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破题
“如实讲来，你们是否因本官之前所上奏疏妄自揣测有所准备？”
一句话砸下来，明烨脸色刷的白了，汗如雨下。
“少年面何以汗？”陈博似笑非笑。
明烨不敢出声，明远代答，“学兄战战惶惶，汗出如浆。”
“那你又何以无汗？”
明远答道：“学生战战栗栗，汗不敢出。”
陈博终于笑了，“年纪不大，胆子不小。唔，典故也读得不错。”
“谢府君谬赞。”明远偷偷出一口气，正襟危坐答到，“府君适才动问，学生不敢有所隐瞒。府君一封奏疏洛阳纸贵，学中皆有传抄。听闻府君授命知江州，我等更是仔细研读拆解，相互论争。躬逢今日盛会，相信座中无人敢不好生准备，若末学小子强说不曾揣度府君之心，是不诚也。况大争之世，朝廷网尽人才，学生人等亦有争心，失之下流，请府君降罪。”
这算是……一半的实话。
两个月前，陈博向那个傻子皇帝，或者说向太傅谢逊上了一道奏疏，人称《上谢太傅官人三事疏》，的确一日之间天下闻名，但大多是骂名。奏疏所陈第一件事，请求循汉例，重振郡县察举。他认为现在盛行的九品中正制，全靠坊间名声和家族位次任官，是“位成乎私门，名定于横巷，采言于台府，纳毁于流言，序爵听无证之论，班禄采方国之谣”，选出的所谓清流之官，空有名望，只会虚谈。以后应该仍以地方察举为主，起码察举要占半数以上，而且要增加寒素之数。
第二件事，无论察举还是清议定品，所举之士都要经过中央考课才能授官，考课内容要以经学实务为主。授官不能直接任命郎中的等中央清贵闲职，只领职衔薪俸而无实职，每日都没有衙门点卯，仍旧在家宴饮清谈，高谈阔论，而应任职地方郡县署官，熟悉实物，能辨五谷，理狱讼，治经济。
第三件事，流民大量南迁，如今朝廷对耕地几分，人口多少，毫无掌握，请重新进行土断，丈量天下田亩人口，核定税收。
这三条一出，陈博家祖坟都被人撅了，险些累及妻儿，断了香火。除江州太守后，没有宴饮亲朋故旧，而是立刻走马赴任，几乎有逃出京城的意味。毕竟本朝开国，就是第一门阀世族篡了前朝大宝，一直与世族共治天下。门阀世家子弟年年上品代代恩荫，大量清贵的郎中中郎充斥朝廷，享此优渥福利已经百余年，再加上手握大量良田人丁，一家宛如一国，千万世家便是千万城主一般。如今陈博一疏三事，每件都戳在世族的心窝子上，这些大大小小的家族，焉有不恨他的？就算有那么个别有识之士，也拦不住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而因为清途为豪门霸占，地方世家少有染指，多走的察举之道，因而地方上虽也议论纷纷，但喊打喊杀之声毕竟小得多，而且太守掌一方大权，不易撼动，陈博心中感念，知道虽不能纳其言，这到底也算是谢太傅对他的保全之策。
如今竟然被一童子奉承赞颂，陈博不由心情复杂哭笑不得。但毕竟说到了他心上，陈博大加赞许，“‘争’之一字说的好极了。尔等读书进学，不能只学老庄，更要学孔孟大道，不能只求出世，更要入世。若只求无为，那这秀才孝廉太学国子，不做也罢！今日争这一封国子学举书，争的是向学之心，争的是为官之道，争的是一方百姓，争，就是最大的忠与孝！”
·
刘彪不开心，刘彪他爹也不开心，赵濮估计也不大开心。
但明澜很开心，可以称得上开怀畅意。
芷园文会，再次奠定了明家作为本郡第一名门的地位。看着明烨明远两个少年人，一个富贵英朗，一个俊秀出尘，并蒂交辉，双璧相映，今日在众人面前大放光彩，着实打了江左旧族好大一个耳光，也为他们南迁世族们狠狠争了一口气，明澜真是越看越欢喜。
“烨哥儿，你俩过来。”
明澜掀开马车帘子，叫明烨明远近前。他今日态度慈祥的简直让明烨害怕，将自己从头到脚反省了一遍，觉着实在没有作奸犯科，才放心听训。
“适才散场后陈府君将为父留下，我听那意思，今日你俩出了彩，那个国学名额估摸着能落到烨哥儿你头上，众目睽睽之下，赵元让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你年纪还小，先派人入京挂个名，十五岁以后再上京去念书。”
“啊？”明烨一下子苦了脸，“怎么会这样？能不能不去？”
“这叫什么话！”明澜火气腾的一下就冒起来，才觉得儿子有进步，好声好气对他说几句话，这小子就故态复萌，忍了又忍，才压住火气嘱咐，“你最近很知道用功上进，以后也不能懈怠，继续努力，慎始而敬终，是君子之道。国子学中都是豪族名门，可不能给我们江州明家丢了脸！”
明烨萎靡地仿佛一根枯草，那么多人争着想去的没捞着，怎么偏偏落到他头上。他对目前生活满意极了，一点不乐意上京城去。垂头耷脑想了想，“那昨日说好的小翠呢？”
“说了你表现好就赏给你，自然给你。”
“前儿个外头送进来的潇湘骨的檀香扇，能赏我两把吗？”
明澜吸了口气，点头，“成。”
“年前河北出的黑陶洗……”眼见明澜要发火，明烨急忙改口，“上京城的时候能给我带一个吗？我是怕到了京城没几件好东西给咱们家丢人。”
明烨要了丫头要下人，要了瓷器要玉钩，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捉摸了一遍，还跟那转眼睛。
“你还不知足？还想要什么？”
明烨左脚右脚倒换了半天，终于踌躇着问，“我能带着远哥儿一起去么？”
“不行！”
明澜终于被他惹火，与影子般蹲在旁边看了半天热闹的明远异口同声否决。
明远微笑表态，“我倒很想上京看看风物繁华，可我家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是家中长子，父母辛劳，弟妹年幼，家务农活都少不得我。”
明澜却不给他留情面，指着鼻子怒斥，“你给我搞清楚了！你俩现在是同窗同学相互帮衬，以后远哥儿是正儿八经的明家旁支，同气连枝，不是你的小厮书童！”
“今日照应你一日，再跟着你上京，难不成这辈子照应你！”
“远哥儿文才敏捷，学问深厚，远超同侪，有了正经出身，日后铨选察举，不定有大出息，你给我好生学着，少打那些有的没的主意！往日那些窗课的事我就不提了，再有一次，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明烨吓得一哆嗦就跪下了，明远也急忙跟着下跪行礼。
他没明烨那么怕他爹，笑着下拜，“府君恩泽深厚，小人全家没齿难忘。小人与烨哥儿同窗数年，虽然身份有云泥之别，却极为投缘，世间危亡难料，日后无论如何，我二人定然相互照应，守望相助，绝不负府君深恩厚爱。”
“还叫府君？”
明远一愣，想起宴席之上，终于有些腼腆地笑起来，“拜见伯父。”
“烨哥儿，远哥儿，我跟你们说，看这数百年乱世更迭，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宗族才是你们最牢固的倚靠。既然姓明，就是一体，以后也不必论什么身份高下，你们就是手足兄弟一般。这世道，指不定哪一日高的就落在地上，低的就拔群而出了。一棵大树，百千枝丫，有的繁茂粗壮，有的伶仃干枯，但只有相互支撑托付，这棵树才能繁茂长久，你们明白吗？”
“孩儿明白！”
“明远受教！”
两人异口却不同声。明烨懵懵懂懂，明远却心明如镜。他心中熨帖热烫，对明澜愈发钦佩。他如今不过是个十二岁的童子，明澜却看他今日表现，便赌他日后出息，提前为家族、也为明烨拉拢于他。这一通连拉带打，硬是将他二人身份拉平，明远日后没有出息也就罢了，当真出息了，再如何，也只有感激涕零，没有为此介怀的份儿。还顺势点出之前两人“窗课交易”，叫明远心中有愧，低人一头。再以宗族情分笼络，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任谁也没有不心生忠敬的。
尤其是这一番话说的极真诚，极妥帖，就算明远明明知道是拉拢自己，也不能不心口发热，满怀感激之情。
除了上次入府应对，这是明远第一次认真面对明家主事大人，立刻为之折服，终于明白东亮先生说自己还差得远呢是什么意思。
“府君，不，伯父，有一件事……”明远犹豫了一下，“近日我俩与那刘彪龃龉颇多，会不会惹来什么是非？”
“不会吧。”不等明澜说话，明烨大大咧咧笑起来，“你没见他爹今儿个气的那个样子吗？回去还不得将他好好收拾一顿，哪顾得上理会我们。”
“刘家自视甚高，这等小事应该不会计较，况且本就是他家理亏，他有什么脸面找我明家麻烦？”明澜哂笑，“不过远哥儿提醒得对，你最近出入也留意些，多带几个人。”
他说的不错，然而刘彪不敢找明家麻烦，却敢在别处生事。
一句话砸下来，明烨脸色刷的白了，汗如雨下。
“少年面何以汗？”陈博似笑非笑。
明烨不敢出声，明远代答，“学兄战战惶惶，汗出如浆。”
“那你又何以无汗？”
明远答道：“学生战战栗栗，汗不敢出。”
陈博终于笑了，“年纪不大，胆子不小。唔，典故也读得不错。”
“谢府君谬赞。”明远偷偷出一口气，正襟危坐答到，“府君适才动问，学生不敢有所隐瞒。府君一封奏疏洛阳纸贵，学中皆有传抄。听闻府君授命知江州，我等更是仔细研读拆解，相互论争。躬逢今日盛会，相信座中无人敢不好生准备，若末学小子强说不曾揣度府君之心，是不诚也。况大争之世，朝廷网尽人才，学生人等亦有争心，失之下流，请府君降罪。”
这算是……一半的实话。
两个月前，陈博向那个傻子皇帝，或者说向太傅谢逊上了一道奏疏，人称《上谢太傅官人三事疏》，的确一日之间天下闻名，但大多是骂名。奏疏所陈第一件事，请求循汉例，重振郡县察举。他认为现在盛行的九品中正制，全靠坊间名声和家族位次任官，是“位成乎私门，名定于横巷，采言于台府，纳毁于流言，序爵听无证之论，班禄采方国之谣”，选出的所谓清流之官，空有名望，只会虚谈。以后应该仍以地方察举为主，起码察举要占半数以上，而且要增加寒素之数。
第二件事，无论察举还是清议定品，所举之士都要经过中央考课才能授官，考课内容要以经学实务为主。授官不能直接任命郎中的等中央清贵闲职，只领职衔薪俸而无实职，每日都没有衙门点卯，仍旧在家宴饮清谈，高谈阔论，而应任职地方郡县署官，熟悉实物，能辨五谷，理狱讼，治经济。
第三件事，流民大量南迁，如今朝廷对耕地几分，人口多少，毫无掌握，请重新进行土断，丈量天下田亩人口，核定税收。
这三条一出，陈博家祖坟都被人撅了，险些累及妻儿，断了香火。除江州太守后，没有宴饮亲朋故旧，而是立刻走马赴任，几乎有逃出京城的意味。毕竟本朝开国，就是第一门阀世族篡了前朝大宝，一直与世族共治天下。门阀世家子弟年年上品代代恩荫，大量清贵的郎中中郎充斥朝廷，享此优渥福利已经百余年，再加上手握大量良田人丁，一家宛如一国，千万世家便是千万城主一般。如今陈博一疏三事，每件都戳在世族的心窝子上，这些大大小小的家族，焉有不恨他的？就算有那么个别有识之士，也拦不住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而因为清途为豪门霸占，地方世家少有染指，多走的察举之道，因而地方上虽也议论纷纷，但喊打喊杀之声毕竟小得多，而且太守掌一方大权，不易撼动，陈博心中感念，知道虽不能纳其言，这到底也算是谢太傅对他的保全之策。
如今竟然被一童子奉承赞颂，陈博不由心情复杂哭笑不得。但毕竟说到了他心上，陈博大加赞许，“‘争’之一字说的好极了。尔等读书进学，不能只学老庄，更要学孔孟大道，不能只求出世，更要入世。若只求无为，那这秀才孝廉太学国子，不做也罢！今日争这一封国子学举书，争的是向学之心，争的是为官之道，争的是一方百姓，争，就是最大的忠与孝！”
·
刘彪不开心，刘彪他爹也不开心，赵濮估计也不大开心。
但明澜很开心，可以称得上开怀畅意。
芷园文会，再次奠定了明家作为本郡第一名门的地位。看着明烨明远两个少年人，一个富贵英朗，一个俊秀出尘，并蒂交辉，双璧相映，今日在众人面前大放光彩，着实打了江左旧族好大一个耳光，也为他们南迁世族们狠狠争了一口气，明澜真是越看越欢喜。
“烨哥儿，你俩过来。”
明澜掀开马车帘子，叫明烨明远近前。他今日态度慈祥的简直让明烨害怕，将自己从头到脚反省了一遍，觉着实在没有作奸犯科，才放心听训。
“适才散场后陈府君将为父留下，我听那意思，今日你俩出了彩，那个国学名额估摸着能落到烨哥儿你头上，众目睽睽之下，赵元让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你年纪还小，先派人入京挂个名，十五岁以后再上京去念书。”
“啊？”明烨一下子苦了脸，“怎么会这样？能不能不去？”
“这叫什么话！”明澜火气腾的一下就冒起来，才觉得儿子有进步，好声好气对他说几句话，这小子就故态复萌，忍了又忍，才压住火气嘱咐，“你最近很知道用功上进，以后也不能懈怠，继续努力，慎始而敬终，是君子之道。国子学中都是豪族名门，可不能给我们江州明家丢了脸！”
明烨萎靡地仿佛一根枯草，那么多人争着想去的没捞着，怎么偏偏落到他头上。他对目前生活满意极了，一点不乐意上京城去。垂头耷脑想了想，“那昨日说好的小翠呢？”
“说了你表现好就赏给你，自然给你。”
“前儿个外头送进来的潇湘骨的檀香扇，能赏我两把吗？”
明澜吸了口气，点头，“成。”
“年前河北出的黑陶洗……”眼见明澜要发火，明烨急忙改口，“上京城的时候能给我带一个吗？我是怕到了京城没几件好东西给咱们家丢人。”
明烨要了丫头要下人，要了瓷器要玉钩，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捉摸了一遍，还跟那转眼睛。
“你还不知足？还想要什么？”
明烨左脚右脚倒换了半天，终于踌躇着问，“我能带着远哥儿一起去么？”
“不行！”
明澜终于被他惹火，与影子般蹲在旁边看了半天热闹的明远异口同声否决。
明远微笑表态，“我倒很想上京看看风物繁华，可我家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是家中长子，父母辛劳，弟妹年幼，家务农活都少不得我。”
明澜却不给他留情面，指着鼻子怒斥，“你给我搞清楚了！你俩现在是同窗同学相互帮衬，以后远哥儿是正儿八经的明家旁支，同气连枝，不是你的小厮书童！”
“今日照应你一日，再跟着你上京，难不成这辈子照应你！”
“远哥儿文才敏捷，学问深厚，远超同侪，有了正经出身，日后铨选察举，不定有大出息，你给我好生学着，少打那些有的没的主意！往日那些窗课的事我就不提了，再有一次，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明烨吓得一哆嗦就跪下了，明远也急忙跟着下跪行礼。
他没明烨那么怕他爹，笑着下拜，“府君恩泽深厚，小人全家没齿难忘。小人与烨哥儿同窗数年，虽然身份有云泥之别，却极为投缘，世间危亡难料，日后无论如何，我二人定然相互照应，守望相助，绝不负府君深恩厚爱。”
“还叫府君？”
明远一愣，想起宴席之上，终于有些腼腆地笑起来，“拜见伯父。”
“烨哥儿，远哥儿，我跟你们说，看这数百年乱世更迭，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宗族才是你们最牢固的倚靠。既然姓明，就是一体，以后也不必论什么身份高下，你们就是手足兄弟一般。这世道，指不定哪一日高的就落在地上，低的就拔群而出了。一棵大树，百千枝丫，有的繁茂粗壮，有的伶仃干枯，但只有相互支撑托付，这棵树才能繁茂长久，你们明白吗？”
“孩儿明白！”
“明远受教！”
两人异口却不同声。明烨懵懵懂懂，明远却心明如镜。他心中熨帖热烫，对明澜愈发钦佩。他如今不过是个十二岁的童子，明澜却看他今日表现，便赌他日后出息，提前为家族、也为明烨拉拢于他。这一通连拉带打，硬是将他二人身份拉平，明远日后没有出息也就罢了，当真出息了，再如何，也只有感激涕零，没有为此介怀的份儿。还顺势点出之前两人“窗课交易”，叫明远心中有愧，低人一头。再以宗族情分笼络，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任谁也没有不心生忠敬的。
尤其是这一番话说的极真诚，极妥帖，就算明远明明知道是拉拢自己，也不能不心口发热，满怀感激之情。
除了上次入府应对，这是明远第一次认真面对明家主事大人，立刻为之折服，终于明白东亮先生说自己还差得远呢是什么意思。
“府君，不，伯父，有一件事……”明远犹豫了一下，“近日我俩与那刘彪龃龉颇多，会不会惹来什么是非？”
“不会吧。”不等明澜说话，明烨大大咧咧笑起来，“你没见他爹今儿个气的那个样子吗？回去还不得将他好好收拾一顿，哪顾得上理会我们。”
“刘家自视甚高，这等小事应该不会计较，况且本就是他家理亏，他有什么脸面找我明家麻烦？”明澜哂笑，“不过远哥儿提醒得对，你最近出入也留意些，多带几个人。”
他说的不错，然而刘彪不敢找明家麻烦，却敢在别处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