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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向死而生
    小公子紧紧抱着剑团坐在椅子上,深秋冷得人瑟瑟发抖,他埋首在这冰凉之物上似是要摄取暖意,又如同一人一剑于阴暗的斗室中相依为命。

    外面震耳欲的暴雨声传入地底,血流如黑夜里的巨兽悄无声息的舒展身体,沿着台阶蔓延出一条又一条触须。

    凝结了大半天的雨倾盆而下,敲打得整座宅邸发出隆隆响声。

    他觉得自己等了很久很久,他在等自己醒来,因为只有坚信方才的种种都是一场梦才能让心情平复些许。

    似乎有千百年那样漫长,天荒地老,悄无声息,刀剑相击之声早已停歇,只留雨声不肯止住片刻。

    氤氲潮湿的味道混杂着似有若无的腥气徐徐飘来,他忆起小叔叔说的关于司雨之神的话,心想,这大概就是龙的气息……

    想到这里他突然醒悟过来,揣着剑猛地站起,小叔叔可能还活着!

    只有我知道他在哪儿,或许,或许我可以去天台山找他!

    小公子踏着暗红的血渍跑到台阶上,外头除了雨声再无其他声响,他毅然推开石板,不顾一切地走出密室。

    如血洗过的三尺水榭已不是他所认得的地方,冰冷的尸首淋在雨里,那些玄色飞刀没入的似乎不是亲眷的身躯而是他自己的心。

    屋檐上滴落的雨被汇染成鲜红流淌而过,惊雷响彻耳际,似要把天地震个稀碎,风影摇晃战栗着的箬竹,他无声地站在屋檐下凝视着倒在地上的无数尸首,彻骨的寒意蔓延不散。

    滂沱大雨淋在他身上,浑然不知,那柄剑无意滑落,他也不知。小公子摸了摸自己的脸,惊觉眼泪此时才如雨般潸然落下,他竟不由哈哈笑了几声。

    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影正在檐下俯视着他,大雨洗净了他身上的血迹,徐徐从阴影处踱至他身旁,冷然而又惊诧地沉声问道:“你在笑?”

    染了血的小公子原本耸动的双肩抖的愈发厉害,他放声笑起来,嗓音有些嘶哑和癫狂。

    檐下人不由皱眉,想起那女人死前的神情,双眸难掩凶光:“此情此景,有何可笑?”

    小公子脸上是血雨相融后的斑驳印记,他嘴角在笑,心里却在哭,仿佛有把刀从最深处开始一片一片切割他,从里到外要将他镂出个洞,再生吞活剥。

    他抬头直视那人,眼神如利刃寒冰,令对方没来由地一颤。

    他语气平缓,一字一句:“嗜好屠戮之人最喜杀人时对方的呻吟嚎哭,可我偏要笑,我要让你不称心、不痛快,即使死了,也要令你芒刺在背、坐立难安!”

    那人惊讶于眼前孩童小小年纪竟能说出这样的话,他眼神射出一抹精光,轻笑几声道:“好啊,我拭目以待。”

    话音刚落,一股劲道突如其来落在小公子颈后,他毫无防备地前倾着倒在地上,重重摔在血腥浓重的雨水里,伴着钝痛,他感觉自己仿佛与血雨一同不停下坠着、下坠着,落入深不见底的渊泽,漆黑一片、冰冷刺骨。

    冯府的二公子接到父亲回来的消息已是第二天一早,他去书房和东厢都没有找到人,问了一圈竟听说在久无人住的凝曜阁里。

    他略生狐疑,走到近处才发现里里外外已有不少人来回忙碌奔走。

    他拦了一个侍从问道:“怎么回事?谁来了?”

    下人如实相告:“好像是来了个小少爷,病的不轻,二当家正在替他诊治呢。”

    “小少爷?”他听了这话疑惑未解,反而更加奇怪,“哪儿来的小少爷?”

    “这……我也不知啊。”

    冯迁看他犯难就不再多问,放了侍从独自走进凝曜阁。

    刚一踏进去就被冲鼻的药味呛了几下,冯崧乔背对他站在卧室内,二伯冯岩兆则坐在床前若有所思。

    冯崧乔闻声立刻招呼了他一句,他走到近前才得以看清那名所谓的“小少爷”。

    看样子不过十来岁光景,此刻正静静躺在里头,脸色苍白如纸,眉头微锁,长长的睫毛随紧闭的双眼覆下来,年纪虽小模样却长得甚是俊俏,他心底莫名生出几分亲厚之感。

    冯崧乔不等他提问就拉他和冯岩兆出了房间,似是恐打扰那孩子休息。

    出来后他关上门直言不讳地对冯迁说:“他是你三弟。”

    冯迁双眼大睁,一脸诧异,他继续解释道:“你清楚,灵奚最后十年是在云锦山修养的,你去的少年纪也还小,这孩子出生的事我谁都没说,因为他一生下就体弱,总担心他早夭,这次要带他回来,却不想颠簸了一路又引出病来。”

    冯迁见他面色如常,所言不像有假,甚至带出一丝和话语极为相称的忧心来,不由信以为真。

    这么一来,眼前这个突然造访的男孩儿竟是自己的亲弟弟。

    “他现在如何了?”冯迁探头往里面看了看,又瞧了二伯一眼,忍不住追问道。

    冯岩兆没有马上回答,反而先抬抬眼皮飞快地看了冯崧乔一眼,然后才应道:“不好说,怕是要修养一阵了。”

    冯崧乔拍拍儿子的肩故作轻松地笑起来:“你倒很是关心,不过在这儿急也没用,你先回去,这里交给他就行。”

    冯迁点点头,自知干着急最是无用,便依言出去了。门才被他阖上,冯岩兆就低声问道:“真要如此?”

    冯崧乔面色沉沉,负手背过身听不出是何感情:“我只是觉得很有意思。”

    “你也不怕引狼入室?依我看,那时就该杀了他!”

    “放心,我绝不做东郭先生。”

    “可留着终究是个祸患。”

    冯崧乔广袖轻挥,明显示意他勿再多言,冯岩兆轻叹一声还是闭了嘴。

    气氛冷了片刻,他看冯崧乔踱了几步复又回到床前,那孩子容色紧张似在做着什么梦,汗滴顺着额角滑下打湿了枕畔,冯崧乔凝眉问道:“他何时能醒?”

    “微山湖底的孟婆藤效用极佳毒性也极强,发热数日在所难免,好在这毒数日后能自行消弭,但期间不可使用任何药剂。若能熬过去,醒来后便记忆全失丁点不留,要是撑不过的话……”他顿了顿,垂眼看看那个孩子,“便是死。”

    “那就是由他自生自灭了?”冯崧乔眉角微挑,眼神深邃不见底。

    “不错。”

    他冷哼一声,不像笑也不似怒:“也好,就要看他自己造化如何了。”

    三天后,刚从外办事回来的冯迁心情颇好,他没有立即回房休整,而是跑到晗星阁兜了一圈,但没找着想找的人,于是又四处转转,问了几个下人丫鬟才在院落里找到了妹妹冯静。

    此时奶娘正抱着她在院子里看风景,他走过去笑盈盈地说:“我来抱会儿吧。”

    奶娘愣了愣,随即赔笑道:“哪能劳烦二公子,这都是我们分内的事。”

    “无妨,我带她出去转转,顺便见个人。”

    奶娘得知原委便赶紧撒了手,不料倒让冯静一股脑从臂膀中钻了下去,独自跑到一旁玩儿去了。

    她想想便知他们要去见谁,遂心直口快地说:“二公子得空去也看看夫人,好叫她分分心。”

    冯迁不解。

    奶娘继续解释道:“现如今府里来了个三公子,说是先夫人生的,这平白无故的。”她说到这儿声音放轻了些,“夫人这几天一直闷闷不乐,还说,这孩子指不定是哪儿来的野种……”

    “你胆子不小。”冯迁听至此处,声音略提了提立即将她话头打断。

    奶娘听他语气变了马上躬身连称不敢,冯迁面有愠色,厉声斥责:“此话往后不准再说,若是府里传开了,我第一个拿你是问,下去吧!”

    二公子在府中一向好脾气,今天却因为这事有了怒意定然非同小可,奶娘心虚地踏着碎步匆匆溜向别处,冯迁深深看了一眼,随即拉起蹲在地上玩耍的妹妹:“走,二哥带你去见个人。”

    小女孩才四五岁,可玩心大的很,她一片片拾起地上的叶子兜在衣服里不睬他。

    冯迁索性抱起她,衣角里的碎叶哗啦啦撒了一地,惹得妹妹满脸不高兴,他赶紧好言劝慰道:“不生气,以后还有新会哥哥陪你玩。”

    冯静看着他笑意融融的脸纳闷:“谁?”

    “去了你就知道了。”

    此时冯崧乔正在凝曜阁内,听下人说昨天夜里这孩子就退了烧只是还没醒,他没想到会好得这么快,于是得空了便匆匆赶过来。

    他站在床边俯视他,这孩子的眼睛和郑易川一模一样,只是看着就令他心底升腾起一股怒火,但他现在不想杀他,他要养大他,利用他,再毁灭他,这样才足以弥补当年的丧子之痛,甚至还要十倍、百倍的奉还!

    他不再看下去,拂袖转身而去,刚一抬脚,身后突然传出了动静,他回头,只见床上的孩子动了一下,就如刚睡醒一样缓缓睁开眼,却殊不知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他皱了皱眉,把被子蒙过头顶,动作进行到一半忽然发现不远处站了个人盯着自己,不知为何,竟下意识的眯起眼冲他笑了笑。

    冯崧乔顿时脚下趔趄不稳,脊背骤然一凉,四肢百骸如浸冰水。那个笑像极了魏玉歌,仿若穿透他灵魂将他所有龌龊的恶意看个透彻见底。

    他头皮发麻,顿时生出一股恐惧来,于是迅速转过身,逃也似地拉了开门,却不料冯迁正抱着冯静迎面走来。

    “你们来做什么?!”冯崧乔嗓音喑哑地斥责他,像要掩盖他心虚的仓皇之举。

    冯迁不明就里地嗫嚅几下,低声说:“我……我带阿悄来看看,大哥走后家里又添了人,也算是喜事了。”

    冯崧乔眼中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不悦,但马上沉住气,敛容正色地说:“不要太久,免得打扰他休息。”

    “我心里有数。”

    冯崧乔两袖挥过匆匆跨出门槛,背后的冯迁突然叫住他:“爹,我忘了问,三弟叫什么名字?”

    冯崧乔负手而立沉默了半晌才幽幽吐出两个字:“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