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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过堂
    刘彪乃刘氏嫡长孙,含着金汤匙落地,锦衣玉食十几年,何曾受过这样的苦楚,然而更不曾受过这样的羞辱,噼里啪啦二十棍打完,反而激起刘彪蛮横之心,“有种你再打!打死小爷你好交代!什么山阳县,不过是个贱民炕上滚下的下贱坯子!有种你打死我!”

     

    既敢拿他,就敢打他,既敢打他,就敢再打,两侧衙役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堂上山阳县面无波澜,“满足他的心愿,继续打。”

     

    山阳县令郑广义,性格刚愎冷厉,家中外无三顷之田,内无应门五尺之童,背后没有宗族支持,每年冰炭孝敬也一律不收,因此真是酸穷酸穷,连个幕僚都雇不起。然而能在豪门环伺下牢牢坐着他的县令,必有过人之处。他从不苛待县衙的文书隶员,连一个皂隶老娘的生日都记得,虽然自己薪资微薄,底下隶员谁家有了灾病过不去的坎,不等人求告,已经派人匀了一份银钱去,因此县衙从上到下个个感佩他的恩德,如臂使指铁板一块,进来的新人,不过三个月,个个将“我们令君说”挂在嘴上,莫说杖责刘彪,就是刘威也敢打。

    而且郑广义治理地方也能公平行事,尤擅律令,百姓官司打到他面前,绝不会含含糊糊拖拖拉拉等着送钱,快则当堂判决,慢则三日五日,一定有个结果,而且叫人心服口服。但正因如此,搞得山阳县治下百姓,以看人打官司为乐,争讼成风。

    他们每日看的都是三根萝卜一头牛的官司,还是第一次见到刘大公子这样显贵的人应诉,因此一有风闻,立刻围了一层又一层,人山人海。见他挨打,纷纷喝彩鼓掌。听这欢呼,山阳县气势愈发高涨,刘彪愈发衰微。一鼓作气二鼓衰,挨打也是一样。这一通打完,刘彪不骂了,外头等着的家人已经被百姓挤到了后头,想冲进去救援却动也动不得,听着自家少爷撕心裂肺鬼哭狼嚎,声音渐渐衰微,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公子哥哭着喊爹爹妈妈,“别打了,别打了,疼死我了,父亲救我,姆妈救我……”

     

    山阳县挥手叫停,眯起一双细眼,“你刚才说本县是什么来着?”

     

    “令君!我不敢了!我胡说八道!您大人有大量!别打了,求求您别打了!令君但有所问,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令君饶命啊……”

     

    “既如此,那我问你,那明姓男子是否你纵马踏伤?”

     

    “是我,是我。”

     

    “那长工农舍是否你带人打砸了的?”

     

    “是我,都是我做的,是我,别打了。”

     

    “还有谁伙同你一起?”

     

    刘彪竹筒倒豆子念了一串人名,尽是不学无术斗鸡走马的公子哥,还有些府中家人,他大半名字都记不全,山阳县也不在意他们。

     

    派下签子尽数去拿,再问刘彪,“你是不是又为了与广济寺争他后院地产打砸伤了人的?”

     

    “是,是,”刘彪浑身是血满脸是泪,什么都应承,就要屈打成招,忽然灵性一下,又撞起冤来,“不是啊令君!不是啊!那不过是同学玩闹而已!令君明鉴啊!”

     

    “等等。”山阳县皱起眉头,按下两班,捋着自己一绺山羊胡子,“给我一五一十从实招来,敢有半句假话,莫怪本县棍下无情。”

     

    刘彪趴在老虎凳上,将他如何提前活动赵中正,拿到了芷园文会的问题和答案,一心要去国子监,结果被明烨明远坏了好事,又丢了人,如何被父亲训斥责罚,又如何怀恨在心跑去打砸了明远家的北佬房舍,再如何正遇到农人拦路叱骂将他踩死,这时刘彪只当明桥被自己踏死,他也不知道那农人正是明远之父,不过是他跋扈惯了,任谁都如此这般践踏而已。

     

    山阳县听他自辩,不认罪名,却心中一喜。他深恶世家子不学无术耀武扬威,与寺庙争产伤人虽然有罪,却有前因后果,可因为同学出了风头就一怒之下断人生路,真是大大的霸道无良,况且还有私相授受买卖名额的事。当世这些世家子弟总要谋个出身,无外乎郡县长官举荐孝廉秀才,当头就要考究德行,这刘家子弟如此,哪堪再提德行二字!

     

    山阳县叫刀笔吏录了口供,押了人下去待同案犯提到。

     

    却不想事情有变。

     

    刘家世家大族,自尊自大惯了,刘彪被带走时,谁也没想到山阳县竟敢动刑,以为就算不礼遇有加问两句也就回来了,因此家人就跟着在衙外候着。没想到人走着进去就没能出来,只听得鬼哭惨叫,说是里面打的血呼刺啦,家人飞马就报了主家。这回又带另外几个,哪敢再让去了。许氏几家也来商议办法,都听说了刘彪的遭遇,一个个悚然而惊。

     

    “要我说世兄大为不智,那陈府君上任,与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也知道礼数好好的宴请,您倒是落他面子干嘛呀!”许氏家主哪顾上喝茶,在花厅踱步转圈,抱怨前日领头的许威,“就算得罪了京中,好赖是咱们一地长官,得罪他有什么好处呢,你不给他脸面,他难道能给你好脸色看吗?”

     

    刘威狠狠一拍桌子,“怎想到他这么大胆!真敢拿小儿开刀!”

     

    “快别骂了,想想怎么应对吧,总不能一个个都去挨打。”

     

    几家大人一合计,就把几个少年人都叫了来,他们成天惹是生非,谁知道是为了哪一遭。没想到问清楚了,却发了愁,商议半天,与几个孩子细细交代,然后招呼了百十丁壮,给皂吏几个钱,“劳烦几位,我们家人一道将人送去县衙。”

     

    这哪里是送,丁壮前呼后拥护卫着几个公子哥儿去过堂,耀武扬威,简直一副要当场打砸了县衙的气势。

     

    到了堂上,刘许几家子弟却与刘彪口供不一致,铁齿铜牙一口咬定了。

     

    “的确是因为寺庙占我地产毁我祖坟才愤然伤人。”

     

    山阳县见他们反口,想要再打上几棍杀一杀威风,但厅外拥着上百号人,他堂下皂吏才不过十几人,这些豪强大家真要犯了混动起手来,就无法收场了,只得作罢。

     

    将人全部收押。

    ·

    “胡闹!荒唐!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的主意!”

     

    明远站在书房中央的空地上,低头听着侯婴拍案怒斥,将茶盏狠狠掼在了地上,瓷器砸的粉碎,滚烫的茶水泼在明远身上,明远也不躲闪,直直跪下,双膝落在碎瓷片上。

     

    “你不是硬气的很吗!还知道跪!”侯婴气急,伸手攥着戒尺,“说话!”

     

    他惯常是风流儒雅的人,学生再怎么顽皮胡闹也影响不了他醉卧椿下的洒脱兴味,明远从师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动了真怒。

     

    “学生不敢。”

     

    “你不敢什么?!这天下还有你不敢的事?!”戒尺猛地抽到明远肩上,明远摇晃一下,又跪直了。

     

    “学生只是遇到住持大师,蒙他见问,如实禀报而已。”

     

    又是一下。

     

    “呵呵,如实禀报,而已,”侯婴怒急反笑,这个聪明学生怎么就是想不明白,“那法空是什么样的人物,广济寺在他手里十年寺产翻了十倍,他手里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事,背后是多少人多少关系,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撩拨他,给他手里递刀子?”

     

    明远低头跪着,只不说话。

     

    侯婴绕着他踱步,戒尺时不时在他肩膀上敲一敲,压低了声音,慢慢悠悠,明远心里打鼓,分明觉得他愈发气的厉害,“现今是什么世道,你不知道吗?你知道!你就是知道你才与虎谋皮!”

     

    “西方教势力坐大,天一道根深蒂固,世家豪强如一方诸侯,儒释道三方较力,饥馑之年,饿殍遍野,这张网越绷越紧,也许一颗小石子滚上去就崩断了!此等局面,连谢老太傅都不敢轻易碰撞,土断?谁不知道应该做,可谁敢做?谁敢碰这根弦!如今镇之以静或许还能绵延国祚,轻易下手打破平衡,也许就是滔天大祸!”

     

    “谢太傅都小心翼翼维持着平衡,你?黄口小儿你竟敢去点这个火?你可真是,可真是,呵呵,了不起的很!”

     

    他说一句,明远脸色就白上一分,待他说完,明远已经面无血色,冷汗涔涔将衣衫湿透了。他知道县上刘家和广济寺的嫌隙,延续着上辈子处置朝政的惯性思维,想利用不同势力之间的矛盾,祸水东引,试图掌握局面借力打力,恰好法空也正筹谋与刘家之争,瞌睡送枕头,一听明远自陈其父是寺院工人,在寺院门口被打,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

     

    可他这辈子读书务农打猎,不曾出过州县一步,对现如今的天下大势哪里能知晓分明,就算从书里看过,也毫无直观感受,不知道如今的教派势力与西汉时已经截然不同,没有考虑到自己碰上的是多么敏感的一根线。

     

    明远跪着碎步转身,重新面向侯婴,他膝下尽是碎瓷,已渗出血迹。明远大礼下拜,“学生目光短浅,不知轻重,闯下大祸,请先生责罚。”

     

    侯婴一脚踹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