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生死相依
戚筱凤开始随着冯笑的习惯，每天天还未亮就跟上他去兴冲冲地去小树林练功。日日忙的一身汗，日日有盼头让她心情畅快不少，有时甚至会忘了灭门之难，忘了自己还在被追捕、被陷于险境。
戚筱凤底子不算太差，坚持几天后也能将峨眉刺舞得像模像样了。她抹抹额上的涔涔汗水，坐在一截横卧着枯树上小歇，冯笑坐在她身旁，拿出帕子往她额头上贴，她抓过手帕胡乱擦了几下，冲他边喘气边笑道：“我再练几日是不是就能出师了？”
冯笑忍俊不禁：“出师？怕是要丢我的脸。”
“我觉得我好像小有所成了！”
他被戚筱凤自鸣得意的样子逗得哑然失笑，弯起眼眉拍着下方的树干说：“是谁的尾巴，都已经翘到天上去了。”
“你给我点信心不行么……”她瘪着嘴有些不乐意，撒气似的来回用刺尖扎着树干，枯树本就一副颓败相，这样被扎出一个个小窟窿更显落魄。
冯笑抓住她的手腕迫使她停止，飞扬跋扈的眼眉透着平日的高傲：“怎么？你还想与我平分秋色？”
“如果有这个可能，我当然乐意。”戚筱凤两眼定定望着他，也是平日的干净纯粹，确实不假。
冯笑心底是欢喜的，他低头看着这双紧握武器的手，指腹轻轻摩挲她纤细的手腕，却如实说道：“太辛苦，我舍不得。”
“我不怕苦。”她说着独自兴奋起来，手舞足蹈地描绘起来，“要是真有那一天，往后我们谁都不怕了，逢佛杀佛，逢祖杀祖，一路闯到关外去。”
“你这架势，非得做个妖女不可。”
“妖女也没什么不好。”她目光中忽而透出一股少有的怒意，“过去你为冯家出力、为江湖出力，人人都敬重你、巴结你，如今他们反倒弃如敝履，我替你咽不下这口气。”
冯笑对此从不意外，只是淡然笑道：“人情冷暖，大抵如此。”
他很少有举棋不定的时候，唯独这次万分矛盾，戚筱凤不止一次说要为他讨回公道，他同样渴求真相，但如果这条路会让她受伤、让她落入危险，则是他万万不愿意的。
向来自诩运筹帷幄的冯笑一时找不到万全之策。
戚筱凤还在身旁天马行空地想着要如何惩治那些“墙头草”，说到兴起时，她拖着冯笑跳下枯树说：“不如咱俩比试比试吧，让我试试深浅。”
“你和我比试？”冯笑“噗嗤”一下笑出来。
“对啊，有什么关系。”戚筱凤说着摆开架势说，“来吧，三公子！”
冯笑见她一脸认真，也不愿驳了她的兴致，于是左手握扇右手背到腰后站定，剑眉凤目熠熠生姿。
话音刚落，戚筱凤直接冲了上来，刺尖毫不掩饰就飞向身前，他扇面未开，单手一挥就化解了攻势，戚筱凤俯身从旁钻到他身后高高跃起，手腕翻转下扎。冯笑已看穿她的动作迅速转身，扇骨看似随意地侧击两下，登时弹开了下坠的刺把。
她不甘示弱，马上两手外旋，展臂对准漆黑的折扇左右绞拨。
冯笑沉稳淡定，手腕用劲一旋挣脱开，扇面舒展，又在指尖绕了两圈，扇骨像利刃扫过戚筱凤的鬓发惊得她猛退半步，谁料脚下竟没有站稳，脚踝微晃几下眼看就要仰面摔下去。
只听得耳边干净利索一声响，他左手收扇，右手绕至她背后借力一揽，眨眼间就将她牢牢圈住，后倾的身躯被摆正，冯笑顺势低头在她眉心落下一吻，眉眼尽染笑意：“承让了。”
从开始到结束不过三四招，冯笑连步子都没挪动，只用左手就完胜了她，还顺便占了个便宜。
戚筱凤不服，红着脸朝他又推又打，冯笑搂住她任由她胡闹，垂眼问道：“你想耍赖不成？”
“对，刚刚不算，再来一次。”
“小妖女。”他嘴角一扬，凤眼微微眯起，衣襟绣带上的苏合香直绕得戚筱凤头晕，使她鬼使神差地闭上了眼。
但冯笑的气息突然变了，柔情的目光转瞬之间迸发出杀伐之意，缓缓抬头看向远处，内功将冷冽的声音传遍整个林子：“总有些人不识趣。”
“哈哈哈哈。”有人以同样的方式回敬他，用震耳欲聋的声音讽刺道，“看样子咱们打扰三公子浓情蜜意了。”
“明知故犯的人最是愚蠢。”他放开戚筱凤，握住了她的手。
一丛丛人影如狩猎的狼群般逐渐包围过来，怕是已在附近埋伏许久。
周围为什么没有他的人？难道……
冯笑执扇的手握得愈来愈紧，下颚被咬得“格格”微响。
戚筱凤反过来抓住他的手。
人群中，当首缓缓走来的是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看着并不老，但两鬓过早泛上银白。
“没想到是广越门周门主大驾光临，我小小一个江湖后辈何须您兴师动众亲自出马，还是我父亲那边找不出像样的人了？”冯笑镇定自若地摇动起天琛扇，微凉的秋风带动起他的发丝，是一身布衣也隐匿不去的气宇轩昂。
“许久未见，三公子还是这样风流潇洒，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周玄青客套地寒暄几句，他本也算是个正直之人，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呵，过奖。”冯笑面露不屑。
他走近几步直接说明来意：“我周某人不会为难三公子，若你们二人愿意直接随我回去让宗主定夺，我不会伤你们一丝一毫。”
“回去？哈哈哈哈！”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趣事，前仰后合、抚掌大笑，“周玄青，我怎不知你还会说笑话，反正横竖都是一个死罢了。”
“如此，就休要怪我出手太重了。”周门主最后对他恭敬一揖，“三公子是当世豪杰，可惜天妒英才时运不济，我向来敬重你、钦佩你，但我也无可奈何，一是奉命办事，二是为算清我派之前在九练堂与你的旧账。”
“周门主，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无可厚非，请吧。”冯笑展眉、抚扇，洒脱地看着六七十人一步步从外向内逐渐走来，无声地团团围住他们。
戚筱凤将他的手攥得更用力了。
“冯笑……”她与他四目相对无惧一切，唯有坚定的目光、倔强的神情和纯然的心。
“我明白。”
风云汇聚，落叶纷飞，冯笑眸若冷电，广越门明黄的衣衫如有枯叶掩映，随摇晃的枝丫聚拢过来。
天琛扇杀气毕现，扇骨的齿刃随机括扳动而出，化作一道漆黑的流光。
一连五六个人首当其冲，扇面闪电般飞旋而过，快到几乎无法看清，转眼喉间血水涌上，齐声倒地。
开场便是个慑人的下马威。
随后一拨人有所忌惮，谨慎地逐步贴近，并欲对准戚筱凤下手。冯笑立马看出他们的心思，脚尖后撤半步，扇骨齿刃变为刀锋疏忽而出，待二三人躲避不及被回旋而过的利刃割中要害。
见他势如破竹、威仪赫赫，周玄青目色凝重，手掌挥动，敌人当即一拥而上腹背夹击打乱他的节奏，前方猛攻而来，后方这直冲戚筱凤去。
冯笑一把拉住她拴在身边，但广越门此番人多势众，黄衫人从侧后方下手，趁冯笑迎击正面时一刀挥向戚筱凤。她心惊胆战，情急之下双手举起峨眉刺就是一挑，响起清脆的金属相击声，敌人这迅猛刀风竟被她用劲挑开了！
她又惊又喜，照势又是两下，指尖拨动着轻巧的武器闪躲回护。
冯笑略松了口气，嘴角不由染上一抹笑。前方黄衫的敌人似丛丛秋菊簇拥到眼前，他稍稍挪步，食指牵动扇坠，掌心运功推击，震出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直线。
尖锐的坠钩如流星划破长空，迅猛钉入身侧树中。他足尖点地、腾身然飞窜至几米开外。
瞬息间，割裂成排的躯体，鲜血喷涌迸发，黄衫上、枯叶上飞溅片片腥红，宛如泼墨。
“把手给我！”冯笑回身朝她伸手，戚筱凤正要抓住，身后却突然窜出一抹明黄，如猛虎扑食将她按到在地。
他手中接了空，刹那间头皮发麻，只见那人两手拉住她双脚拖出两三米远后抬手朝坚硬的树干甩去。
沉闷一声响，落叶纷纷脱离，缓缓飘荡而下。
戚筱凤头晕目眩，仿佛五脏六腑都被震碎，天地颠倒，一片昏暗。
“小凤！”
这声嘶吼如山石炸裂般响彻林中，震耳欲聋，甚至让所有人为之一颤，他顾不得身后追上的敌人和已被划破，鲜血淋漓的手臂。
枯叶随风打卷飘飞，未及坠地，冯笑已至。
刀尖落在手上，刃口砍至腰侧，寒光划过背后。他咬紧牙关，凭一己之力接连挡下，眉角、胸前、腿上增添数道赤红刺目的裂口，血迹斑斑。
他要活！
活下去！
“小凤！”他用力呼喊这个名字，一遍一遍，又是一遍。
他们要一道的，长命百岁、垂垂老矣，谁也不能放弃，谁都不能先死。
她耳畔传入的声声呼唤直击灵魂，滴在脸上的血与喉头的一样滚烫炙热，灼烧她、催促她。
眼前的一切都是扭曲的，包括冯笑狰狞的脸。
他露出这样凶狠的神情，就不好看了。
戚筱凤从短暂的昏厥中醒来，本能地支撑起疼痛的身躯，抬手摸到他的腰腹，粘腻湿热……
她的眼泪也随血流一起潸然滚下，手中的峨眉刺紧握在前，黄衫如刺目的烈日燃起她心头的火。
她颤抖地站起身，似乎不再需要任何庇佑，背靠着冯笑挡住一下又一下的猛击，刺尖贴掌转动，拨、挑、平扎，冷静不像自己，紧咬的下唇渐渐泛出血渍。
冯笑似乎放宽了心，再次纵身跃去，他的“乌夜啼”像支舞一般跳动在这一方天地间。漆黑的扇骨、墨色的刃口，天琛犹如雷电极速飞旋，他指掌熟稔而沉着地拨动、挥舞。
“来啊！”他怒吼着杀出一条血路，黄衫人已所剩无几、人人自危。他倨傲一笑，飞扇而去，淌着鲜血飞奔向最后几人。
树林静谧无声，如同来时一样。
冯笑站在中央，似在血泊中打了个滚，额头的赤红一路滑下遮住了整只左眼，但目光中气势不减。
“三公子……你不得不使人闻风丧胆。”
“过奖。”他不屈地站立着，嘴角是一贯的笑，甚至是嘲笑。
冯笑，人如其名，他总是这样满面带笑，不论心情好还是心情差。
周玄青心头如寒风刮过，这是他不曾料到的。眼前这位“笑面郎君”分明已经浑身是伤却仍旧英姿挺立，仿佛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冯家三公子。
他很不忍，却不得不给他最后一击。
周玄青的剑握在手里，摆出杀气腾腾的攻势。
被染成殷红扇面的天琛，比剑更快，比风更利，飞速旋转着冲向周玄青。他用剑身绕动扇子的大骨借力打力将它回敬回去，但冯笑已举起匕首推掷。
扇头被猛烈敲击出声，刺刃一下向周玄青面颊划去。他侧头躲过，冯笑已跑至他旁边重握天琛，如法扫过。
周玄青俯身闪避，随即朝冯笑下盘以极快的速度出剑刺击，他的剑以快闻名，快如疾风闪电！
冯笑翻身躲开，那剑又紧紧贴身追上，他左右格挡，可剑已削下了一撮乌黑的鬓发。
他展扇与其对攻，几十招过后仍是势均力敌，但冯笑已有些支撑不住，呼吸中带着一丝疲累的喘息。
周玄青见准时机加快攻速，他勉力挡下，步子却略显不稳。
戚筱凤从地上站起来、跑过去，她的武器灵巧而迅捷地从背后平刺向周玄青，这一下就如同她的人一样，直白又纯粹。
八年广越门门主自然不是白当的，周玄青朝冯笑猛挑一剑，回头一把掐住戚筱凤的喉咙。
他是第一次见这个小姑娘，但为何她的眼神也同冯笑一样坚韧倨傲。
好胜心趋势他的五指越来越用力，戚筱凤在他眼前抵死挣扎，峨眉刺竟在挥舞中划破他的脸，他便再用劲几分！
冯笑彻底被激怒，他一把抓住周玄青的手臂迫使他松开，戚筱凤摔在地上又一股脑地爬起来狠狠朝周玄青手臂上死命一咬。
周玄青吃痛收回手臂，他愤然抬脚把她踹出几米外，不料冯笑左手执扇挡在眼前，右手缓缓后引。
快剑再快也不及这突如其来的一掌，他瞪大两只惊愕的眼，同样伸手回击。
汹涌的内力在二人掌间激烈碰撞，从手心灌涌到四肢百骸，荡出剧大的波动和劲道。
电光火石、顷刻触发！
二人被震倒在地，相距十数米之远。
林中飞石在这股强大的力量下接连砸向冯笑，他躺倒在地险些失去意识。
他睡在一地血污上，血腥气直钻进鼻腔中。
陌生的画面突然在脑海中翻滚涌现，挤满他的思绪。
胸膛中开始剧烈跳动，彻骨恶寒逼近他、惨痛记忆撕裂他，血流成河的雨夜一幕幕不停闪过。
这场梦连醒着都开始疯狂侵袭了吗？
他头痛欲裂，几乎要炸开！身体仿佛被人驱使推动着从地上坐起，他吐出一口血，混杂着阵阵干呕。
眼前同样是满地鲜血，密密麻麻的人挥剑而过，不断杀戮、杀戮、杀戮！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十年前那场大雨，无人幸免，他瑟缩躲在暗道中，可待惨叫止歇，刀光暂停，却只剩一地尸首。
我不是冯笑。
我是谁？
戚筱凤爬到他身边，咬着牙开口却连声音都是发抖的、不完整的：“他没……死，他没死，冯笑……”
“我不是！”他咆哮打断，眼神空洞无神，“我不是，不是！我到底是谁？！”
戚筱凤抓住他满是血污的手大声喊道：“你是你，不是任何人！”
冯笑几近崩溃，思绪迷茫混乱，她努力按住他边哭边说：“你要成为你自己，不管过去怎样只要活着就是崭新的。”
“他们都死了，我怎么有脸独活！”
“那你要死在这里吗！”她不知道是什么让冯笑突然情绪骤变、畏首畏尾，她也管不了这么多。
戚筱凤扳过他的脸凝视他，直望进他灵魂深处的刺痛：“看着我，你相信命运吗？要服从它吗？冯笑，我不相信那些，也不会屈服，因为我只相信你！”
说完她片刻都不曾犹豫，像一阵山风刮过，手执峨眉刺步步沉重地走向地上的另一个人。
周玄青也醒了过来，受了内伤，嘴角的血染红衣襟。他缓缓起身，迈着同样趔趄的步伐向前方走去。
两人越走越近。
戚筱凤开始摇晃地奔跑，哪怕随时可能摔倒。她浑身都痛，从没这样难受过，她想念王府温暖柔软的床榻，想念过去衣食无忧的日子，但她现在一点都不怕。
她似一株顽草，心思明净，执着地用独有的力量护住他、缠绕他。
她要活下去，要与天地赌输赢！
戚筱凤用最笨拙的方式拼尽全力，横身扑向周玄青。
刺耳又狠厉的尖啸震得林间飞鸟四散而去。
冯笑看着她的背影，多年未曾流泪的双眼蒙上了一层浓雾。
周玄青死了，广越门派来的七十余人尽数死在这里。
她摇摇晃晃地爬到他身旁放声大哭，明明那么勇敢却又这样脆弱。冯笑紧紧抱住她，血污将他们染成两个朱红色的人，在这片天地间交错纠缠，难以分辨，同生共死、至死方休。
戚筱凤底子不算太差，坚持几天后也能将峨眉刺舞得像模像样了。她抹抹额上的涔涔汗水，坐在一截横卧着枯树上小歇，冯笑坐在她身旁，拿出帕子往她额头上贴，她抓过手帕胡乱擦了几下，冲他边喘气边笑道：“我再练几日是不是就能出师了？”
冯笑忍俊不禁：“出师？怕是要丢我的脸。”
“我觉得我好像小有所成了！”
他被戚筱凤自鸣得意的样子逗得哑然失笑，弯起眼眉拍着下方的树干说：“是谁的尾巴，都已经翘到天上去了。”
“你给我点信心不行么……”她瘪着嘴有些不乐意，撒气似的来回用刺尖扎着树干，枯树本就一副颓败相，这样被扎出一个个小窟窿更显落魄。
冯笑抓住她的手腕迫使她停止，飞扬跋扈的眼眉透着平日的高傲：“怎么？你还想与我平分秋色？”
“如果有这个可能，我当然乐意。”戚筱凤两眼定定望着他，也是平日的干净纯粹，确实不假。
冯笑心底是欢喜的，他低头看着这双紧握武器的手，指腹轻轻摩挲她纤细的手腕，却如实说道：“太辛苦，我舍不得。”
“我不怕苦。”她说着独自兴奋起来，手舞足蹈地描绘起来，“要是真有那一天，往后我们谁都不怕了，逢佛杀佛，逢祖杀祖，一路闯到关外去。”
“你这架势，非得做个妖女不可。”
“妖女也没什么不好。”她目光中忽而透出一股少有的怒意，“过去你为冯家出力、为江湖出力，人人都敬重你、巴结你，如今他们反倒弃如敝履，我替你咽不下这口气。”
冯笑对此从不意外，只是淡然笑道：“人情冷暖，大抵如此。”
他很少有举棋不定的时候，唯独这次万分矛盾，戚筱凤不止一次说要为他讨回公道，他同样渴求真相，但如果这条路会让她受伤、让她落入危险，则是他万万不愿意的。
向来自诩运筹帷幄的冯笑一时找不到万全之策。
戚筱凤还在身旁天马行空地想着要如何惩治那些“墙头草”，说到兴起时，她拖着冯笑跳下枯树说：“不如咱俩比试比试吧，让我试试深浅。”
“你和我比试？”冯笑“噗嗤”一下笑出来。
“对啊，有什么关系。”戚筱凤说着摆开架势说，“来吧，三公子！”
冯笑见她一脸认真，也不愿驳了她的兴致，于是左手握扇右手背到腰后站定，剑眉凤目熠熠生姿。
话音刚落，戚筱凤直接冲了上来，刺尖毫不掩饰就飞向身前，他扇面未开，单手一挥就化解了攻势，戚筱凤俯身从旁钻到他身后高高跃起，手腕翻转下扎。冯笑已看穿她的动作迅速转身，扇骨看似随意地侧击两下，登时弹开了下坠的刺把。
她不甘示弱，马上两手外旋，展臂对准漆黑的折扇左右绞拨。
冯笑沉稳淡定，手腕用劲一旋挣脱开，扇面舒展，又在指尖绕了两圈，扇骨像利刃扫过戚筱凤的鬓发惊得她猛退半步，谁料脚下竟没有站稳，脚踝微晃几下眼看就要仰面摔下去。
只听得耳边干净利索一声响，他左手收扇，右手绕至她背后借力一揽，眨眼间就将她牢牢圈住，后倾的身躯被摆正，冯笑顺势低头在她眉心落下一吻，眉眼尽染笑意：“承让了。”
从开始到结束不过三四招，冯笑连步子都没挪动，只用左手就完胜了她，还顺便占了个便宜。
戚筱凤不服，红着脸朝他又推又打，冯笑搂住她任由她胡闹，垂眼问道：“你想耍赖不成？”
“对，刚刚不算，再来一次。”
“小妖女。”他嘴角一扬，凤眼微微眯起，衣襟绣带上的苏合香直绕得戚筱凤头晕，使她鬼使神差地闭上了眼。
但冯笑的气息突然变了，柔情的目光转瞬之间迸发出杀伐之意，缓缓抬头看向远处，内功将冷冽的声音传遍整个林子：“总有些人不识趣。”
“哈哈哈哈。”有人以同样的方式回敬他，用震耳欲聋的声音讽刺道，“看样子咱们打扰三公子浓情蜜意了。”
“明知故犯的人最是愚蠢。”他放开戚筱凤，握住了她的手。
一丛丛人影如狩猎的狼群般逐渐包围过来，怕是已在附近埋伏许久。
周围为什么没有他的人？难道……
冯笑执扇的手握得愈来愈紧，下颚被咬得“格格”微响。
戚筱凤反过来抓住他的手。
人群中，当首缓缓走来的是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看着并不老，但两鬓过早泛上银白。
“没想到是广越门周门主大驾光临，我小小一个江湖后辈何须您兴师动众亲自出马，还是我父亲那边找不出像样的人了？”冯笑镇定自若地摇动起天琛扇，微凉的秋风带动起他的发丝，是一身布衣也隐匿不去的气宇轩昂。
“许久未见，三公子还是这样风流潇洒，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周玄青客套地寒暄几句，他本也算是个正直之人，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呵，过奖。”冯笑面露不屑。
他走近几步直接说明来意：“我周某人不会为难三公子，若你们二人愿意直接随我回去让宗主定夺，我不会伤你们一丝一毫。”
“回去？哈哈哈哈！”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趣事，前仰后合、抚掌大笑，“周玄青，我怎不知你还会说笑话，反正横竖都是一个死罢了。”
“如此，就休要怪我出手太重了。”周门主最后对他恭敬一揖，“三公子是当世豪杰，可惜天妒英才时运不济，我向来敬重你、钦佩你，但我也无可奈何，一是奉命办事，二是为算清我派之前在九练堂与你的旧账。”
“周门主，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无可厚非，请吧。”冯笑展眉、抚扇，洒脱地看着六七十人一步步从外向内逐渐走来，无声地团团围住他们。
戚筱凤将他的手攥得更用力了。
“冯笑……”她与他四目相对无惧一切，唯有坚定的目光、倔强的神情和纯然的心。
“我明白。”
风云汇聚，落叶纷飞，冯笑眸若冷电，广越门明黄的衣衫如有枯叶掩映，随摇晃的枝丫聚拢过来。
天琛扇杀气毕现，扇骨的齿刃随机括扳动而出，化作一道漆黑的流光。
一连五六个人首当其冲，扇面闪电般飞旋而过，快到几乎无法看清，转眼喉间血水涌上，齐声倒地。
开场便是个慑人的下马威。
随后一拨人有所忌惮，谨慎地逐步贴近，并欲对准戚筱凤下手。冯笑立马看出他们的心思，脚尖后撤半步，扇骨齿刃变为刀锋疏忽而出，待二三人躲避不及被回旋而过的利刃割中要害。
见他势如破竹、威仪赫赫，周玄青目色凝重，手掌挥动，敌人当即一拥而上腹背夹击打乱他的节奏，前方猛攻而来，后方这直冲戚筱凤去。
冯笑一把拉住她拴在身边，但广越门此番人多势众，黄衫人从侧后方下手，趁冯笑迎击正面时一刀挥向戚筱凤。她心惊胆战，情急之下双手举起峨眉刺就是一挑，响起清脆的金属相击声，敌人这迅猛刀风竟被她用劲挑开了！
她又惊又喜，照势又是两下，指尖拨动着轻巧的武器闪躲回护。
冯笑略松了口气，嘴角不由染上一抹笑。前方黄衫的敌人似丛丛秋菊簇拥到眼前，他稍稍挪步，食指牵动扇坠，掌心运功推击，震出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直线。
尖锐的坠钩如流星划破长空，迅猛钉入身侧树中。他足尖点地、腾身然飞窜至几米开外。
瞬息间，割裂成排的躯体，鲜血喷涌迸发，黄衫上、枯叶上飞溅片片腥红，宛如泼墨。
“把手给我！”冯笑回身朝她伸手，戚筱凤正要抓住，身后却突然窜出一抹明黄，如猛虎扑食将她按到在地。
他手中接了空，刹那间头皮发麻，只见那人两手拉住她双脚拖出两三米远后抬手朝坚硬的树干甩去。
沉闷一声响，落叶纷纷脱离，缓缓飘荡而下。
戚筱凤头晕目眩，仿佛五脏六腑都被震碎，天地颠倒，一片昏暗。
“小凤！”
这声嘶吼如山石炸裂般响彻林中，震耳欲聋，甚至让所有人为之一颤，他顾不得身后追上的敌人和已被划破，鲜血淋漓的手臂。
枯叶随风打卷飘飞，未及坠地，冯笑已至。
刀尖落在手上，刃口砍至腰侧，寒光划过背后。他咬紧牙关，凭一己之力接连挡下，眉角、胸前、腿上增添数道赤红刺目的裂口，血迹斑斑。
他要活！
活下去！
“小凤！”他用力呼喊这个名字，一遍一遍，又是一遍。
他们要一道的，长命百岁、垂垂老矣，谁也不能放弃，谁都不能先死。
她耳畔传入的声声呼唤直击灵魂，滴在脸上的血与喉头的一样滚烫炙热，灼烧她、催促她。
眼前的一切都是扭曲的，包括冯笑狰狞的脸。
他露出这样凶狠的神情，就不好看了。
戚筱凤从短暂的昏厥中醒来，本能地支撑起疼痛的身躯，抬手摸到他的腰腹，粘腻湿热……
她的眼泪也随血流一起潸然滚下，手中的峨眉刺紧握在前，黄衫如刺目的烈日燃起她心头的火。
她颤抖地站起身，似乎不再需要任何庇佑，背靠着冯笑挡住一下又一下的猛击，刺尖贴掌转动，拨、挑、平扎，冷静不像自己，紧咬的下唇渐渐泛出血渍。
冯笑似乎放宽了心，再次纵身跃去，他的“乌夜啼”像支舞一般跳动在这一方天地间。漆黑的扇骨、墨色的刃口，天琛犹如雷电极速飞旋，他指掌熟稔而沉着地拨动、挥舞。
“来啊！”他怒吼着杀出一条血路，黄衫人已所剩无几、人人自危。他倨傲一笑，飞扇而去，淌着鲜血飞奔向最后几人。
树林静谧无声，如同来时一样。
冯笑站在中央，似在血泊中打了个滚，额头的赤红一路滑下遮住了整只左眼，但目光中气势不减。
“三公子……你不得不使人闻风丧胆。”
“过奖。”他不屈地站立着，嘴角是一贯的笑，甚至是嘲笑。
冯笑，人如其名，他总是这样满面带笑，不论心情好还是心情差。
周玄青心头如寒风刮过，这是他不曾料到的。眼前这位“笑面郎君”分明已经浑身是伤却仍旧英姿挺立，仿佛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冯家三公子。
他很不忍，却不得不给他最后一击。
周玄青的剑握在手里，摆出杀气腾腾的攻势。
被染成殷红扇面的天琛，比剑更快，比风更利，飞速旋转着冲向周玄青。他用剑身绕动扇子的大骨借力打力将它回敬回去，但冯笑已举起匕首推掷。
扇头被猛烈敲击出声，刺刃一下向周玄青面颊划去。他侧头躲过，冯笑已跑至他旁边重握天琛，如法扫过。
周玄青俯身闪避，随即朝冯笑下盘以极快的速度出剑刺击，他的剑以快闻名，快如疾风闪电！
冯笑翻身躲开，那剑又紧紧贴身追上，他左右格挡，可剑已削下了一撮乌黑的鬓发。
他展扇与其对攻，几十招过后仍是势均力敌，但冯笑已有些支撑不住，呼吸中带着一丝疲累的喘息。
周玄青见准时机加快攻速，他勉力挡下，步子却略显不稳。
戚筱凤从地上站起来、跑过去，她的武器灵巧而迅捷地从背后平刺向周玄青，这一下就如同她的人一样，直白又纯粹。
八年广越门门主自然不是白当的，周玄青朝冯笑猛挑一剑，回头一把掐住戚筱凤的喉咙。
他是第一次见这个小姑娘，但为何她的眼神也同冯笑一样坚韧倨傲。
好胜心趋势他的五指越来越用力，戚筱凤在他眼前抵死挣扎，峨眉刺竟在挥舞中划破他的脸，他便再用劲几分！
冯笑彻底被激怒，他一把抓住周玄青的手臂迫使他松开，戚筱凤摔在地上又一股脑地爬起来狠狠朝周玄青手臂上死命一咬。
周玄青吃痛收回手臂，他愤然抬脚把她踹出几米外，不料冯笑左手执扇挡在眼前，右手缓缓后引。
快剑再快也不及这突如其来的一掌，他瞪大两只惊愕的眼，同样伸手回击。
汹涌的内力在二人掌间激烈碰撞，从手心灌涌到四肢百骸，荡出剧大的波动和劲道。
电光火石、顷刻触发！
二人被震倒在地，相距十数米之远。
林中飞石在这股强大的力量下接连砸向冯笑，他躺倒在地险些失去意识。
他睡在一地血污上，血腥气直钻进鼻腔中。
陌生的画面突然在脑海中翻滚涌现，挤满他的思绪。
胸膛中开始剧烈跳动，彻骨恶寒逼近他、惨痛记忆撕裂他，血流成河的雨夜一幕幕不停闪过。
这场梦连醒着都开始疯狂侵袭了吗？
他头痛欲裂，几乎要炸开！身体仿佛被人驱使推动着从地上坐起，他吐出一口血，混杂着阵阵干呕。
眼前同样是满地鲜血，密密麻麻的人挥剑而过，不断杀戮、杀戮、杀戮！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十年前那场大雨，无人幸免，他瑟缩躲在暗道中，可待惨叫止歇，刀光暂停，却只剩一地尸首。
我不是冯笑。
我是谁？
戚筱凤爬到他身边，咬着牙开口却连声音都是发抖的、不完整的：“他没……死，他没死，冯笑……”
“我不是！”他咆哮打断，眼神空洞无神，“我不是，不是！我到底是谁？！”
戚筱凤抓住他满是血污的手大声喊道：“你是你，不是任何人！”
冯笑几近崩溃，思绪迷茫混乱，她努力按住他边哭边说：“你要成为你自己，不管过去怎样只要活着就是崭新的。”
“他们都死了，我怎么有脸独活！”
“那你要死在这里吗！”她不知道是什么让冯笑突然情绪骤变、畏首畏尾，她也管不了这么多。
戚筱凤扳过他的脸凝视他，直望进他灵魂深处的刺痛：“看着我，你相信命运吗？要服从它吗？冯笑，我不相信那些，也不会屈服，因为我只相信你！”
说完她片刻都不曾犹豫，像一阵山风刮过，手执峨眉刺步步沉重地走向地上的另一个人。
周玄青也醒了过来，受了内伤，嘴角的血染红衣襟。他缓缓起身，迈着同样趔趄的步伐向前方走去。
两人越走越近。
戚筱凤开始摇晃地奔跑，哪怕随时可能摔倒。她浑身都痛，从没这样难受过，她想念王府温暖柔软的床榻，想念过去衣食无忧的日子，但她现在一点都不怕。
她似一株顽草，心思明净，执着地用独有的力量护住他、缠绕他。
她要活下去，要与天地赌输赢！
戚筱凤用最笨拙的方式拼尽全力，横身扑向周玄青。
刺耳又狠厉的尖啸震得林间飞鸟四散而去。
冯笑看着她的背影，多年未曾流泪的双眼蒙上了一层浓雾。
周玄青死了，广越门派来的七十余人尽数死在这里。
她摇摇晃晃地爬到他身旁放声大哭，明明那么勇敢却又这样脆弱。冯笑紧紧抱住她，血污将他们染成两个朱红色的人，在这片天地间交错纠缠，难以分辨，同生共死、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