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三讼
陈博说有三份诉状，人人心中不解，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是怎么个道道。回到府衙大堂，已有两个人在那候着，一位是下手无情的山阳县令郑广义，一位是明家的当家人明澜。刘威等人心中惊疑，面上却丝毫不露，相互见礼。跟在陈博身后的文士上前与明澜见礼，听他们称呼，众人才知道这竟然是明家族学里的先生，刘威不禁皱眉，明家为何主动搅进此事之中，但看明澜也有神色疑惑，一时分辨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陈博已经端坐主位，下人端了几个北边传来的坐墩，请刘威诸位坐在下手两侧，最令人不解的是，那个族学里的先生竟然位列第一，坐在明澜上手。
陈博微微一笑，介绍道：“想来诸位可能不识，本官也是刚刚才知道，二十年前名动天下的临川公子侯东亮，竟然鹤潜山林隐姓埋名在我郡中，教几个小学生，锐东兄好本事啊。”
堂下众人极为惊诧，本朝最重声名品次，他们都人到中年，侯婴的名字不记得，当年的“上品第一，临川公子”还能不记得吗？谁不知道那桩轶事，九品考评独占上上品的秘书郎风流一夜遁隐山林，没想到二十年后竟是眼前这个样子，也没有三头六臂啊。
“府君谬赞，现在早已是南塘渔父了。”
正站在堂上窃窃私语，衙役忽然唱道，“投状人到。”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在洞开的门道上。
进来的竟然是个小孩子，手曳青衫，拾级而上，疾步行来。
是他。刘威哪能不认识，他花了一百两黄金打点，给长子弄来了的国子学名额，就被这小子生生搅和了去，虽说赵濮将金子原数退了回来，可他在乎的难道是财帛吗！看见他刘威面上平静，心里已经火冲三虚，牙根痒痒，恨不得将这乡下野种撕碎了。
“堂下何人，自报姓名。”陈博问道。刘威心中警惕起来，明家在坐，这显然是陈博提前布置，不知道想干什么。
“小人本郡泰安县县民明远，叩见府君。”
“这三份诉状，都是你投来的？”
“回府君，是小人所投。”
“三份都是？”
“都是。”
“你要状告何人啊？”
明远磕了个头，“小人第一状，状告本县刁民刘彪为报私仇寻衅滋事，打砸我村民房二十间，纵马踏伤家父，家父缠绵病榻至今不能起，村民为修补房屋卖儿鬻女以至家破人亡。”
刘威眉毛一立，就要反驳，陈博举手按了按，让他稍安勿躁，“第二状呢？”
“第二状，代同村人李狗儿、张柱子状告本县牙人张五，凌虐两小儿致死。”
“第三状，状告山阳县令郑广义，断案不公审判不明，明明是我家案子，至今不曾传唤我等上堂询问，反而任由刘家子胡乱攀扯广济寺旧案，以图混淆视听。”
一番话说下来，座下人人变色，就侯婴与陈博暗自欣慰。
陈博忽然疾声厉色，连连发问，“你今年才多大，读了几本书，一个童子，竟敢嚣然郡府大堂，你家尊长何在，要你出头！刘彪打砸民户二十家，也该由村中里老代为诉讼，你一个黄口小儿，能代表几个人！两家村民儿女被虐死，人家父母就在堂上，哪就由你代奏了？还敢指摘堂尊，以民告官，本官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陈博为官多年，今日乃是一方州牧，盛怒之下，气势非常，在座人人凛然，但跪在堂下的明远行礼下拜，却面不改色，从容应对，“府君息怒容禀。小人年十二岁，读书不过启蒙，然而有志不在年高，甘罗十二拜相，小人不过代理村中诉讼，有何不可？”
明远从怀中掏出薄薄一张纸，下面按满了手印，“我朝律法并未规定代讼年龄限制，这是本村房屋受损二十一户的证词及委托书，都愿意由小人代其诉讼。大人若不信，可以召他们上堂对峙。”
“至于第二状，李张两位阿叔就在堂上，请大人直接问问他们，是否愿意由小人代为陈奏。”
李狗儿张柱子两个长工也作为农户代表被兵丁拽回了公堂，一直跪在下头哆嗦，陈博眉头一挑，看向他俩，两个长工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官，都不知道他是干嘛的，平时打起架来高声大嗓门，现在却吓得哆嗦说不出话，陈博叹气，“李狗儿、张柱子？”
“在，在。”
“是你们的孩子被牙人张五打死了吗？”
“是！”他说的温和，两个汉子被勾出伤心事，忽然嚎啕起来，“大人为我们做主啊！”
“好了，先不要哭，那个小孩子，明远，你们认得吗？”
“远哥儿！认得！认得！”
“他说他要替你们打官司，你们愿意，还是不愿意？”
明远是村里唯一念书的，又老成稳重，之前还借钱让张柱子赎回了孩子，虽然年纪小，在村里却颇有威望，李狗儿、张柱子本就惶恐已极，看到明远，像吃了个安心秤砣，急忙跪着向他挪了几步，又想起来对陈博磕头，“我们愿意！当然愿意！”
“好，你们暂且跪在一边。”
明远见这事了了，又接着自己的话，“堂尊本是生民父母，以民告官乃大不敬，然而豪族相欺，小民罹难，以至于家破人亡，何等冤枉惨痛。太史公曰，疾痛惨怛则呼父母，下民含冤负屈，自然呼告父母之尊，既不能告诉自辩，只得状告堂尊，实出无奈，只为苍苍者天，解民倒悬而已。求府君与堂尊体谅下民之苦痛，为下民做主。”
“至于小人尊长，家父重病卧床，尚且不知吉凶，家慈农户妇人，不通文字，小人只得……”
他的话忽然被打断了，是侯婴，他声音温和平缓，“这荒唐小子倒也不是没有尊长，府君，婴教徒无方，扰乱公堂，深感汗颜。”
“哦？他是？”
“正是区区入室弟子，书没读几本，胆子倒不小。”
入室弟子？明远张口结舌，呆若木鸡，继而欣喜若狂，急忙膝行而前，重新跪好，大礼三拜，“弟子明远给恩师见礼。”
陈博摸不着头脑，“怎么回事，在我堂上收徒来了？”
“哈哈哈，不敢扰乱公堂。”侯婴示意明远起来归位，又稽首为礼，“婴与此子有实无名久矣，正好借府君宝地行了全礼。”
“那本府算是引师还是保师啊？”陈博笑着捋须，时人好奇闻轶事，庭上收徒也算一段佳话。陈博正位，严肃起来，“好吧，你这样能说会道，本府就接了你的诉状。可这一桩案子，本府听着耳熟啊，十日前广济寺诉刘家争地，是由好像就是这事吧，同一件事，两张诉状，本府可不能判决上两次。这究竟是为争地，还是私仇，尔等都来说道说道。”
“阿弥陀佛。”法空宣了佛号，“自然是为争地而起，刘氏子为争本寺后院之地屡次在寺内冒失冲撞，此次又伤人毁屋，皆其主动所为，本寺只是出于公义代呈诉状，刘檀越今日还在本寺搅扰，是府君亲自开解。”
刘威点点头，他也是要将案子落在争地上，立刻顺着话头争论起来：“府君明鉴，广济寺推平我家祖坟修建厢房，此等奇耻大辱，实在忍无可忍，搁谁家都不成，况且他广济寺年年与我争田争地，他河西那块上好良田本来我都谈好了，农民要白送给我，只要我把他纳入刘家丁册里，结果半路被这老和尚截了胡，把人家弄去出家了。您说他要脸不要脸！不过嘛，念在他是外地和尚新来，只要他拆了他的厢房，重修我家祖坟，二十尺高二十尺宽有碑有亭有明楼，每年四时祭祀，我便不再追究了。”
“檀越可真是大方的紧。”法空微笑，“您若非说本寺后院底下野坟枯骨是你家老祖宗，不妨自己挖走重新埋了，在地下还能教教子弟礼义廉耻。”
“你这个老秃驴找打！”刘威捏了拳头，又忍住，对陈博施礼，“府君您看，这位‘得道高僧’可有半点尊容涵养，请您明鉴，为刘家主持公道。”
“明远，你家才是正经苦主，你来说，为什么是私相怨衅？”
“是。小人之所以说是私相怨衅，因为的确如此。小人与刘彪夙怨深重，蒙明家大人恩许小人在族学读书，本月初，东亮先生带着学生们在河边以曲水流觞考问功课，轮到刘彪，他对先生所问一无所知，向小人暗示，小人惭愧，写了纸条给他，但先生再行追问，来不及写，因此刘彪被先生教训，事后刘彪含恨将学生踹倒，带着数人要‘好好教训’小人，却不慎自己落水，极为狼狈，发下恶咒，要小人‘等着’。此事就在当面，族学二十余位同学可以作证。”
“二是小人表姐在明家做工，被刘彪玷污，含恨投河自尽。小人跳下河去，未能及时救援，浑身湿透独自回家，此事当日镇村之中往来之人甚多，有目共睹，府君可以查证。刘彪事后怕小人将他欺男霸女之事禀报先生，追到东亮先生家中，与小人厮打，被先生发话驱逐，含恨在心，不说自明，此事可以向侯先生及夫人查证。”
“三是小人有幸随同府中三公子同赴府君所设芷园文会，刘彪对中正先生所说国子学名额势在必得。会前挑衅、会上拮抗，最后三公子有幸稍胜一筹，刘彪有言，今日之仇，来日必报。各位大人当日都在现场，可以证实。”
“会后不到两日，刘彪就砸屋纵马，进行报复。”明远磕了个头，结语，“因此，小人今日诉告刘彪，私相怨衅，德行有亏。”
“原来如此，本府会一一查证。现在开审。”陈博一拍醒木，算是认可了他的一二三四，就要正式受理。
“府君且慢。”法空和刘威不约而同叫停。互相对视一眼，刘威坐下，法空继续陈词，“小明檀越说的似乎有理，但刘府与本寺多年纠葛也是千真万确，被打伤的明桥当日就在本寺做工，被砸坏的房屋住的长工也都是本寺工人，何以竟将本寺排除在外？”
陈博与侯婴对视一眼，有些急躁，侯婴微微摇头，以目示明远。
明远毫不惊讶，端正身姿双手相搭微微一礼，“既然大师说贵寺与刘府多年宿怨难解引发争端，敢问大师可知道有此寺以来，争讼几何？结果如何？”
“这……”法空皱眉合十，“争讼甚多，如何知道。”
“非也。建寺百年来，为这块地频繁争讼，官府特设一卷，有案可查。自隆和二年起，共有讼案十一次，分别在隆和二年、太和三年、太和四年、宁康元年、太元七年、太元十五年、隆安三年、隆安四年、义熙三年、义熙九年、义熙十一年、义熙十二年，最后一场官司从义熙九年不断重审上诉，一直打到义熙十二年，历时四年之久，最后从县府打到中枢，发回江州重审，前任太守曹用汲亲审定案，责令广济寺举办法会，为刘氏祖先刘公展志攘福移土，广济寺后院厢房所在之地仍为广济寺寺产，河西原广济寺之上吉之土七分置换于刘氏重整宗庙坟茔，是后不得再起纷争。当时广济寺住持与刘家主君共同认可签署，法会都办过了，恩怨了结。难不成，是见曹府君调任，新太守就职，便欺他新人不知旧事，翻脸不认了吗？”
这话便说的重了。仗着地利之便，欺辱新任流官，这是要干什么，挑衅朝廷法度吗？法空与刘威倏然一惊，纷纷躬身行礼谢罪。
“小人不敢。”
“小僧不敢。”
“不敢就好。”陈博哼了一声，心中连连叫好，“既然年前已经结案，双方认可，那此案就与刘家和广济寺旧怨无关，不可再鼓动百姓，另起争端。明远，你所讼三事，事出一源，实为一事，就此一并审理。来人，带刘彪！”
陈博已经端坐主位，下人端了几个北边传来的坐墩，请刘威诸位坐在下手两侧，最令人不解的是，那个族学里的先生竟然位列第一，坐在明澜上手。
陈博微微一笑，介绍道：“想来诸位可能不识，本官也是刚刚才知道，二十年前名动天下的临川公子侯东亮，竟然鹤潜山林隐姓埋名在我郡中，教几个小学生，锐东兄好本事啊。”
堂下众人极为惊诧，本朝最重声名品次，他们都人到中年，侯婴的名字不记得，当年的“上品第一，临川公子”还能不记得吗？谁不知道那桩轶事，九品考评独占上上品的秘书郎风流一夜遁隐山林，没想到二十年后竟是眼前这个样子，也没有三头六臂啊。
“府君谬赞，现在早已是南塘渔父了。”
正站在堂上窃窃私语，衙役忽然唱道，“投状人到。”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在洞开的门道上。
进来的竟然是个小孩子，手曳青衫，拾级而上，疾步行来。
是他。刘威哪能不认识，他花了一百两黄金打点，给长子弄来了的国子学名额，就被这小子生生搅和了去，虽说赵濮将金子原数退了回来，可他在乎的难道是财帛吗！看见他刘威面上平静，心里已经火冲三虚，牙根痒痒，恨不得将这乡下野种撕碎了。
“堂下何人，自报姓名。”陈博问道。刘威心中警惕起来，明家在坐，这显然是陈博提前布置，不知道想干什么。
“小人本郡泰安县县民明远，叩见府君。”
“这三份诉状，都是你投来的？”
“回府君，是小人所投。”
“三份都是？”
“都是。”
“你要状告何人啊？”
明远磕了个头，“小人第一状，状告本县刁民刘彪为报私仇寻衅滋事，打砸我村民房二十间，纵马踏伤家父，家父缠绵病榻至今不能起，村民为修补房屋卖儿鬻女以至家破人亡。”
刘威眉毛一立，就要反驳，陈博举手按了按，让他稍安勿躁，“第二状呢？”
“第二状，代同村人李狗儿、张柱子状告本县牙人张五，凌虐两小儿致死。”
“第三状，状告山阳县令郑广义，断案不公审判不明，明明是我家案子，至今不曾传唤我等上堂询问，反而任由刘家子胡乱攀扯广济寺旧案，以图混淆视听。”
一番话说下来，座下人人变色，就侯婴与陈博暗自欣慰。
陈博忽然疾声厉色，连连发问，“你今年才多大，读了几本书，一个童子，竟敢嚣然郡府大堂，你家尊长何在，要你出头！刘彪打砸民户二十家，也该由村中里老代为诉讼，你一个黄口小儿，能代表几个人！两家村民儿女被虐死，人家父母就在堂上，哪就由你代奏了？还敢指摘堂尊，以民告官，本官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陈博为官多年，今日乃是一方州牧，盛怒之下，气势非常，在座人人凛然，但跪在堂下的明远行礼下拜，却面不改色，从容应对，“府君息怒容禀。小人年十二岁，读书不过启蒙，然而有志不在年高，甘罗十二拜相，小人不过代理村中诉讼，有何不可？”
明远从怀中掏出薄薄一张纸，下面按满了手印，“我朝律法并未规定代讼年龄限制，这是本村房屋受损二十一户的证词及委托书，都愿意由小人代其诉讼。大人若不信，可以召他们上堂对峙。”
“至于第二状，李张两位阿叔就在堂上，请大人直接问问他们，是否愿意由小人代为陈奏。”
李狗儿张柱子两个长工也作为农户代表被兵丁拽回了公堂，一直跪在下头哆嗦，陈博眉头一挑，看向他俩，两个长工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官，都不知道他是干嘛的，平时打起架来高声大嗓门，现在却吓得哆嗦说不出话，陈博叹气，“李狗儿、张柱子？”
“在，在。”
“是你们的孩子被牙人张五打死了吗？”
“是！”他说的温和，两个汉子被勾出伤心事，忽然嚎啕起来，“大人为我们做主啊！”
“好了，先不要哭，那个小孩子，明远，你们认得吗？”
“远哥儿！认得！认得！”
“他说他要替你们打官司，你们愿意，还是不愿意？”
明远是村里唯一念书的，又老成稳重，之前还借钱让张柱子赎回了孩子，虽然年纪小，在村里却颇有威望，李狗儿、张柱子本就惶恐已极，看到明远，像吃了个安心秤砣，急忙跪着向他挪了几步，又想起来对陈博磕头，“我们愿意！当然愿意！”
“好，你们暂且跪在一边。”
明远见这事了了，又接着自己的话，“堂尊本是生民父母，以民告官乃大不敬，然而豪族相欺，小民罹难，以至于家破人亡，何等冤枉惨痛。太史公曰，疾痛惨怛则呼父母，下民含冤负屈，自然呼告父母之尊，既不能告诉自辩，只得状告堂尊，实出无奈，只为苍苍者天，解民倒悬而已。求府君与堂尊体谅下民之苦痛，为下民做主。”
“至于小人尊长，家父重病卧床，尚且不知吉凶，家慈农户妇人，不通文字，小人只得……”
他的话忽然被打断了，是侯婴，他声音温和平缓，“这荒唐小子倒也不是没有尊长，府君，婴教徒无方，扰乱公堂，深感汗颜。”
“哦？他是？”
“正是区区入室弟子，书没读几本，胆子倒不小。”
入室弟子？明远张口结舌，呆若木鸡，继而欣喜若狂，急忙膝行而前，重新跪好，大礼三拜，“弟子明远给恩师见礼。”
陈博摸不着头脑，“怎么回事，在我堂上收徒来了？”
“哈哈哈，不敢扰乱公堂。”侯婴示意明远起来归位，又稽首为礼，“婴与此子有实无名久矣，正好借府君宝地行了全礼。”
“那本府算是引师还是保师啊？”陈博笑着捋须，时人好奇闻轶事，庭上收徒也算一段佳话。陈博正位，严肃起来，“好吧，你这样能说会道，本府就接了你的诉状。可这一桩案子，本府听着耳熟啊，十日前广济寺诉刘家争地，是由好像就是这事吧，同一件事，两张诉状，本府可不能判决上两次。这究竟是为争地，还是私仇，尔等都来说道说道。”
“阿弥陀佛。”法空宣了佛号，“自然是为争地而起，刘氏子为争本寺后院之地屡次在寺内冒失冲撞，此次又伤人毁屋，皆其主动所为，本寺只是出于公义代呈诉状，刘檀越今日还在本寺搅扰，是府君亲自开解。”
刘威点点头，他也是要将案子落在争地上，立刻顺着话头争论起来：“府君明鉴，广济寺推平我家祖坟修建厢房，此等奇耻大辱，实在忍无可忍，搁谁家都不成，况且他广济寺年年与我争田争地，他河西那块上好良田本来我都谈好了，农民要白送给我，只要我把他纳入刘家丁册里，结果半路被这老和尚截了胡，把人家弄去出家了。您说他要脸不要脸！不过嘛，念在他是外地和尚新来，只要他拆了他的厢房，重修我家祖坟，二十尺高二十尺宽有碑有亭有明楼，每年四时祭祀，我便不再追究了。”
“檀越可真是大方的紧。”法空微笑，“您若非说本寺后院底下野坟枯骨是你家老祖宗，不妨自己挖走重新埋了，在地下还能教教子弟礼义廉耻。”
“你这个老秃驴找打！”刘威捏了拳头，又忍住，对陈博施礼，“府君您看，这位‘得道高僧’可有半点尊容涵养，请您明鉴，为刘家主持公道。”
“明远，你家才是正经苦主，你来说，为什么是私相怨衅？”
“是。小人之所以说是私相怨衅，因为的确如此。小人与刘彪夙怨深重，蒙明家大人恩许小人在族学读书，本月初，东亮先生带着学生们在河边以曲水流觞考问功课，轮到刘彪，他对先生所问一无所知，向小人暗示，小人惭愧，写了纸条给他，但先生再行追问，来不及写，因此刘彪被先生教训，事后刘彪含恨将学生踹倒，带着数人要‘好好教训’小人，却不慎自己落水，极为狼狈，发下恶咒，要小人‘等着’。此事就在当面，族学二十余位同学可以作证。”
“二是小人表姐在明家做工，被刘彪玷污，含恨投河自尽。小人跳下河去，未能及时救援，浑身湿透独自回家，此事当日镇村之中往来之人甚多，有目共睹，府君可以查证。刘彪事后怕小人将他欺男霸女之事禀报先生，追到东亮先生家中，与小人厮打，被先生发话驱逐，含恨在心，不说自明，此事可以向侯先生及夫人查证。”
“三是小人有幸随同府中三公子同赴府君所设芷园文会，刘彪对中正先生所说国子学名额势在必得。会前挑衅、会上拮抗，最后三公子有幸稍胜一筹，刘彪有言，今日之仇，来日必报。各位大人当日都在现场，可以证实。”
“会后不到两日，刘彪就砸屋纵马，进行报复。”明远磕了个头，结语，“因此，小人今日诉告刘彪，私相怨衅，德行有亏。”
“原来如此，本府会一一查证。现在开审。”陈博一拍醒木，算是认可了他的一二三四，就要正式受理。
“府君且慢。”法空和刘威不约而同叫停。互相对视一眼，刘威坐下，法空继续陈词，“小明檀越说的似乎有理，但刘府与本寺多年纠葛也是千真万确，被打伤的明桥当日就在本寺做工，被砸坏的房屋住的长工也都是本寺工人，何以竟将本寺排除在外？”
陈博与侯婴对视一眼，有些急躁，侯婴微微摇头，以目示明远。
明远毫不惊讶，端正身姿双手相搭微微一礼，“既然大师说贵寺与刘府多年宿怨难解引发争端，敢问大师可知道有此寺以来，争讼几何？结果如何？”
“这……”法空皱眉合十，“争讼甚多，如何知道。”
“非也。建寺百年来，为这块地频繁争讼，官府特设一卷，有案可查。自隆和二年起，共有讼案十一次，分别在隆和二年、太和三年、太和四年、宁康元年、太元七年、太元十五年、隆安三年、隆安四年、义熙三年、义熙九年、义熙十一年、义熙十二年，最后一场官司从义熙九年不断重审上诉，一直打到义熙十二年，历时四年之久，最后从县府打到中枢，发回江州重审，前任太守曹用汲亲审定案，责令广济寺举办法会，为刘氏祖先刘公展志攘福移土，广济寺后院厢房所在之地仍为广济寺寺产，河西原广济寺之上吉之土七分置换于刘氏重整宗庙坟茔，是后不得再起纷争。当时广济寺住持与刘家主君共同认可签署，法会都办过了，恩怨了结。难不成，是见曹府君调任，新太守就职，便欺他新人不知旧事，翻脸不认了吗？”
这话便说的重了。仗着地利之便，欺辱新任流官，这是要干什么，挑衅朝廷法度吗？法空与刘威倏然一惊，纷纷躬身行礼谢罪。
“小人不敢。”
“小僧不敢。”
“不敢就好。”陈博哼了一声，心中连连叫好，“既然年前已经结案，双方认可，那此案就与刘家和广济寺旧怨无关，不可再鼓动百姓，另起争端。明远，你所讼三事，事出一源，实为一事，就此一并审理。来人，带刘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