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代言情 > 二月杏花三日雨
长干行
    我姓曹,名念乐,是真定曹氏的嫡长女,也是这大宋朝的皇后。

    世人都说我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生于权贵之家,嫁与天下第一人,还有什么是我得不到的呢?可并非如同世人想象中那般快乐,甚至于说我从不知晓何为快乐。

    我生于世家,又是嫡长女,家中的长辈们对我抱有很大的期待,在我很小的时候便请了礼教姑姑来教我规矩,我的一言一行都达到世家女子该有的标准。

    族中兄弟们的圣贤书是四书五经,我的圣贤书却是女德女戒,并且我要用我的一生去展现这门功课我学得有多好,如若不然我便是族中耻辱。

    日子就这么循规蹈矩地过着,无聊极了。直到一日,爹爹同我讲阿爷生前给我定下了一门婚约,再过不久那家人便要上门交换生辰贴了,这是我头一次对未来有了些许期待,我未来的夫婿会是那般模样?他……可会对我好?

    我想了很多问题,在脑中不断猜想着自己未来夫君的样子,可是等我真正见到他时,方才发现自己所想象的样貌皆不及他毫分。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句话大概就是用来形容他的吧?他如同是一位误入凡尘的神仙,一身白衣飘飘,眉梢间带着些温润之意却又不失清冷,一双钟天地之灵秀的眸子仿佛透过了屏风,直直得盯着我。

    书中所说的,一遇萧郎误终身说得大概就是现在这般样子了,而我的一生也确确实实贯彻了这句话。

    爹爹说他是京兆李氏的小公子,他爷爷李士衡曾与我阿爷有过救命之恩,两家在我还未出生时便定下了婚约,如今交换了生辰贴我便同他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了。

    我心中有些窃喜,未来夫君竟是这般神仙人物,将来即便是他心中不喜欢我,光看着他那张脸我也能十分欣喜,总比嫁给一个丑陋不堪又不懂情趣的平庸男子好上许多!

    而他好像也并非是不喜欢我,平日里他去国子监上完课后都会跑到南城去给我买新鲜出炉的驼峯角儿,一路捂在怀中送过来,待丫鬟给我拿来时竟还是温热的!

    我平日里最是喜爱这些小吃,可爹爹却总是嫌弃外面的东西不干净,每次出门都不肯给我带,往往要我求上爹爹好久他才肯松口,这下子我有未来夫君给我带点心了,便不需要再求爹爹了。

    有时他还会给我捎带些小玩意儿,像是竹蜻蜓之类的。往往在这些小东西的底下都会放着一封信,信里写着他这一天都去了那里,看了些什么风景,在这字里行间我好似真的看到了这些风景一般,心中欢喜得不得了。

    渐渐地我们两个人也熟稔了起来,我唤他李哥哥,他喊我曹妹妹。我知晓了他喜爱山水,一直想要云游天下做个画家,奈何家中想要他在朝廷做官,他不得已只能留在国子监念书,这和我的经历好像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迫不得已……

    某一日,我偶然看到了李太白的《长干行》,其中有一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读到这一句时我心中不知怎么了突得一跳,脸颊也不禁红了起来……我同李哥哥也算是青梅竹马吧?

    重熙元年, 那年我十六岁,大红的盖头遮住了面,十里红妆送我出嫁,一路吹吹打打将我从曹家送到了李家。

    我跨过了火盆,同李哥哥拜堂成亲,我本以为自己从此便做了他李家妇,却没想到李哥哥在新婚之夜逃婚了……

    其实我并非没有想过会发生这些事情,李哥哥喜爱自由,不愿做那牵线木偶,这世俗红尘终究是困不住他的……

    他能逃离这世俗,我真的从心底里替他感到开心,他本是神仙人物,岂是我一介俗人能够困住的。

    景祐元年,陛下选后,我因有着一个不凡的家室,毫无意外地被选做了皇后。 于是我便从困住我前半生的曹家,进到了困住我后半生的四方城。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李哥哥,你我今生无缘,来世不见。

    入宫后,官家并不喜爱我,我不是他的青梅竹马亦非他心中所爱,不过这样也好,这宫里的一切就都和我没有关系了,我只要做好我皇后的本分,抱着这冰冷的宫规共度一生便好了。

    有时候我也会望着那高高的宫墙思考,如果李哥哥没有走,我会不会过得不一样?身边会有心爱夫君,膝下会有孝顺的儿女,就那般过一辈子该有多好啊!

    可惜没有如果。

    宝元元年,春日宴结束后,官家突然很开心,他说他遇到了个好玩儿的小姑娘,那天官家的眉眼间的笑意像极了我当初遇见李哥哥时的模样儿。

    我想他是遇见了心仪之人。

    不出我所料,那年宫中多了个清河郡君,是个娇憨的小姑娘,聪明极了却没有什么心机,连同别人的针对她都看不出来,又或许她看出来了只是不想把所有人都想得那般坏。

    小姑娘总喜欢来我宫里请教女红,她的刺绣好极了,比我当年强了不止一倍。小姑娘喜欢吃糕点,这点倒是和我趣味相投,一到下雨天我们两个便一起窝在庭院里,捧着一杯热茶配上点心,赏雨。

    她总喜欢叽叽喳喳的在我耳边讲话,我不说话只是微笑着听她讲下去,每每这时她都会笑弯了眼睛,然后趴到我的膝上软软的撒娇。

    难怪官家会喜欢她了,她就像是个小太阳,突然闯入了这四方城,将这深宫中的黑暗驱散了。我若是男子,必定视她为掌上明珠,因为她太温暖了,而我的心寒冷太久了。

    康定元年,小姑娘有了身孕,官家大喜将她的位份升到了才人。可小姑娘傻乎乎的,对这宫里的人没有丝毫防备,一心只想着养胎太过无聊了,想要出去玩闹。

    这丫头这般天真,不护着怎么能行?

    康定二年,小姑娘肚子里的孩子早产,不到八个月便发动了。这让我有些心忧,我虽然没生过孩子,但母亲生弟弟时的场面我还是见过的,一盆又盆的血水从屋子里运出来,看得我有些心疼,这小姑娘流了这么多血会不会有事啊?

    我急得满屋子转,险些就冲了进去看看,不过却被产婆拦住了,说是怕小姑娘受风。我便在厅中陪着官家守了一天一夜,直到孩子出生。

    是个小公主,不似是其他刚出生的孩子,这小公主一出生皮肤就很白嫩,眉眼处似是官家,鼻子和嘴巴像极了小姑娘。官家很是开心,给她起名叫做康乐……而这宫中又多了个小太阳。

    康乐是个调皮丫头,一岁大点便喜欢拿着梳子四处找人梳辫辫儿,官家那头发都不知道被她扎了多少次了,偏偏官家宠着她,就是被扎了冲天辫他也能抱着康乐出去,指着头说这是他宝贝女儿给扎的。

    小姑娘更是不用说了,自己都还是个孩子,跟康乐在一块就是大孩子带着小孩子玩儿。这下趴在我身上撒娇的人又多了一个。

    康乐出生不久以后,小姑娘再次有孕,生下了安悦。安悦是个乖孩子,平日逢人就笑,也不哭也不闹,乖巧极了。我最喜欢抱着安悦赏景色,闻着她身上的奶香味儿,我做梦都能乐醒。

    可惜苍天无情,一场急症匆匆忙忙的带走了康乐,小姑娘当时便伤心欲绝,万万没想到未过多久安悦也染上了恶疾,活生生地痛死在了小姑娘怀中。

    我从未这般恨过上天,它为什么要将这些孩子带走,这宫中所有的业报要落也应该是落在我们这群大人的身上,索孩子的命算作什么?

    从那以后小姑娘眼中的光不见了,她好像也被这宫墙给困住了,陷入了这冰冷黑暗的地方。

    小姑娘的第三个女儿于庆历四年出生,这一次小姑娘和官家都将她当做了宝贝,含在嘴里怕化了,扔在手里怕摔了。官家更是为其在相国寺请了牌位,给她起名叫做幼悟,赐号保慈崇祐大师。

    谁知官家还未下旨赐号,幼悟便得了急症,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小姑娘的心好像从那里起便死了,她只剩下官家了,靠着官家她硬生生撑到了至和三年,最终油尽灯枯而死。

    她死后,官家的心便也跟着去了,那是我头一次见到官家如此强硬的回绝大臣,凭一己之力给小姑娘挣到了一个皇后之位。

    官家说小姑娘生前他没能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如今她死了他想让世人都知道那是他的妻。

    我对这个倒是不太在乎,毕竟我一个外人已经在这个位置上站了太多年了……

    官家在小姑娘去后的第九年病倒在床,他临死之前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地求我将温成皇后传来,可……温成皇后早就去了。

    官家死前的最后一个愿望便是想要和温成皇后葬在一起,但大臣们因此事于理不合,将其驳回。官家最终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了永昭陵,与温成皇后再不相见。

    元丰二年,我已经太老了,老到已经要走不动路了,我知晓自己的时间快到了,便前去相国寺祈福,祈求自己下一世能够摆脱这世俗礼教,不再入这四方城。

    可我却在祈福的路上遇到了一个老熟人,他身着一身道袍,两鬓如霜,然而那身超脱俗世的气质更甚了些。

    我停下了轿撵,缓缓走到了他的面前,冲他笑了笑,一如当年一般轻唤了一声:“李哥哥,多年未见可还安好?”

    他亦停下了脚步,冲我轻轻一笑,那一笑眉目间温润之意更甚从前,他轻声道:“贫道一切安好。”

    那就好,安好就好,这就够了。

    我点了点头,不知怎的泪水便从眼角落了下来,尽管我不断地擦拭,可那泪水便像永远流不尽一般,不断地往下落。

    他不讲话,静静地盯了我一会儿,最后开口道:“勿悔,勿念。”此话落下,他便冲我深深地行了一礼,再不回头,转身离去。

    无悔,无念吗?

    那也好,也好……

    元丰二年冬,曹后病逝,年六十四岁,与宋仁宗合葬永昭陵,谥号为“慈圣光献皇后”。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来,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