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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山河永夜
重阳过后才没几日,青州的深秋之意又更浓了些。

    卯时二刻一到,原本睡得安稳的小公子就开始迷迷糊糊醒转过来,他愤懑不平地将头蒙在被子里,天冷得他直打哆嗦,心里想着能拖一刻是一刻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公子自觉实在拖不下去了,只好慢吞吞迟缓缓的爬出被窝,下人已经候在门外,隔着门隐隐约约听到里面有了动静便急忙为他更衣洗漱。

    天气愈凉人就愈觉得好睡,等他收拾完了还一脸稀里糊涂没有彻底清醒。他扶着墙一步步慢吞吞地挪出去,刚出门就瞥见一人,他睡眼惺忪,揉了揉眼定睛看去,懒洋洋地喊了声:“娘。”

    坐在外头的妇人气质相貌出众超群,听见声音便回头盈盈笑道:“你倒自己醒了?”

    “还想赖会儿,就怕去晚了爹骂我。”

    “今日再晚你爹也骂不着你了。”

    “咦?”他歪着头狐疑起来,“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寻常日子,只不过他出门办事了。”

    “三叔四叔呢?”

    “昨个夜里好像有什么急事,都一同出去了。”

    “全都出去了?”

    妇人顿了顿,神色飞上一丝凝重,但也只点头应了声:“全出去了。”

    小公子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妇人已回过神在他额头上轻点了点:“今日给你放假偷个懒,娘准你回去再睡会儿,怎么样?”

    他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这么说我今天可以不用练功了?”

    “可别说漏嘴告诉你爹啊。”妇人莞尔一笑,牵动起唇畔的梨涡,温柔明媚。

    小公子高兴得手舞足蹈,眼睛弯成两条细长明朗的弧线,一溜烟拔腿跑回了房间,摘了绑袖和腰带就往被子里钻。

    可奇怪的是,之后他辗转反侧,总在半梦半醒间,既不能彻底清醒也无法睡得踏实。

    他有些恼火,便索性起床重新穿上衣服,提着剑一路风风火火往后院去了。

    年轻妇人立在远处,看他一招一式认真练剑的样子不由欣慰地笑了,嘱咐人准备些点心待他结束了再送去。

    她不想让他分心,看了几眼便离开了,她边走边抬头望了望后院上方苍茫的天空。从天色刚放亮起,就如同被青灰的云层笼罩,久久不散,压抑而阴沉,不免令人心情郁结,她微微皱眉,离开后院又继续去打点家中事务。

    一个看门的下人匆匆在整个三尺水榭中东奔西走,四处叫人带话才找到了妇人,下人气喘吁吁地通报,说是刚走马上任不久的知州卢廷昀要来拜访。

    妇人思索了片刻,深谙这“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道理。郑氏在青州算是数一数二的显贵门第,虽说是武林中人,但做一方父母官的亦不敢小觑或得罪,打个照面拉拢关系实属常事,但竟挑了这么个日子来。

    她思忖了片刻终是应允了下来,并嘱咐人备些酒菜招待。

    等换了身衣裳穿戴整齐去正厅时,客人已早早候着了,见她阔步前来连忙从座上起身行礼:“见过夫人,卢某初至青州上任,今日才得空前来登门拜访。”

    “卢大人不必客气,这三尺水榭往后也要仰仗您多关照了,可惜今日外子易川同几位叔伯都有要事在身,我们习武之人没那么多礼数上的讲究,所以只能由我代为迎接了。”

    “哪里哪里,夫人肯赏光也是荣幸之至啊。”

    二人寒暄几句便入座,妇人余光瞥见卢廷昀身后几名扈从,心里不由奇怪,那几人并不似普通护卫或兵士,更像身手不凡的习武之人,他们负手而立在后,与卢廷昀一介官吏格格不入……

    她留了个心眼,暗暗向身后的下人使了个眼色,附耳过去说了几句。

    卢廷昀有一搭没一搭的同她闲聊起来,他知青州郑氏以铸剑闻名天下,便从铸剑之法聊开,话题没个中心,倒像在拉家常一般。

    深秋的日头渐短,还未到晚饭时间天色就已经暗了下来,本就灰蒙蒙的天色更显无光,郑夫人的也愈发觉得不对劲,话语中已有了送客的意思。

    卢廷昀仿若没有听见,仍旧长篇大论滔滔不绝,郑夫人实在忍不住,稍稍提高了些嗓音略显不客气地打断他道:“卢大人,天色也不早了,我们这地方离您府上不近,只怕回去路上不好走,要是不方便我一会儿派几个人送送?”

    卢廷昀看了看门外的天,糟糕的糊作一团灰色,正在这时一只斑鸠飞过停在了身后的窗棂上。

    他长舒了口气,站起来冲妇人笑笑,但笑意并没有从嘴角漫上双眼:“我有一事想请教夫人。”

    “请说。”

    他顿了顿,看看一旁的扈从,真像在讨教难题般躬身作揖,却透着的一股子虚情假意,他的目光从抬起的两袖中穿过,与她四目相接:“汴州冯氏的少当家冯弈是怎么死的。”

    郑夫人听后不动声色,只是面无表情地回应道:“恕我愚钝,卢大人什么意思我不是很明白。”

    “就是这个意思,想问问夫人来龙去脉而已。”

    她冷着脸“哼”了一声:“这好像不是您分内该管的吧?”

    “夫人只需如实相告,我也是奉命办事。”他话音刚落,广袖一挥间,身后几名扈从竟齐身冲到门口紧紧锁上了大门。

    郑夫人毫无慌张之色,反而豪爽地笑道:“原来卢大人是要关起门来说话,那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她独自为自己斟了杯酒,娓娓说道:“冯弈,身手功夫的确不错,但没想到年纪轻轻做人就如此不堪。”她抬头斜视卢廷昀,目光中射出一丝蔑视,“衡山试剑会本是各门各派切磋武艺的好契机,他主动请缨与外子比试,外子当时略胜一筹,却不料他心胸狭隘,太过争强好胜,把外子逼至山崖对战,并下了狠手企图以暗算取胜,外子识破后并未当场揭穿。倒是他,败露后唯恐让在场的其他诸多英雄看到,慌忙中竟失足跌下山崖……”

    郑夫人说至此处也是心有不忍,轻叹一声便没再往下说。

    偌大的正厅一时无声无息,但一声短促的轻笑骤然打破宁静,令郑夫人心口一紧。

    一个不速之客从背后的屏风钻出,她丝毫不曾察觉屋里多了个人,其内功如何可想而知!

    郑夫人从座上站起,现身之人正是汴州冯氏的当家,冯弈的父亲冯崧乔。

    她恍然一笑,心如明镜:“我说呢,卢大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趁家里缺了几个人才来,原是早就算好了,这招调虎离山谋划得甚是精妙啊。”

    冯崧乔对她的讥讽置若罔闻,缓步从阴影中走出来,面色阴沉如门外的青天:“郑易川亲手将我儿推下山崖,不想,此刻加害者在自己夫人口中倒成了受害者。”

    “加害者?”郑夫人挑眉,“那可不敢当,那日衡山上众目睽睽,冯弈究竟是不是被害才落下山崖的,你大可问问在场之人。外子只是不愿说破,怕你们冯家出了这样的逆子脸上无光,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不过,我只知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冯崧乔并不生气,也丝毫不显出急躁,他只是不痛不痒地说了句:“夫人也不问问我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她瞥了眼卢廷昀,不屑一笑:“联合官府把我们家的人支走也不是难事,果然果然,有其子也必有其父,好歹毒的一家子。”

    “哈哈哈哈。”冯崧乔抚掌大笑起来,“郑夫人不愧女中豪杰,好厉害的一张嘴,不过……今日就让你这张嘴再也说不出话来!”话音才落,他右手微振端地飞出一支袖箭,“冯弈的命我要你们全家来偿!”

    郑夫人侧身躲过,只听头顶发出隆隆巨响,府中人马从天而降护在她身前,郑夫人见机破窗而出直奔后院。

    正门恐怕早被冯崧乔的人堵住了,当家人和几位叔伯都被引至别处,实在凶多吉少。

    她三步并作两步疾奔,极力按住胸口,制止突突狂跳的心钻出来,额头也早已缀满冷汗。

    小公子百无聊赖的在后院甩着一根的柳条逗两个丫鬟玩,见母亲面色凝重呼吸急促地跑来,他心头莫名一跳,手中的柳枝不由脱手落在地上。

    郑夫人一把拉过他极快速的往卧室走,快到他连跑起来都有些吃力:“娘,出什么事了?”

    郑夫人未答,双唇紧抿步伐不停,几乎将他半拖进了房间,她回头环顾,匆匆关门,带他走到角落后掀开一块地垫,两手一按竟是大块可以搬动的暗砖,下方有处宽阔的空间。

    “到底怎么了!”小公子急躁地追问,郑夫人用力将他按到地面下的空间内,忽然听到门外远远传来兵刃碰击的铮然响声,她又用劲了些将他推至地下台阶。

    小公子扒在地洞口,见她低头看向自己,他焦急的心情荡然无存,心中猛地抽了一下。

    母亲一向刚毅果决,仅仅这一回头竟是一张满面泪痕的脸。

    她眼里噙着泪却还拼命对他笑,话语从她口中颤巍巍地蹦出来:“阿澈,千万别出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爹还没回来吗?”小公子抓住她的袖子执拗地不肯躲进去。

    “你爹会没事的,记住我的话,别出来,你必须活下去!”郑夫人泪流满面,紧紧抱住跟前的孩子,似要倾尽为人母所有的爱和力量,似要把他揉进身体,嵌入心头。

    可纵然再依依不舍,下一秒也只得无情拉开他牢牢攀住的双手,狠心将他推入底下,她严实地合上石板,所有光线随之带走不见,最后一眼,她神色中尽是悲伤和决绝,随后被一层厚厚的石板阻断,自此便隔着阴阳两界,生死茫茫。

    郑夫人抬袖抹去泪痕,在护卫和弟子的掩护下浴血奋战,凭一己之力统领安排各路人马殊死反抗。

    然而满眼的尸首和哀嚎让痛楚喷薄而来,她强忍伤痛,不顾危难直奔三尺水榭门口,企图独自挡在最前头。

    而冯崧乔果不其然地堵在了必经之路上。

    “夫人要去哪里?咱们的事还没了结呢。”他指尖把玩起一枚漆黑的飞刀,纹丝不动地拦在她面前。

    “这里是我的府邸,我自然哪儿都不去,该离开的人应该是你吧。”

    “夫人就是这么待客的?”

    “我从不邀请卑鄙小人做客。”

    冯崧乔盯着刀刃的眼猛地一抬,杀意毕现,刹那间手上的物什就如一抹漆黑的影子脱手飞来。

    郑夫人抽出腰间长剑“叮”地砸落在地,先发制人地冲上前去一剑挥向他面门。冯崧乔后仰躲过,袖口一振接连数枚齐发。

    她左右挥剑一一挡下,冯崧乔朝周围下令,顿时对方的人一涌而上与郑氏族人厮杀在一起,连同郑夫人也混在其中。

    冯崧乔退后几米,潜身跑至另一侧,郑夫人目光跟随不及,阴影中飞窜出一枚飞刀擦过她的面颊。

    她一把抓住凶器来看,不由震怒:“好深的心思,你竟用这块陨铁来害人。”

    “有何不可?”冯崧乔说着再次步步紧逼,她连连后退,逐渐难以抵挡。

    “无耻!”郑夫人奋力推开他的进攻,一跃而起,抬剑当头朝他斜劈去。

    冯崧乔抓住这一空档,虚晃一躲,用劲甩袖,黢黑的飞刀瞬间刺入她的腰际。

    郑夫人吃痛,身子歪向一边,但立即咬牙施展剑法杀他措手不及。

    冯崧乔手臂被划出出汩汩鲜血,他怫然怒吼一声,不料门外源源不断有人攻进来,黑压压一片就如头上这片结成一团,阴霾晦暗的天空。

    冲上来的既有官家士兵也有冯氏子弟,府中几个得力的人手几乎都随郑氏的当家出去了,不断进犯的敌人耗费了她大量体力。

    冯崧乔淡定从容,忽然人群中被对方推出几个郑家的人,郑夫人一愣,只听他狂妄大笑:“今天这里连个苍蝇都别想飞出去!”语毕拍出几掌,凶狠杀死这数名郑夫人派去求援的人。

    遍地杀戮几乎要将浓墨般的天染成红色,郑氏百年前一手建下的三尺水榭血流成河。

    血腥之气直钻入鼻腔,冯崧乔不由掩面,垂眼看向地上执剑半跪的女子,天色已暗,她染血的袍子和剑身都变得暗淡无光。

    冯崧乔蹲下身看着她,但她的双眼却有如熊熊烈火燃烧不息,炽热蛮横得令人无法直视。他一路将她逼退到小院后,再走不远便是她与郑易川的住处,她死死守住不曾退让半步。

    “魏玉歌。”他突然叫出她的名字,指尖倏忽捻出一片薄刀抵在她脖子,四下环顾一圈,阴恻恻地笑道:“你看看周围,还剩下几个姓郑的了?”

    她倚剑支撑起浴血的身躯愤然道:“哪怕只剩一个,我也不会让你得逞。”

    “那你试试?”他伸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魏玉歌两眼瞪着他,面色如常,宁死不屈,他极其厌恶这样的眼神,手间的力道又加重几分。

    正此时,一个凌乱的脚步声闯了进来,魏玉歌两眼微动,闪烁出一丝欣喜随即又是一抹悲戚。

    “郑易川?”冯崧乔脸上流露一丝不悦,“你竟活着回来了,真不愧是全族的统领。来,快看看啊郑兄,对我的安排可否满意?”他松开魏玉歌,两手舒展,傲然得意,仿佛炫耀似的给他展现这幅人间炼狱。

    郑易川身负重伤死里逃生,一路跌跌撞撞赶回家中,此情此景激起的愤怒如滔天巨浪席卷而来,他自知自身难保,却更加紧握手中长剑,哪怕到最后一刻,他也要护住身后一切。

    他狭长的双眼微微眯起,坦荡从容,蹈锋饮血,他望天长笑:“山河归永夜,我今一曜之!”

    刹那间,二人交手,兵刃铮铮,电光火石,头顶青天乌云翻腾,交织纠缠,团团凝结。

    卧室内,小公子在地下焦急地等了近两个时辰,不能出去是到何时不能?外头究竟如何了?难不成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呆一辈子?

    底下有一间暗室,桌椅床榻一应俱全,墙上还突兀地挂着一柄剑。

    他犹豫了一下,从剑鞘中拔出长剑。

    银光寸寸延伸,登时锋刃刺眼、寒意毕现!他不由用力抽刀,手心微颤,久久震慑于其锐利剑气,但……剑身上有个显眼的缺口,既像无意磕坏,又像有意为之。

    他想起自己曾见过这把剑,名唤“九全”。

    不知是受剑影响,还是耐不住性子,他坐立难安,心神不宁,回想起母亲的神色觉得此事实在非同小可。

    过了这么久了可以出去吗?看一眼总可以吧?

    他怀抱长剑似要壮胆,满怀忐忑的心情走到严丝合缝的石板下,耳朵贴在上面细听却听不出任何动静,他咬咬牙,还是下定决心看一看外面的情形。

    石板被他缓慢的往上推动,极其小心仔细不令它发出一点声响来,外头微弱的光亮从缝隙中透了过来,同时又有什么沿着窄缝不断钻进来……

    他凑近细看,却吓得险些失手松开石板,地上不停有血滴落进来,打在台阶上形成一滩赤色的水洼,他顺着间隙往外看,地上横七竖八倒了十几二十人,远远又映入两个熟悉的身影。

    他滞住了,剑从手臂中脱出“哐当”落在地上,滚下台阶。眼前两个残破的影子使他心口似被什么堵的结结实实,透不过气。

    他的眼睛无法移开,亲眼看到本就遍体鳞伤的父亲被人撂倒在地,一次一次的顽抗却最终被包围、吞噬,倒地不起。滚落台阶的血像条小溪,或许其中也有他的……

    小公子双瞳剧烈收缩,整个人都动弹不得,恐惧蔓延全身,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他双眼干涩,五脏六腑宛如撕裂,痛到无法流出一滴泪。

    冯崧乔再次俯身看向魏玉歌,期待她将如何垂死挣扎。

    她含泪为身旁的郑易川合上眼,突然毫无征兆地笑了起来,泪水顺着眼角滚落,她越笑越大声,越笑越骇人,回荡响彻在整个三尺水榭,震耳欲聋。冯崧乔不由皱眉,正欲开口,突然一团裹挟着血丝的唾沫吐在他脸上。

    魏玉歌死死盯着他,用嘶哑的嗓音道出最狠毒的诅咒,深入骨髓,刻进灵魂:“冯崧乔!苍天在上,终有一日你必堕阿鼻地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永受业报之苦!”

    郑易川的佩剑被她拿起,毅然横于颈项,银光闪过,一腔热血顺三尺长剑喷涌而出。冯崧乔脸上血色顿染,他下意识退了半步跌坐在地,这血灼灼如焰,滚烫刺痛,一道闪电照亮眼前女子的忿怒之相,宛如厉鬼索命,惊得他惶恐无措,不由浑身冷战,毛骨悚然。

    黑云压压盘旋不散,暴雨哗哗雷霆震怒,寒雨打在这座死宅之上,刀剑成冢,溅开一地血河,升腾出阵阵腥膻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