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代言情 > 江河笑我
第五十七章 去日苦多
关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严州府郊外的小路上,秋风萧瑟,周围一片寂寥的肃杀之气。他打算回天台向何朝扬打听打听冯迁这个人,他很少在公众场合现身,似乎多年前就隐退了,那他如今扮演着什么角色?冯家的过去又是如何的。

    夜深人静,耳边只有临近消亡的夏虫还在垂死悲鸣,他一人一剑被西斜的月光拉长身影,显得独孤而落寞,反正他本就无牵无挂、孑然一身。

    整夜未眠又喝了不少酒,他被风吹得有些头痛,随意挑了个隐匿的地方坐下。他抱着剑倚靠在树下,耳根清净的让人有些不习惯。

    后半夜时,浮云渐散,辰星突然明亮起来,明晃晃地几乎要照亮整片夜空。

    他疲惫地抬头远眺,想起很小的时候母亲说繁星是逝去的亲人和先祖在九天之上护佑自己。

    他早已长大,也从不信这种哄小孩儿的戏言。若是真的,只怕天上也塞不下这么多亲人,若是真的,那这些闪个不停的星星点点为何从未给他指明过方向?

    全是骗人的。

    关山不屑地仰面倒下去,就此躺卧在草丛中小憩。

    他算了算,大约一个时辰后就得起来赶路,不能睡太死。

    夜风轻拂过略显干枯的草地发出沙沙的声音,虫鸣未曾间断过,一刻不停地在周遭歇斯底里的叫唤。

    半梦半醒间,他恍惚听到一阵飒飒响动,隐藏在青草摆动声中,但却逃不过他敏锐的洞察力。

    他睁眼挺身坐起,不料树上的人动作更快,转眼就顺着树干迅速滑下,他强撑起一侧身体躲闪,对方竟从天而降猛扑到他身上一把揪住他的领子,险些勒得他喘不过气来,那人的吼声惊动了大半片郊外荒地:“关山!你欺人太甚!”

    他半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衣襟险些被撕破,眼前的人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除了冯静,还有谁。

    她喘着粗气,头发上还缠了树叶,恶狠狠地提起他的衣襟质问道:“为什么把我打晕自己走了?!”

    关山挠挠头,疲累地笑道:“你酒量怎么这么好。”

    “少来,回答我!”

    “你真要跟着我?”

    “我像是在开玩笑吗?”

    关山撇嘴一笑,两手后撑在地半抬起身平视她:“你怎么不问问我的想法?”

    “有什么用,问你你也不会同意,还不如我来做决定。”

    关山听了觉得有意思,抬抬眉毛故意逗她:“万一我心里先有了别人,你怎么办?”

    冯静黛眉紧拧,手上的力道顿时加重几分:“谁?!”

    关山歪着头就是不答,她死死揪住他的衣襟凶神恶煞地拼命摇晃,把底下的人逗得大笑起来,他畅快地笑着,觉得还是有人在耳边吵闹更让自己高兴些。

    她不依不饶地赖上他、纠缠他,既然不肯善罢甘休,倒不如随她去吧。

    他仰头朝那些散落在星海的光辉笑了笑,不得不说,他还挺喜欢她的义无反顾和蛮横不讲理。

    冯静见他毫不在意,又揪着他怒骂,关山嬉皮笑脸的护住自己苦苦求饶:“哎哟我的姑奶奶,你消停点吧,我说万一,不是真的。”

    冯静沉下脸,在关山眼前甩出袖中的银针威胁道:“万一也不行,我总有办法治你。”

    “对嘛,你有的是办法。”关山笑嘻嘻地揉乱她的头发。

    冯静还在骂骂咧咧抱怨时他敛容正色,话语中不再随意:“最后问你一句,真想好了?”

    “我从没有后悔过。”

    “我可比你大了好多岁呢。”他吃吃地笑起来,“传出去不好听。”

    “我不在乎,你在乎?还是说你担心死在我前面?”冯静也跟着笑了,“你死了我就再找一个。”

    “啧。”他拍了下冯静的额头,“小没良心的。”

    她坐在他身上,弯着眼眉笑得心满意足,关山拉起她的右手,一笔一划在她掌心写下两个字又轻轻拢住:“这是我的真名,记在心里就好。”

    “郑……峣?”

    “嘘。”他连忙摇头,低声说,“没脑子,别念出来。”

    “好,我记在心里。”她紧握手掌放在胸前,这两个字便如珍宝般印入她的心中,她明白了关山的意思,又立马机敏的问他,“你应该还有别的话吧。”

    关山明白她的言下之意:“急什么,我的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行吧,我们边走边说。”

    他们窸窸窣窣地从地上爬起来,抖抖了满身尘土,一抬头才发现天色已微微放亮,关山远望严州府的城门问道:“那个家你也不要了?”

    冯静突然沉默了,她用脚跟碾了碾一旁的几根枯草,似乎并无所谓:“我和戚筱凤不一样,没人宠。我是庶出,亲娘早没了,从小是家里的下人带大的,阿爹连话都很少和我说,他恐怕比京城的圣上都忙。除了两个哥哥我也没什么可留恋的,偶尔去看看他们就好,出门前我给二哥留了信的。”

    话才说完,她的头发又被揉得乱糟糟,那身旧衣裳忽然慢慢贴近过来,有些克制又有些温柔地包围着她,这是她不曾得到的、别样的暖意,可嘴上却口是心非地嘟哝道:“烦人,不需要你可怜我。”

    “是吗?那算了。”关山贱兮兮地说着立马松开双臂,冯静两眼一瞪又把他猛地拽了回去拦腰抱住。

    他笑笑,遥望山林尽头四散绽开的阳光,它穿云而来,驱散尽了秋夜的寒凉。

    他说:“我要回天台山一趟,天亮以后渡口有船。”

    “天台?”冯静瘪瘪嘴,“去找你师妹啊?”

    关山仰天长叹,泄了气般直挺挺地倒在背后的树干上,望着泛白的天际连连苦笑:“你怎么什么事都要扯到她,她何时惹过你了。”

    “我就随口说说。”冯静白了他一眼,甩开他当先走在前头,“走啊,去坐船,回你的天台老巢。”

    渡口离此处并不远,二人结伴走了半个多时辰便到了,粼粼秋水蜿蜒流淌,简陋的岸边横着一叶小舟,只有稀疏的二三人走上船去。

    冯静沿岸踩着河水往前走,她像只飞出笼子的鸟跳跃在湿漉漉的堤边,仿佛第一次尝到自由的味道。

    关山跟在后面闲看落花,心情前所未有的逍遥畅快,他看看远山,心想:也不知把她带在身边师父会怎么说。

    管他呢。

    他快步跟上去,扶住冯静的手臂叮嘱道:“小心点,摔下去我可不救你。”

    “你敢!”她不听劝,扭头又一步一步踩上岸边,此时船夫在水上喊了一声,显然是快开船了,她伸长脖子冲那边挥挥手,脚下不禁加快了步伐。

    可下一秒就杀了个措手不及,关山两手正伸出去要接住她,冯静已经一屁股摔在了河岸边的浅滩上,幸好没有继续往下跌,半个身子还在岸上。

    她两手搁在周遭湿滑的石头上,抓不住也爬不起。

    水边大大小小的石头经由河水拍打早变得圆滑,手掌摸在上面只觉得润泽细腻。她抬手看了看觉得有些恶心,可这种诡谲的触感骤然牵动起脑海里的记忆。

    石头?

    她愣在原地,呆呆地看向掌心。

    冯静想起了关山的那把飞刀,她的确是见过的,但那时似乎还是块黢黑的石头,指尖拂过带有细腻光滑的触感,和那轻薄平顺的飞刀如出一辙……

    她绝不会记错,那是她小时候溜进阿爹房中碰到的,为此冯崧乔还狠狠责罚了她。

    那他的仇人,他苦苦寻找的仇人……

    不可能,不可能!

    她抬头看向关山,他正对自己说着什么,笑得那么开心,他的眼睛和三哥有些像,笑起来都细细长长的,几缕黑发垂在额前显得落拓不羁,深青色的胡茬又冒出些头来。

    她脑中响起尖锐的耳鸣,完全听不见他的声音。

    “快起来啊,船要开了。”关山催促道。

    冯静没有动弹,只是盯着他发愣,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手心的颤抖。

    或许别人也有那种“石头”,哪有那么巧会是阿爹呢?会这样凑巧么?

    可是他杀的人还少吗?!

    “是不是摔到哪儿了啊?”关山俯身看看她手心,又按了按她的脚踝,“没事嘛。”

    他回头朝河面看去,船夫已经解开了岸上系船桩的麻绳,眼看就要赶不上了。他嘴里“啧”了一声,弯腰把她从浅水里捞出来抱在身前,脚下腾身一跃稳稳上了船。

    冯静坐在船上看着河水从脚下翻滚而过,低头不语,关山逗她也不见起色,这是认识她以来从未有过的沉默。

    他靠在船舷伸了个懒腰,见她一脸死气沉沉,忍不住用手肘推推她的肩:“说句话。”

    “嗯。”她简短地应了一句,再次陷入沉默。

    “你有点奇怪。”关山凑到她眼前挥了挥手笑道,“摔坏脑子了?”

    “没有。”她矛盾、纠结,疑虑重重,不敢看他。

    “生病了?”

    冯静摇头,他的手背搭上她额头,可并未察觉出什么异样。

    “想家了?”

    冯静还是摇头。

    关山不再问她,转头看向外面,两岸的树林泛出黄绿相接之色,秋意仿佛也是随着叶色渐渐深重的。片片落叶看似飞舞,实则正在缓缓坠落,直至埋入土中。

    他吹了声口哨,仰头枕在交叠的手上:“你是自由的,要是觉得烦了、没劲了、后悔了随时都能走,我不像冯笑,非要把女人拴在身边。”他别过脸去看着一汪河水说得漫不经心,可话语中带上了些赌气的意味。

    “我没有后悔。”

    “嗯。”关山随口应了她一声。

    “别理我,我现在想一个人。”她无助地蹲在角落,思绪宛如停摆。

    “我等着。”他也蹲下来盘腿坐着,一如往常吊儿郎当的样子,百无聊赖的东看看西瞧瞧,却一步都没离开她身边。

    她说不出什么,却又害怕沉默,时间像凝固了,越安静就越让她窒息,抉择在两头来回撕扯。

    “说点什么吧。”她终于再也无法忍受,而船也已经在长久的沉默中靠岸。

    “说什么呢。”关山带着她不紧不慢地走着,长剑在背后一动一晃,“不如说说我吧。”

    他就这么开口了,说得那样轻描淡写:“我以前也是个公子哥,绝不比你三哥差,哈哈哈哈,青州小霸王,那时候要风有风要雨得雨,后来我觉着这日子没劲,就瞒着家里跑到南方去。家传武学多没意思,我偏要学点不一样的,然后我上了天台,拜了何朝扬为师。”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从青州到天台,从灭门到寻仇,从春到秋,从喜到悲,一个个亲人消失在血海,一幕幕回忆不停在回放,关山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能开着玩笑描述每个绝望的日日夜夜。

    他隐姓埋名,把自己的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扼杀所有的未来去找寻一个真相,禁锢住自己,看似自在却永无自由,看似通透却从未看开。

    去天台的路真的好长好长,她很累,累到恨不得就此睡去,一步一步,一句一句全是煎熬,仿佛在笑着揭开他的伤疤看个清清楚楚,而自己成了最十恶不赦的那个人。

    故事终了,他站在天台山脚下看向高耸陡峭的青山,自言自语般呢喃:“我好像永远在告别。”

    “不。”冯静拉住他的袖子制止他:“我有话和你说。”

    关山笑笑:“我铺垫这么久,就等你开口了。”

    她顺着袖口抓上他的手掌,是什么让这双手握剑的手凉成这样。

    “我知道……在哪里见过你的那把……飞刀了。”她努力稳住情绪,断断续续地勉强说完这句话,“我必须告诉你,我没办法置身事外,因为那是我爹的东西。”

    他抬头望向苍穹,碧蓝无暇:“十二年前,有个叫周庆之的人偶得四块碎裂的陨铁,他不愿交给朝廷,想着侠义人士或有用武之地,便将它们分别交给了四大武林世家,冯家就是其中之一。”

    “你怎么会……”

    “冯笑查的,我也隐约猜到了。”他一点都不意外,耸耸肩反而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我说呢,我哪有那么好运气过安生日子,十年前开始就一路点背到现在,习惯了。”

    她说不出话来,好似所有的情绪都一涌而上堵在心口。

    关山反倒拍拍她的背说:“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是我让你左右为难了。”

    冯静摇头,她紧紧咬着下唇不让眼泪落下来,她不喜欢哭,既浪费精力又解决不了任何事,她缓缓抬头问他:“你要怎么办?”

    “你早点说我也不用回来了。”他皱着眉佯装一脸不悦。

    “你不要去找我爹!你一个人会死的!”冯静牢牢抓住他,将他的手指都捏得泛白。

    关山不觉得痛,只是从容笑道:“我又不是傻子,我只是回严州府找冯迁问清楚,万一冤枉了你爹罪孽可就大了,他说不定以后还要做我岳丈的。”

    冯静一时没反应过来,似乎要花很久才能想通这层意思,而想得越通就越觉难受,命运像给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你先上山吧。”他说着低头在衣服里摸了半天,拿出一个裹的严严实实的小匣子递给她,“把这个给我师父看他就明白了,然后好好吃一顿,安心睡一觉,等醒了我就回来了。”

    她结过匣子捧在怀中,用盛气凌人掩盖内心,眼眶却总有些湿润:“好,你说的,如果我明天醒过来见不到你,我的银针定然饶不了你!”

    “决不食言。”

    冯静回头望向背后巍巍青山,龙楼凤阙不肯住,飞腾直欲天台去。

    “阿悄!”关山叫住她。

    “干什么?”

    “没,突然想这么叫你一声。”

    他嬉笑着挥挥手,冯静笑着冲他挥挥拳头,二人背对背转身而去,渐行渐远,不告别,也决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