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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诉状
    “远哥儿,你照看好爹爹。”

    他娘叮嘱一句,自己携着个竹筐出门去,竹筐里装着四个鸡蛋,还有这两天熬着大夜纺出的麻线,今天临县有集,她起个大早,想赶到集市上拿他们换两个钱。丈夫躺在炕上,家里一下子断了微薄的收入,远儿拿回来的钱买了几天的吃的,买了木板稻草准备补房子,又抓了几服药,算是吊着命。刚刚因为远哥儿有些希望的家境如今破了口子,铜板花出去如流水一样。眼见今天孩子们就要饿肚子了,不这样不行。但她一句也没抱怨过,平日里她叨叨两句,丈夫做着活只听不说,现在丈夫倒了,她就不说了。这都是命。

    明远站在门口,望着她娘走远了,和邻里两个嫂子同行,转身进屋,搬了个凳子垫脚,从墙上摘下父亲的杨木弓来。弓比他不短多少,得斜着挎。

    “阿姐,你看顾爹爹一会儿,药快熬好了,晾一下给他喝,我出去一会儿。”

    二姐看见他背上的大弓,粉面一惊,急忙撵出来两步,“你干什么去?”

    “我上山打个兔子,给爹爹补补。”

    “你?”

    “爹教过我的,你放心。”

    “还是别去了,刚下了雨,山路滑,深山老林的,没事都有小孩被狼叼去的,你才多大点,自己进去,出了事叫我怎么跟娘交代。”

    明远只是笑,推说没事,叫她放心。

    二姐没办法,守着门看他绕到后院出去了,明远是家中长子,看着文静,却一贯的有主意,他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

    ·

     

    这副弓对明远来说有点大,但他拿得起。

    拿得起、稳得住、拉得开、瞄的准,就是一个好猎手。

    这是舅舅以前教他射猎时说的,明桥不爱说话,但也实打实让他跟着观摩学习。

    明桥拖家携口逃难到南方前做过木匠,家里的桌椅板凳都是他打的,北地多战乱,也輮弓造箭,若不是有打猎的本事,恐怕一家人活不到南方。但江州禁制多,不太用得上,偶尔实在揭不开锅,才上山猎几只野鸡。

    明远还拉不满,但他的手很稳,准头也好,弦到四五分,放出去,就有所获。

    没多久,就挂了两只野兔,一只野鸡,又就手采了些草药盖在框里,正要下山,走到矮崖边,却听见一阵马蹄由远至近。

    明远伏身在灌木中,仔细往下瞧。眼皮一跳,真是冤家路窄!

    当头的正是刘彪,人高马大,后头跟着的是他两个弟弟,还有一个也是老熟人,许龙,林林总总这几个,正是他们前日打砸了他们房屋又纵马踏伤他爹爹。

    气冲头顶,眸如寒星,明远却愈发“静”。他躲在枝叶背后,悄悄搭箭,将长弓拉到一半,箭尖跟着刘彪向前移动,然后慢慢下移,指向他的马,马目标大,好射,中了箭造成的混乱也更大,明远瞄准了一会儿,跟着他们一路移动到自己正当面,有了十足的把握。

    放箭。

    不行。

    明远终于克制住自己,渐渐松了弓弦,收箭。

    他看着仇人一行人扬长远去,慢慢吐出一口气,看向自己的手,他的手开始发抖,他在后怕。刚才如果他真的射杀了刘彪,刘姓豪族世家,自冒汉王之后,兵丁上千,岂能善罢甘休,不止是他们家,恐怕整个村子都要遭殃。

    他带了猎物和草药回去,二姐终于松了心,说了他一顿,叫他赶紧换了沾泥的衣裳,“你又做什么去?”

    “娘不是让我到广济寺替爹爹拜一拜。”

    “哦那你去吧,寺里的大师傅真是活菩萨。就是记着趁着天亮早早回来,别再冲撞了贵人。”

     

    ·

    新太守陈博,陈文海,下车伊始提也不提他那些惊动天下的策论主张,反而先办了一场文会,群贤并茂,阖郡称道风流文雅,正志得意满却遇到一件难事。

    陈博得罪中枢,被远远发配到江州,但他并不是愣头青,来到地方第一件事就是邀请各大族主事人宴饮。然而可能都知道他是戴罪发配,又或者是想给他一个下马威,这几位言辞客气但滑不留手,什么也不应,相当自矜,明摆着不好相与。

    前脚送走他们,后脚就有状子递进来。

    本地广济寺寺主告刘家仗势欺人强占寺产纵凶徒子弟刘彪打伤寺中劳力并毁坏田舍二十间。

    这可真是一桩要命的案子。

    刘家,陈博当然知道,盘踞本地几百年的大族,江左旧臣,后来天下归一,为了安抚拉拢,朝廷给了他们特殊待遇,免除田赋劳役,因此发展极快。还是胡乱之后举朝南迁,有人提出吴蜀旧族势力尤盛,应当免除优遇,这才将种种赋税特权免了。然而如这刘家,几百年下来,已然根深叶茂,生活豪奢,十几进的院子,家风霸道,文学不行,家主刘威,带头闹搅他宴席,他家弟子如何,前日文会也曾有所见识,就是赵濮暗中相助也没能成事,实在是草包的厉害,也不知还会闹出什么事来,是本地最蛮横让他头疼的一家。

    可广济寺难道就是好惹的吗?战乱频繁民不聊生,西方佛教随着世族南渡,百年之间迅速发展,每郡有寺,每县有庙,甚至有的村镇里坊都有小寺,南朝四百八十寺说的就是此间盛景。佛寺说是弘法,又深入朝野豪门之家,清谈会上也少不了大僧大道的身影,因为僧侣免税免赋免役,民众纷纷剃度出家,或者献上土地皈依佛寺,大寺地广人多,与世族豪强无异,再加上他们逢节施粥,遇灾舍饭,深的民众之心,真的敲钟聚众,怕是比豪强更可怕。正是势大,否则按理这状纸应该先递送本县,无论如何到不了陈博这太守手中就。

    顺道一说,与西方佛教同样兴盛正是制出了五石散的五斗米教,官名叫做天一道,因为贫寒贱民入教就能先领五斗米,民间叫做五斗米教。奉的是太清祖师老冉,儒道同源,士大夫都与之亲近,势力不在佛教之下。但与今日这桩公案无关,暂且不提。

    陈博一接了状纸,就一个头两个大,立马派了几个家人出去打听这桩争端的来龙去脉,打听回来却更加发愁,这竟是一件纠缠百年的官司。

    百余年前,五胡乱华,世族南迁,现在的刘家当时的族长名字不知道叫什么,以字行世,叫刘展志,他本有武职,弃官南来,安顿家小招揽流民拓荒,置办下不小的家业。按照刘家人的说法,他去世后风水先生在县北看了一块儿宝地安葬,为了守坟,刘家就圈了墓地在前头盖了一座小庙。几代人过去,寺庙住持换了一茬又一茬,香火越来越盛,寺庙越建越大,这僧侣住的地方不够了,就打算在后院再起一排厢房。刘家知道了,不干了呀,这是我祖宗坟茔啊,怎么让你在上面盖房子?他家一贯先兵后礼,就带了一伙人闯进去把正在盖的厢房砸了,责令恢复坟茔,还要加圈重修。

    寺庙与豪强无异,何曾见过这样横的,也不干了,这明明是我们广济寺的后院,凭什么说是你家坟头呢?你家坟头,会修在十八里以外的寺里?多年也没见你们来祭奠过先人呀?一气之下,广济寺直接推平了坟头,重建厢房。

    这年代最重孝道,父子之孝甚大于君臣之义,这豪门世家,祖宗被人推坟掘墓,哪能忍得下这口气,两边都人强马壮,频繁冲突,受伤的屡见不鲜,甚至还有被打死了的。这回听说就在广济寺附近,被纵马踩伤不知生死的明桥每逢初五初十给广济寺做工,不同在于平时都是带着佃农打手,这回众目睽睽之下逞凶的正是那刘家的大少爷,他们不止伤了人,还打砸了这农人所在里间十几间草房,一日之间几十黎庶无家可归流离失所。广济寺因此投了状,写的大义凛然,“盼公能体下民之哀,凛威于豪强,吊民逞凶,解民疾苦,平民之怨,定民之乱。”

    潜在意思是如果你不敢得罪豪强门阀,那治下百姓就要造反啦。

    这谁当得起,上任三天,百姓造反,他这颗脑袋本就早有人记挂,哪还能有活路,非但不能活,怕不得遗臭万年?

    但他心中总犯嘀咕,怎么总是这个刘家呢?大事小事都少不了他家。

    陈博盯着这一纸诉状看了两天,决定把这个皮球踢下去,可是踢给谁呢,就有讲究了。看他犹豫,就有门客出主意,“大人,您刚刚履任地方,这刘家就联络各族落您的面子,文会您不与他们计较,是您胸怀宽广,如今有案子告诉,您如果再袒护,他们还当您怕了他们,以后更不拿您当回事了。”

    “那依你说呢?”

    “这案子,”门客捏着状纸,“岂不正是送上门的让您立威的把柄。”

    陈博拈着胡子点点头,批示下去,“本县回避,责成本郡山阳县查办。”

    山阳县令,众所周知的硬骨头,与世家大族从来不对付。收到上官批示当天,就扔下签子拿了刘彪到案,先打二十大板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