的清闲差事，又不用断案。要我说，在家从父，父死从兄，兄长要她嫁人，嫁便是了，十二岁来了葵水就能怀了，该当嫁人。”
清谈最重文雅，他说的这样粗鄙，满堂愣住，继而哄堂大笑。
赵濮气的拂袖而去。
陈博扫视一圈，座中不是厌薄，便是茫然，遇到陈博目光，个个急忙低头回避，生怕被点到，明家那俩小子倒是坐的端正，陈博点头，“既是你们起的话题，便还是你二人来答。”
明远推一把明烨，让他顶上，他本就是来长见识顺带打下手的，何必露这个脸，过犹不及。
明烨洒然行礼，丝毫不怵，“府君垂爱，学生敢不从命。学生以为，为人子对父母应当尽孝，对弟妹应当友善照顾，欺凌弱妹实在不该。按我朝律令，无子入继，已婚女应分家资四有其一，未婚女三有其一，应将张三身前田资一分为三，一份田资连同幼女委托原配家母舅监护照顾，直到出嫁作为嫁妆。继子杖责二十，夹号示众。”
陈博听完问其下手，“山阳县，你觉得此子答得如何？”
“明白人伦，熟悉律令，断案果决，虽然有所不足，然而尚在冲龄，能有如此见识，相当不错。”
陈博笑着点头，“能让你山阳县夸一句，可是十分难得。”
明烨坐好后抚着胸口直喘气，偷偷问明远，“你如何知道府君会考律令？”
明远尚未回答，陈博忽然冷了脸，酒盏拍在桌上，“如实讲来，你们是否因本官之前所上奏疏妄自揣测有所准备？”
举座皆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