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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同根而生
冯迁一行四人赶到村外树林时被脚下的血河震慑,暗沉的锈色硬生生洒上树干、枝杈、枯叶,林子仿佛泼满了染料,血腥味扑鼻而来,惨烈异常。

    冯笑与戚筱凤相拥倒在地上,如同浸在血泊中泛出沉重的暗红。冯静吓了一跳,甚至有一瞬间以为他们都死了。

    好在戚筱凤只受了些皮外伤,没多久便醒转过来,呜呜咽咽了半天才说清情况。冯迁当机立断带他们出发,走最平稳的道路日夜兼程赶至严州府。

    像是提前就有所准备,一路上没有任何敌人或者官府之人为难他们,始终风平浪静。

    一到严州府的住处,戚筱凤便日日守在冯笑床前,别人同她说话也不听,劝她吃饭也必须叫上好几遍,并且每次都草草往嘴里送几口就又去床边守着,累了就直接趴床沿上睡会儿,醒了还继续守着。

    冯笑的伤说重不重,说轻自然不轻,每天包扎、换药、擦拭,戚筱凤全都一力承担下来。她向来粗枝大叶,但此时却能够细致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只是这次她再也没掉过一滴眼泪。

    日出日落,周而复始,她一天天地数,像每年冬至开始画消寒图那样数,但为何每一天都比九九还要漫长……

    直数到第七天,她“熬冬盼春”的日子才算结束。

    天还未亮,冯静就被剧烈的敲门声吵醒:“阿悄,阿悄!”

    她听到戚筱凤激动的叫声,这种时候就来吵她,多半是三哥有什么事。她毫不含糊地换了衣裳匆匆赶去。

    冯笑静静躺着,瞪眼直视天上似在出神,冯静走到他身旁轻声唤了句“三哥”。

    他的眼眸缓缓转动,对着她眯眼细看了几下,又看到在她身后切切渴盼的戚筱凤,他似乎反应过来,略冲她笑了笑,用有些嘶哑的声音说道:“阿悄……你来了,快替小凤看看有没有伤到。”

    冯静立马皱起眉头小声怒骂:“你们两个,都不知道先考虑考虑自己。”

    他看着戚筱凤展眉浅笑,心底却如压着石头始终无法感到畅快。

    他记忆的闸门裂开了一个缺口,昏睡的七天里,他反复做着那个噩梦,一刻不停,与之前在林中想起的一幕幕重合为一个事实,虽然只有少许,但他记得。

    这是他无法抹去、刻入骨髓的一段记忆,雨夜入侵,举家被杀,他被母亲强行送进暗道,却在缝隙中目睹了一切。

    可他就是记不起之后发生了什么,记不起屋檐下与他攀谈的那个人是谁,也记不起自己是谁。

    这个缺口还如一场梦,小的可怜。

    冯迁此时在门外来回踱步,他皱着眉迟迟没有走进屋子。

    父亲常说他优柔寡断,看来不假。

    他心底自嘲起来,脚下仍举棋不定。

    关山倚在一旁的廊柱看了半天,急得肠子痒痒,于是对他焦躁的背影催促道:“想进去就进去,你转得我都头晕。”

    “你有所不知……”

    关山忙打断他:“不管知不知吧,你这么走来走去就能解决问题?”他走过去抬手就往冯迁背后狠狠推了把,“想再多不如直接说!”

    冯迁往前跌冲了一大步险些一头撞上房门,可这番话顿时将其彻底点醒。他丝毫不介意关山粗鲁的举动,反而回头抱拳笑道:“多谢。”

    关山背过身摆摆手,随即踏着他一贯随性又散漫的步子说:“行了行了,我就不打扰你们兄妹团聚了。”

    冯迁整顿好情绪便轻轻叩门,开门的是戚筱凤,她略显惊讶的盯着他,又悄悄回头看了眼冯笑,眼神中竟带着一丝防备。

    冯迁心里颇不是滋味,他又朝前走了半步,她才为他彻底开了门。

    从暖阁到卧室不过几步路,他走的极慢,甚至连脚步声也不知不觉地放轻了。

    他踏着最后一步,停在了卧室门口,冯笑的双眸也停在那里,直白又冷然地盯着,仿佛在等待他自己撞上来。

    冯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片刻后,嗓音清朗如冰冷的玉石相击:“你的地方?”

    冯迁没有应答,冯笑的双臂开始强撑着从床上坐起来,他握住床沿挺直脊背试图坐好,两手因还未恢复而微有些颤抖,甚至隐隐崩开一两道伤口,透出醒目的红色。

    他招呼了戚筱凤一句:“我们走吧。”

    “好……”

    “三哥……”冯静伸手拦了拦,却不料冯迁已经走过来按住了她的手:“这是我严州府的私宅,连槿兰也不知道,只要留在这里就没有任何人能为难你们。”

    “与我何干。”冯笑看也不看他,仍然进行着动作。

    “听我说完再走也不迟。”

    冯笑冷冷一哂:“不等你说完,门外怕已经有无数人摩拳擦掌要取我项上人头了。”思及至此,他胸中满是怒意和愤慨,不由握紧双拳咬牙说道,“除了唐立以外,我那九名部下全死于他手。你是知道的,他们跟着我出生入死多年,我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周玄青尚且听命于他,又叫我如何信你!”

    冯迁心下有些烦乱,但他吁了口气站直身容色平缓地说道:“我不想自辩,你心里明白。”

    冯迁救下自己的确是事实,冯笑侧目看着他,唇畔勾起一抹笑:“你没必要做到这一步,他是武林宗主,你父慈子孝地跟随他自然前途无量,他过去就不曾重视我,帮衬我这个外人只会毁了你的平步青云,没有人会和权势过不去,我是,你也是。”

    “但总有人会为情义作出抉择,譬如你我。”

    冯笑垂眼,无奈地笑了:“你料定了。”

    “不,是我料准了。”

    冯迁的眼中流露出坚定,这是他特有的和煦如暖阳的力量。见冯笑无言,他知道他已默认:“我们兄弟二人许久没有好好聊聊了。”

    冯笑听后沉默了半晌,心下了然,他对戚筱凤浅笑道:“你先去歇会儿吧。”

    “可……”她担忧的看着二人,但冯静已经接了冯迁的眼色拉着她出了门。

    卧室内顿时更加安静,冯迁正襟坐在一旁,冯笑四下看了看,幽幽道:“严州府……没想到你还留了一手。”

    “不得已而为之,冯家也好,江湖也好皆是一滩浑水。”他坐近了些,仰头看向窗外飘荡的落叶,周遭一片萧瑟,“我多想独善其身。”

    “没可能的。”

    “是啊,根本不可能。”冯迁长叹一声,又将椅子拉近了些,也把冯笑的伤看得更清,不免有些心痛,他看向别处娓娓说道:“宁朔王谋逆早有此心,但也早有父亲在背后挑唆,还承诺他会召集大量江湖人士相助,再用你和筱凤的婚约作为信任的筹码。”

    “然后就是一石二鸟,向朝廷出卖了戚家也顺带除掉我,难怪他不直接冲着我来。”冯笑说的极其冷静,末了还不忘眯起那双狐狸般的凤眼伪善一笑,“不脏了自己的手就能办成事,谁不喜欢。可他和戚家又有什么过节,非要他们家破人亡?”

    冯迁无言,他曾震怒于冯崧乔的险恶用心,也后悔作为兄长没有更早察觉这些事,好在如今尚能松口气。

    但他有意遮掩,便调转了话头:“你有没有发觉朝廷的人并没有紧追不舍。”

    冯笑点头:“的确奇怪,路上基本没有官家的威胁。”

    “我不清楚原因,只知圣上把事情交由太子全权处理,可前些日子太子复命说已将你们二人找到就地正法了,并且昭告天下谋逆案已经了结,如今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其中细节怕是无人知晓。只不过,父亲却不会就此罢手,盛怒之下反而变本加厉。”

    “太子啊……”冯笑忍痛笑了起来,直乐得浑身发颤,“这样一来朝廷那里应该无需多虑了。”

    “什么意思?”

    他心如明镜,不由撇嘴讪笑两声:“还是戚筱凤面子大,太子都是她的旧相识,要买她的账。”

    “这样啊。”冯迁听出了几分酸味,再一想戚洪的身份便大致猜到七、八分,见他笑开了,自己心情也畅快大半。

    “二哥。”冯笑低语一声,从衣襟内缓缓拿出元乔带给他的小剑递过去,“这个东西你见过吗?”

    冯迁拿过放在掌心反复细看,只是把制作精妙的小饰物,但剑身上有个缺口,像是不慎剜去一块又像是刻意留白,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却摇头反问:“你从何处得到的?”

    “清云观涵阳子让人交给我的,说是和我的来历有关。”

    冯迁知其意思,把玩着小剑沉默不语,过了半晌才递还给冯笑:“清云观我比你去的勤,涵阳子不知此物,应该也不知道你原本的身份,他不过是父亲手中的一环而已,扯扯谎便有钱拿。”

    “那我……”

    “别想太多,总会有答案的。”

    “二哥,我觉得事情比我想象中复杂,你还记得小时候和你说过我常做的梦吗?”

    “记得,怎么了。”

    “那不是梦,是真的……全是事实,可我想不起其他的细节。”冯笑的双眸直视着他,使得冯迁眉心下意识地微微一抽,他甚至觉得这个眼神咄咄逼人,像在不留情地追问他。

    他勉强笑了笑说:“放心,我会派人去查。”

    冯笑听言强硬地一把握住他的手臂,目光愈发冷冽:“二哥,若你有眉目了务必告诉我,我与你不同,我从未想过独善其身,这段日子小凤一直说要给我讨回公道,我只当她是冲动之言,可如今却觉得……这条路兴许非走不可,就这么任人宰割不是我的脾气。我的身份、来历跟那些血淋淋的真相,终有一天要大白于天下。”

    冯迁心底遮上一丝阴霾,他强迫自己不去避开那目光,他按捺住心底的不安看着冯笑狭长漆黑的眼,拍拍他的肩宽仍是慰道:“我明白,你先好好休息,其他事交给我就行。”

    他神色未变,说完脚下却逃也似的走出了房间。关上门的一刹那,冯迁甚至松了口气,疲倦而沉重地坐在了地上。

    以冯笑誓不罢休的性格,不知会惹出怎样的轩然大波。

    真相?他背着所有人花了八年才找出真相,但他不敢说也不能说,他始终周旋在冯笑和冯崧乔之间只想求得举家安宁祥和,哪怕是粉饰太平也好过互相反目。

    蒙在鼓里总比知道那样残酷的事好得多,他的三弟应该是永远稳操胜券,永远眉目带笑的……

    不可以,绝不能让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