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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月入杯酒
    明月缓缓升至苍穹正中,但却被飘忽而来的一大片积云遮挡住,朦胧地躲在后头,月色全无。花园里愈显萧瑟,不及清扫的落叶堆叠起来洋洋洒洒了一地。

    关山独自坐在院中树下,杯盏杂乱地倾倒于桌上,他想把自己喝醉却始终清醒,甚至一反常态地越来越清醒。他抚着怀中长剑,指尖勾过锋利的缺口划下一道血痕。

    “听说你们在喝酒?我给你们带了……”院中忽然跑来一人,关山随手抿去指上的血迹抬头看见冯静正抱着两小坛酒快步走了过来。

    “怎么就剩你一个了,二哥三哥呢?”

    “回去了。”

    “亏我还特意差人去买了这么多。”

    “收起来吧,没人喝了。”

    冯静见他有些意兴阑珊,不似平日的样子,于是坐下直接打开了酒坛的盖子,缕缕清香从中飘散:“谁说没人,你不还在?我也能喝。”

    “小孩儿不准喝酒。”关山一把抢过杯子直接摔在地上,碎瓷片崩开落在枯叶上,苍白刺目。

    冯静觉得他今日颇为奇怪,激得她有些怒意:“我又不是没喝过,告诉你,今天这酒我喝定了。”话音刚落,她两手直接捧起酒坛子往嘴里灌,关山着实一惊,当即抢了过来。

    她抹了抹嘴角,眼神略显凶悍:“我又不是里头那个什么都不会的大小姐,少拿小孩子这种话教训我。”

    关山反倒被她说懵了,愣神看着她这股狠劲只觉得头疼。

    “随你吧。”他说着悻悻地坐回去,拿过另一坛也猛灌了几口。

    模糊的月光照在小院里,穿过缝隙洒在地上,像层薄薄的细碎轻纱,银白斑驳地片片落在关山肩头,落拓又失意。

    有的人是借酒浇愁,而有的人是酒后道真言。

    冯静讨厌这种沉默,她食指弹弹厚实的坛身,“当当”作响:“你今天怎么了?不正常。”

    “我是不正常,你离我远点。”

    冯静不以为意,只当没听见,自顾自地问道:“是不是他们和你说了什么?”

    “没有。”

    “那你怎么回事,总不见得是想你师妹了吧。”她故意拿这话刺他,静候他如何作答。

    关山实在无奈,他笑着摇了摇头:“你这鬼丫头都在想些什么呢。”

    “别那么喊我,叫我阿悄。”

    “不。”

    她本想发作,却骤然顿了顿,看着一地枯叶淡淡地说:“算了。”

    关山头一次见她肯作罢的,这么一来反而令他有些心软了。他又喝了几口,语气和缓地对她说:“你们都安顿好了,我差不多也该走了。”

    冯静一愣,立马追问他:“你要去哪儿?”

    “这不是你该想的。”

    “还是找仇人?”

    “嗯。”

    “找不到呢?”

    “继续找。”

    “报了仇呢?”

    “没想好。”

    “那就现在想。”冯静坐到他身旁的凳子上直勾勾盯着他,仿佛在逼迫他一般。

    “我想不出,你也别喝了,快回去睡觉吧。”关山再次赶她走,冯静仍然不为所动,捧起酒坛喝的更凶。

    关山实在拿她没办法,直接起身:“你不走我走。”冯静一把拉住他问道:“是不是二哥不留你?”

    “没有的事。”

    “那你为什么要走,你不是要查那把飞刀吗?”

    “你想起来了?”

    冯静顺着这话拼命点头:“对!我想起来了。”

    关山这次反而不着急了,他回过身,目光掠过她的脸缓缓笑了笑:“那你说吧。”

    “我……我……”冯静答不上来。

    “你看,你还是不记得。”

    “我记得!”

    “别闹了!”关山怒吼了她一句,扔下她愤然走向院外。

    冯静没有叫住她,一口气把剩下的酒全部喝完,她盯着他的背影,两手高举,“砰”地一声如惊雷天降,狠狠砸碎了一整个坛子。

    他回头,冯静背对着月光,远处看去好似一个黑黢黢的影子立了起来,她站在背后目光紧紧跟随他,就像要一直这么站着。

    关山没心思理她,可这个影子却飘然倒在了地上。

    他迈开双腿还想往前走,但却始终跨不了步子,他握紧拳头,没办法放任不管。

    关山伸手扶起她,她瘫软在地上迷迷糊糊爬不起来,他实在不擅长应付这个,叫人来也不是,不叫人也不是。

    他看着她,双颊染上红晕倒在了一地碎片旁,银色的清晖照耀在她面庞,分明还透着孩童的稚气。

    不过是个小孩子。

    他一横心一把抱起来,径直往她房间去了。冯静的脑袋挨在他手臂上,他粗砺的旧衣干干净净,她偷偷睁开一只眼,又紧张地闭上怕他发现。

    踏进门,关山小心翼翼把冯静放下,顺手给她盖上被子,其余的他管不了,打算一会儿让别人来处理。

    关山看她睡得还算安稳便转身离开,不料被子下的手突然伸出来拽住他衣角。

    冯静含含糊糊地说了三个字,他没听清,俯身问:“你说什么?”

    “不许走。”冯静从床上坐起来两手牢牢拉住他衣袖。

    “你不睡我还要睡呢。”

    “不行……”她像个无赖越抓越紧,最后索性一把抱住关山的手臂不放。

    “快松手,听话。”关山见她一脸醉相,于是便像哄小孩一般劝起来,“太晚了,乖乖睡觉,我不走。”

    “好,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冯静拉着他手臂倒在床上,关山佯装答应她,被迫坐在床沿伸着手什么也不能干。

    他把头靠在床架上,双目紧闭,他此刻不会睡也睡不着。

    冯迁对他的质问始终萦绕在脑中,他可以确定冯迁并没有任何证据,只是在试探自己,但他为何会这么问?从哪里露出了蛛丝马迹。

    也许冯迁知道的并无多少,可他的身手在自己之上,城府又深,或许……或许还有冯崧乔在背后,如果与仇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苦心隐藏的身份被人知晓,多年来的追寻怕是一朝就会化为泡影。

    他独自探寻那个血淋淋的秘密是否真的太过勉强。

    那夜的场景瞬间又回荡在他脑海中,干涸的血流蜿蜒在脚下似一条河,煎熬着他的每一个日夜。

    他不愿再回忆,睁开眼打断了思绪,却与冯静的双眼突然撞上,她本以为他睡着了,但猝不及防的四目相接让她顿时慌了阵脚。

    “你耍我?”关山抽手就走,冯静不依不饶地追上去一把关了门用背牢牢挡住,拦在他身前寸步不让:“对,我没喝醉,还骗了你,可我有我的理由!”

    “我没心情听你说这些。”他冷着脸推开她。

    冯静反身又压住门,她抬头直视关山:“我喜欢你,不希望你走。”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觉得匪夷所思,甚至好笑:“我不明白……”

    “很难理解吗?我冯静,喜欢你,关山。”

    “不是……我……”他一时竟不知怎么接话,眉头也越拧越紧,他真的很不擅长应付这些。

    “你什么,你说啊。”冯静昂起头挺着脖子咄咄逼人地追问。

    关山叹了口气,低头不去看她,口中只是喃喃说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知道我的过去吗?知道我的目的吗?小丫头,你什么都不明白。”

    “我知道,你是关山,是天台派的弟子,师父是天台派掌门何朝扬,你有血海深仇,从最初接近戚筱凤到接近我们冯家其实都是为了找仇人。”

    “你只说对了一半,因为这是我想让你们看到的那一面。”

    “你是坏人我也认了,我以前说过的,你要找仇人我能帮你,以我爹的人脉一定可以……”

    “你们家那些人才最让我头疼!”

    他冲冯静低吼,一拳敲打在门框上,震得门板阵阵晃动,眼神既有愤怒又有惶恐。

    “那我呢……”她仍旧不屈地昂头看他,烛火的摇曳映入眼底,摇晃不定,“我也让你头疼吗?”

    “两码事,你让开。”

    “我不让。”她两手紧紧抓住门框,一字一句地说,“过完这个秋天我就十五岁了,只要我愿意,没人能够拦着我离开冯家,天涯海角、四海八荒去哪里都随我意,只要不触动我爹的地位,他就绝不会管我。”

    关山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你要跟我走?”

    “对。”

    他哑然,眼前这个小姑娘太过倔强,任凭他怎么赶怕是也不会罢休。

    “有酒吗。”

    “等着。”冯静两眼死死盯住他,脚下缓缓挪步到桌前,把先前留在桌上的一小壶酒拿过来递到他眼前。

    关山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他把酒壶往桌上一甩,凑到她眼前正色说道:“我的仇家不是一般人,我可能随时随地会死。”

    “我跟你走。”

    “我无权无势,没办法照顾好你,你也过不了大小姐的日子。”

    “我跟你走。”

    “我会让你陷入危险的!”

    “我跟你走!”

    关山看着她的坚定和固执哑口无言,他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心底竟开始自嘲起来,觉得自己不配。他再次低头,一手撑在她身侧的门上不住地笑:“你喜欢我什么?嗯?”

    “我……”冯静再次语塞,两人尴尬的沉默着,烛火被风吹动明灭闪烁,一如她的双眸。

    “说不上来了吧。”他笑了一下,轻轻推开她,“等你长大以后再来找我吧,如果到那时我还活着的话。”

    “不,我不要以后,你去哪儿?我不允许你走!”冯静想再次拉住他,但他只是疲倦地笑笑,趁其不备抬手在她颈侧着力一击。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关山把冯静抱回床上,天渐转凉了,风从窗缝吹进来竟使人觉出丝丝寒意。他替她小心掖好被角。

    他没有对任何人真正上过心,也没时间考虑这些,冯静不管不顾的任性令他动容,但多年前,当他选择复仇这条路时,他的将来注定要归零。

    冯静难得如她的名字一样安安静静卧躺着,仍是一张稚气未脱的面庞,她的样貌与冯迁是有些相像的,但眉目间总是那样盛气凌人,连睡下了都这样。

    关山伸出两指朝她脑门儿上轻轻一弹:“我走了,别来找我。”

    严州府,冯迁的宅邸不再是可以逗留的地方。

    他紧紧束上那柄用旧粗布包裹的长剑,身上穿的还是件旧衣,却与他异常契合,好像他本该是这个样子,换掉任何一件东西便不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