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孤剑细雨
岩洞中阳光无可照耀，但冯笑却在一阵刺目的白光中醒来。
他勉强睁开眼，头脑混沌沉重，如同被一只手用力压制住。他试图搜寻之前记忆，却只剩下杂乱的碎片。自己应该去了对岸，至于去干什么、说了什么，似乎全都不记得了，至于怎么回来的好像依稀有些印象，是小络和玉秾七手八脚把他运回了洞里……
冯笑昏沉沉翻身欲起，侧过身时襟内忽地落出一个白瓷瓶清脆的在地上滚了两圈，他迟缓地伸手拿了回来，轻轻拨开软塞，微光下隐现一抹柔和的淡金。
他低叹了一声，终于想起昨夜是去找了戚筱凤，却不知是她气还未消抑或自己说了什么再次惹恼了她。
他把瓶子收入怀中，刚要撑起身，视线一暗，一条臂膀恰逢其时地挥了过来，他抬手挡下，目光循去，郑长铎此时正四仰八叉倒在旁边，他打了个酒嗝，含糊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不知道。”冯笑烦躁地应付道，想起昨夜就是为了灌醉他脱身才让自己也醉了一场，彻底打错了如意算盘。
郑长铎从地上一个鲤鱼打挺立了起来，酒劲蔓延到现在脚下尚有些趔趄，他抓起地上的烟斗，什么废话也不说：“心法全都熟记了？”
“当然。”他回的极为不屑，花三五天记心法实在浪费，也不知这老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好，起来和我比试比试。”
“不学招式只用心法和你比？原来你就是这么传授剑法的，受教了。”冯笑满是讽意，支撑着沉重的四肢站了起来。
郑长铎啧了一声，没好气地说：“我是让你拿平日用的那些功夫和我比试！怎么抓着点空子就毒舌几句。”
冯笑宿醉的疲倦还未过去，他垂着头扶额问道：“你要趁现在和我打？恐怕胜之不武吧。”
“咱俩都喝了不少，依我看公平得很。”他活动了几下筋骨叮嘱道，“记得使出全力，不用替我这糟老头的命担心。”
他短促一笑，眼神瞬间凌厉，手腕轻甩抖开天琛扇冲他招呼：“好啊，伤了死了我概不负责。”
郑长铎不紧不慢地划过一支火柴，点上烟抿了两口，气色饱满的面部带动面部褶皱牵出一副兴致盎然的笑容：“小子，留神了。”
空旷的溶洞回音未起，郑长铎就如离弦之箭飞身而来，他不用剑，只以平平无奇的烟斗作为武器。冯笑手臂抬至眼前，扇面顺势如一道帷幕自上而下展开半遮俊颜，牢牢挡下这一击，此后，两人四面敲击声大作，细长的烟锅每一次着力都劲气十足。
冯笑扣动扇骨机括，弧形齿刃迅速挥扫，老头仰面后撤，烟斗朝他手腕触去，冯笑闪身拉开距离，指腹对扇尾轻轻一勾，掌中运气，墨色扇面如乌羽的孔雀飒然开屏，炫目又充斥杀机，旋转的黑影高速飞向郑长铎。
老头攻势并不迅捷，但仍能游刃有余的慢挑和轻拨，动作稳如泰山，矮小的身形在张驰间舒展有度，大气非凡。
天琛扇打向壁面反弹至郑长铎背后，烟斗看似随意一甩，却不偏不倚回击过去，折扇合拢偏斜，直刺向冯笑面门，他指腹一紧，银丝牵引扇面重新杀了回去。
郑长铎的惊雷剑法已臻化境，手中纵然用的仅仅是一杆烟斗也如寒光利刃，气势恢宏，大开大合间折扇竟为他所掌控，扇尾银丝逐渐被烟斗层层缠住。
冯笑腾身而起，拔出靴内的匕首扔向扇骨，天琛扇受力似飞鸟展翅，再次借洞内空间来回弹击，迅如闪电，顿时挣开烟斗的牵制，逼得郑长铎连连闪身。
“花拳绣腿。”老头并不慌张，平淡一笑，以不变应万变之势挥舞烟管，竟是三五下就绕开罗网般的银线欺身近前，冯笑微诧，五指一拢，天琛眨眼间又回到他手中，行云流水般在两人之间左右攻防。
冯笑始终处于守势几乎无法伤他分毫，老头游刃有余步步紧逼，早已看透他的招数。郑长铎突然没来由叹了口气，听来甚是感叹和无奈，冯笑心头却是一惊，他后退数步，挥扇围拢郑长铎周身，薄薄的尖刃毫不留情地割向看似孱弱的老人。
“叮”一声响他躬身沉稳地挡下扇刃，袍角袖口带过疾风仿佛凌空一指，天琛扇攻势骤然减弱，摇摇欲坠，不及冯笑收回，他双足交替点地，纵跃直冲。
被摩挲得有些暗淡的烟斗指向冯笑喉头，稳稳定住。一盏茶时间，郑长铎仅用七招便轻巧地破了冯笑名噪江湖的“乌夜啼”。
他宛如被扼住颈部，猛然一窒。
“若换作剑，你这条小命就完蛋喽。”郑长铎笑眯眯地收了烟斗，不修边幅地拽起衣角擦去甩脱的烟草，“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冯三公子纵使再傲气再多手段也有敌不过的人和事啊。”
冯笑也收了扇，坦然笑道：“惊雷剑法果然不同凡响，我自叹弗如。”
“你的功夫都是冯崧乔教的？”
“是。”
郑长铎扯着嘴角哼哼两声冷笑，话语间颇为鄙夷：“玩弄权术、蛊惑人心是把好手，但功夫上的造诣实在不高。”
他说着盘腿席地而坐，指指冯笑说道：“以你的资质，半天时间就能把心法熟记了，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拖这么多天？”
冯笑一改之前的随意，正襟危坐下来，他想了想试探答道：“前辈要我有所思？”
“不错，那你思出来点什么没有？”
“武学心得的话……”
“不是这个。”
话被打断后冯笑更显茫然：“前辈不妨直言。”
“我要你想，除了救命，你为什么要学惊雷剑法，学成之后呢？”
“天道轮回，一切归位。”
冯笑说得轻描淡写，但郑长铎的脸上透出少有的严肃和凝重：“你要报仇？”
“其中之一吧。”冯笑掌心淡然而利索地抚去天琛扇上的尘土，话语淡得如同在说吃饭睡觉这样极平常的琐事。
“你想用惊雷剑法杀了冯氏全族泄愤？还是用它斩去绊脚石？或是屠尽他那些走狗和害过你的人？”
冯笑充耳不闻，眼神出奇的冷静。
郑长铎冷笑起来：“你这样和他有什么分别？”
“别拿我和他相提并论。”冯笑双眸顿抬，眼中射出两道锐利的寒光，态度瞬间冰冷。
“冤冤相报何时了，这话虽说是老生常谈，但的确没错。”
他不耐烦地收起扇子直视老头，笑眯眯地揶揄道：“对，没错，反正死的不是你的至亲，你当然可以自欺欺人藏起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溟风谷里岁月静好，怡然自乐，岂不快哉？”
“可纵使你只杀一二个，也必然牵扯进无数人！”
冯笑眉尾挑了挑，讥诮而清高地拿出他贵胄公子那套假意温和的笑脸，“难道要我高风亮节放了他们？呵，不好意思前辈，我学不来你这宅心仁厚的做派。”他说着把一旁的九全剑束回腰间，“放下屠刀不见得就能立地成佛，外面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的血肉，我的刀一放下，就已经横尸别人刀下了。”
“郑澈！”郑长铎低吼他的名字，在岩洞昏黄的光影中面容沟壑纵横，竟仿佛比阳光下更苍老了几分，“你就真想这么做？让自己在杀戮中寻求解脱？”
“是，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若你反悔了不教了，我还会找别的办法，上天入地，碧落黄泉，总有冯崧乔血债血偿的那天。”
他说完干脆的转身欲走。“慢着！”郑长铎拉住冯笑的肩企图阻止他离开。
冯笑回头目光冷然扫去，无情而充斥杀意。
老头平静下来，看着他狠厉的目光略显无力地说道：“刚才那番话不该回答我，而是回答你自己。我不了解江湖上人人言说的冯笑，但我知道眼前的郑澈应该是怎样的人。如果你坚持己见，恐怕终有一天会迷失自己。”
片刻沉寂后，洞内回荡起规律的脚步声，一步步渐行渐远，由重到轻，直延伸到外部再没有点滴声响。
他面无表情地走出溶洞，独自来到蜿蜒的河边，夏日的气候变幻莫测，顷刻之间数朵阴云飘然而至，挡住了原先灼灼的艳阳，可似乎迟迟没有下雨的势头。
他走到岸边一颗树下，浪潮拍打激起一波波水纹吞吐着细碎的沙石，他走得太近，被一阵急流打湿了鞋头。
他凝视半晌，一反常态地脱了鞋袜，向来好洁的他也不顾土石脏乱席地坐于岸边。
他把双脚探入水中，纵是在伏天，这冷冽的河水也不由令使他打了个寒颤。
这一凉却激起了他脑海深处的记忆，回到酷暑笼罩的冯宅，年少时他为贪凉，总爱伸着两条腿浸入家中那片池塘寻求丝丝凉意，而身边则常有冯迁作陪，兄弟二人总是无话不谈。
莲池，海棠，细风，夏雨，以及在那里和戚筱凤儿时的点点滴滴……
割舍、斩断然后屠戮干净、血债血偿，替郑家那些无辜的亡魂讨回公道，大仇得报的酣畅在他心底滋生，他埋在掌心的面容露出一丝快慰的笑，甚至想大笑出声。
可心底却替阴霾的云层落起了雨，滂沱不息，落下的一滴滴是矛盾、愤怒、痛楚、无可奈何。
三尺水榭里堆叠的尸首换成了冯家人，那其中必然会躺着冯笑自己。
郑澈亲手杀了冯笑。
他抱着九全剑，像个当年那个无助的孩子，湿漉漉地坐在河边，朦胧想起生辰那天戚筱凤同他说的话：“冯笑和郑澈不是敌人，为什么不能握手言和呢？”
他倚着树干在回忆中借着昨夜未散尽的微醺沉沉睡去，恍惚之间，又摇摇欲坠着跌入了另一段交错的回忆。
他勉强睁开眼，头脑混沌沉重，如同被一只手用力压制住。他试图搜寻之前记忆，却只剩下杂乱的碎片。自己应该去了对岸，至于去干什么、说了什么，似乎全都不记得了，至于怎么回来的好像依稀有些印象，是小络和玉秾七手八脚把他运回了洞里……
冯笑昏沉沉翻身欲起，侧过身时襟内忽地落出一个白瓷瓶清脆的在地上滚了两圈，他迟缓地伸手拿了回来，轻轻拨开软塞，微光下隐现一抹柔和的淡金。
他低叹了一声，终于想起昨夜是去找了戚筱凤，却不知是她气还未消抑或自己说了什么再次惹恼了她。
他把瓶子收入怀中，刚要撑起身，视线一暗，一条臂膀恰逢其时地挥了过来，他抬手挡下，目光循去，郑长铎此时正四仰八叉倒在旁边，他打了个酒嗝，含糊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不知道。”冯笑烦躁地应付道，想起昨夜就是为了灌醉他脱身才让自己也醉了一场，彻底打错了如意算盘。
郑长铎从地上一个鲤鱼打挺立了起来，酒劲蔓延到现在脚下尚有些趔趄，他抓起地上的烟斗，什么废话也不说：“心法全都熟记了？”
“当然。”他回的极为不屑，花三五天记心法实在浪费，也不知这老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好，起来和我比试比试。”
“不学招式只用心法和你比？原来你就是这么传授剑法的，受教了。”冯笑满是讽意，支撑着沉重的四肢站了起来。
郑长铎啧了一声，没好气地说：“我是让你拿平日用的那些功夫和我比试！怎么抓着点空子就毒舌几句。”
冯笑宿醉的疲倦还未过去，他垂着头扶额问道：“你要趁现在和我打？恐怕胜之不武吧。”
“咱俩都喝了不少，依我看公平得很。”他活动了几下筋骨叮嘱道，“记得使出全力，不用替我这糟老头的命担心。”
他短促一笑，眼神瞬间凌厉，手腕轻甩抖开天琛扇冲他招呼：“好啊，伤了死了我概不负责。”
郑长铎不紧不慢地划过一支火柴，点上烟抿了两口，气色饱满的面部带动面部褶皱牵出一副兴致盎然的笑容：“小子，留神了。”
空旷的溶洞回音未起，郑长铎就如离弦之箭飞身而来，他不用剑，只以平平无奇的烟斗作为武器。冯笑手臂抬至眼前，扇面顺势如一道帷幕自上而下展开半遮俊颜，牢牢挡下这一击，此后，两人四面敲击声大作，细长的烟锅每一次着力都劲气十足。
冯笑扣动扇骨机括，弧形齿刃迅速挥扫，老头仰面后撤，烟斗朝他手腕触去，冯笑闪身拉开距离，指腹对扇尾轻轻一勾，掌中运气，墨色扇面如乌羽的孔雀飒然开屏，炫目又充斥杀机，旋转的黑影高速飞向郑长铎。
老头攻势并不迅捷，但仍能游刃有余的慢挑和轻拨，动作稳如泰山，矮小的身形在张驰间舒展有度，大气非凡。
天琛扇打向壁面反弹至郑长铎背后，烟斗看似随意一甩，却不偏不倚回击过去，折扇合拢偏斜，直刺向冯笑面门，他指腹一紧，银丝牵引扇面重新杀了回去。
郑长铎的惊雷剑法已臻化境，手中纵然用的仅仅是一杆烟斗也如寒光利刃，气势恢宏，大开大合间折扇竟为他所掌控，扇尾银丝逐渐被烟斗层层缠住。
冯笑腾身而起，拔出靴内的匕首扔向扇骨，天琛扇受力似飞鸟展翅，再次借洞内空间来回弹击，迅如闪电，顿时挣开烟斗的牵制，逼得郑长铎连连闪身。
“花拳绣腿。”老头并不慌张，平淡一笑，以不变应万变之势挥舞烟管，竟是三五下就绕开罗网般的银线欺身近前，冯笑微诧，五指一拢，天琛眨眼间又回到他手中，行云流水般在两人之间左右攻防。
冯笑始终处于守势几乎无法伤他分毫，老头游刃有余步步紧逼，早已看透他的招数。郑长铎突然没来由叹了口气，听来甚是感叹和无奈，冯笑心头却是一惊，他后退数步，挥扇围拢郑长铎周身，薄薄的尖刃毫不留情地割向看似孱弱的老人。
“叮”一声响他躬身沉稳地挡下扇刃，袍角袖口带过疾风仿佛凌空一指，天琛扇攻势骤然减弱，摇摇欲坠，不及冯笑收回，他双足交替点地，纵跃直冲。
被摩挲得有些暗淡的烟斗指向冯笑喉头，稳稳定住。一盏茶时间，郑长铎仅用七招便轻巧地破了冯笑名噪江湖的“乌夜啼”。
他宛如被扼住颈部，猛然一窒。
“若换作剑，你这条小命就完蛋喽。”郑长铎笑眯眯地收了烟斗，不修边幅地拽起衣角擦去甩脱的烟草，“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冯三公子纵使再傲气再多手段也有敌不过的人和事啊。”
冯笑也收了扇，坦然笑道：“惊雷剑法果然不同凡响，我自叹弗如。”
“你的功夫都是冯崧乔教的？”
“是。”
郑长铎扯着嘴角哼哼两声冷笑，话语间颇为鄙夷：“玩弄权术、蛊惑人心是把好手，但功夫上的造诣实在不高。”
他说着盘腿席地而坐，指指冯笑说道：“以你的资质，半天时间就能把心法熟记了，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拖这么多天？”
冯笑一改之前的随意，正襟危坐下来，他想了想试探答道：“前辈要我有所思？”
“不错，那你思出来点什么没有？”
“武学心得的话……”
“不是这个。”
话被打断后冯笑更显茫然：“前辈不妨直言。”
“我要你想，除了救命，你为什么要学惊雷剑法，学成之后呢？”
“天道轮回，一切归位。”
冯笑说得轻描淡写，但郑长铎的脸上透出少有的严肃和凝重：“你要报仇？”
“其中之一吧。”冯笑掌心淡然而利索地抚去天琛扇上的尘土，话语淡得如同在说吃饭睡觉这样极平常的琐事。
“你想用惊雷剑法杀了冯氏全族泄愤？还是用它斩去绊脚石？或是屠尽他那些走狗和害过你的人？”
冯笑充耳不闻，眼神出奇的冷静。
郑长铎冷笑起来：“你这样和他有什么分别？”
“别拿我和他相提并论。”冯笑双眸顿抬，眼中射出两道锐利的寒光，态度瞬间冰冷。
“冤冤相报何时了，这话虽说是老生常谈，但的确没错。”
他不耐烦地收起扇子直视老头，笑眯眯地揶揄道：“对，没错，反正死的不是你的至亲，你当然可以自欺欺人藏起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溟风谷里岁月静好，怡然自乐，岂不快哉？”
“可纵使你只杀一二个，也必然牵扯进无数人！”
冯笑眉尾挑了挑，讥诮而清高地拿出他贵胄公子那套假意温和的笑脸，“难道要我高风亮节放了他们？呵，不好意思前辈，我学不来你这宅心仁厚的做派。”他说着把一旁的九全剑束回腰间，“放下屠刀不见得就能立地成佛，外面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的血肉，我的刀一放下，就已经横尸别人刀下了。”
“郑澈！”郑长铎低吼他的名字，在岩洞昏黄的光影中面容沟壑纵横，竟仿佛比阳光下更苍老了几分，“你就真想这么做？让自己在杀戮中寻求解脱？”
“是，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若你反悔了不教了，我还会找别的办法，上天入地，碧落黄泉，总有冯崧乔血债血偿的那天。”
他说完干脆的转身欲走。“慢着！”郑长铎拉住冯笑的肩企图阻止他离开。
冯笑回头目光冷然扫去，无情而充斥杀意。
老头平静下来，看着他狠厉的目光略显无力地说道：“刚才那番话不该回答我，而是回答你自己。我不了解江湖上人人言说的冯笑，但我知道眼前的郑澈应该是怎样的人。如果你坚持己见，恐怕终有一天会迷失自己。”
片刻沉寂后，洞内回荡起规律的脚步声，一步步渐行渐远，由重到轻，直延伸到外部再没有点滴声响。
他面无表情地走出溶洞，独自来到蜿蜒的河边，夏日的气候变幻莫测，顷刻之间数朵阴云飘然而至，挡住了原先灼灼的艳阳，可似乎迟迟没有下雨的势头。
他走到岸边一颗树下，浪潮拍打激起一波波水纹吞吐着细碎的沙石，他走得太近，被一阵急流打湿了鞋头。
他凝视半晌，一反常态地脱了鞋袜，向来好洁的他也不顾土石脏乱席地坐于岸边。
他把双脚探入水中，纵是在伏天，这冷冽的河水也不由令使他打了个寒颤。
这一凉却激起了他脑海深处的记忆，回到酷暑笼罩的冯宅，年少时他为贪凉，总爱伸着两条腿浸入家中那片池塘寻求丝丝凉意，而身边则常有冯迁作陪，兄弟二人总是无话不谈。
莲池，海棠，细风，夏雨，以及在那里和戚筱凤儿时的点点滴滴……
割舍、斩断然后屠戮干净、血债血偿，替郑家那些无辜的亡魂讨回公道，大仇得报的酣畅在他心底滋生，他埋在掌心的面容露出一丝快慰的笑，甚至想大笑出声。
可心底却替阴霾的云层落起了雨，滂沱不息，落下的一滴滴是矛盾、愤怒、痛楚、无可奈何。
三尺水榭里堆叠的尸首换成了冯家人，那其中必然会躺着冯笑自己。
郑澈亲手杀了冯笑。
他抱着九全剑，像个当年那个无助的孩子，湿漉漉地坐在河边，朦胧想起生辰那天戚筱凤同他说的话：“冯笑和郑澈不是敌人，为什么不能握手言和呢？”
他倚着树干在回忆中借着昨夜未散尽的微醺沉沉睡去，恍惚之间，又摇摇欲坠着跌入了另一段交错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