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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天地行健
    燥热的夏季日头长得不像样,直到晚饭后许久,熔金般的骄阳才渐渐沉入屋后,泛出最后一抹残留的光晕。

    三尺水榭花苑的墙头突然探上一个人影,谨慎地四下张望一番,当家用完饭时丫鬟侍从就离了院子都去收拾或吃饭了。

    他抓住短暂的空档,松垮垮背了个轻便的包袱,趁人不备匆忙攀上墙沿。

    他刚一跨腿准备翻出去,墙根处幽幽传来一个亮堂而稚嫩的声音:“小叔叔,你又要干嘛去?”

    郑峣毫无防备,惊得险些从墙头摔下去,他低头看到阴影中站着个男孩,连忙食指抵唇打起手势:“嘘!别叫别叫!”

    “大晚上的你要去哪儿?”小公子放低了声音,抬头盯着他,眼里透出询问的目光。

    “出去溜达一圈。”

    “需要背着包?”

    “我去买点东西。”

    “那怎么不走正门?”

    郑峣一噎,墙根处仰头看他这侄子,虽说不到十岁,但心眼不比大人少,他连连感叹大哥大嫂真是生了个人精似的儿子。思来想去索性跳下地,俯身对他说:“我出去办点事,马上回来。”

    小公子微微垂首看似纯真无邪地笑起来:“去摘城南桔园的桔子?还是扒了调戏良家妇女的醉汉的衣服扔在路上?还是……”

    “小祖宗,这些事你可是共犯,赶紧闭嘴吧!”郑峣压低声音埋怨起来,恨不得牢牢捂住他的嘴。

    “要我闭嘴可以,告诉我你这次去哪儿玩,然后带上我。”小公子负手而立威风堂堂,眉梢轻轻一挑得意地看向他。

    郑峣撇撇嘴,抬手指着他郑重其事地说道:“告诉你可以,但不能说漏嘴,知道吗。”

    “那可得看我心情。”小公子下巴微扬,竟是一副胜者的猖狂姿态。

    “切,谁理你。”郑峣别转身拍拍屁股就要走人,小公子看他再次准备越墙,于是不紧不慢的提亮嗓子放声喊道:“小叔叔!你这是要去……”

    眼前倏忽一闪,话到半截就被一个手掌捂住出不得声。

    “打住打住。”郑峣瞪了他两眼,竖耳静听环顾周围,警惕地说,“以前那些事带上你都不打紧,但这次不一样,你小叔叔我是正儿八经去学艺的。”

    “唔,我也去!”小公子勉强拉开他的手掌急切的跟着说道。

    “得了吧,你是三尺水榭的少当家,哪能学别派的功夫。”

    “那你怎么可以?!”小公子拽着他不放,显得有些恼怒。

    郑峣一点点抽出扯在他手里的衣袖,脸上笑意懒散:“我也不可以啊,但我就是要试试。咱们家所有人使的都是家传武学,又都会铸剑,人人一个样也太没意思了,我偏不学,偏要与众不同。”

    “那你去哪儿习武?”

    “天台山。”

    “天台派?不是我外公的那个门派么,很厉害吗?”

    “不知道,先去看看再说。”

    “小叔叔。”心知他并不是在说玩笑话,小公子便松开郑峣不再吵闹,垂头低问一句,“你还回来么?”

    天空中忽然响起低沉的闷雷,隆隆不止,郑峣的目光越过高墙落在远方。

    “等我觉得自己能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

    “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去证明一些想证明的事,或者,仅仅为了证明我自己。”他蹲下来与小公子平视,一惯漫不经心又顽劣的眼神此刻透着细碎的光,好似落日还未西沉,悄然缀入他眼底,流光奕奕,“阿澈,总有一天你也会有自己的抉择。”

    他从未见过他如此坚定的神情,就像要赴一场必死之约,以至于小公子惊讶到忘了开口。

    闷热的晚风里,头上层层堆砌的云压得更低,转瞬间飘起了雨,丝丝飞散,于大地各处徘徊、徜徉和穿梭,在鼻尖散发着阵阵潮湿厚重的味道,还裹挟着淡淡的土腥。

    郑峣伸手接住一滴滴落在掌心的雨水,他深吸一口气笑起来:“你知道吗,下雨的时候会闻到龙的味道。”

    “等着。”小公子叹了一声,丢下他转眼就跑去花苑后面,不多时又匆匆跑出来,往郑峣怀里扔了把伞:“快走吧,我替你保密。”

    郑峣撑开伞抖落半身水滴,朝这个从小就爱跟在自己屁股后头的侄子最后一次伸出手,“说好了,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小公子拍击他宽大的掌心承下诺言,抬眼目送他翻身越墙消失在细密的雨幕中。

    十多年后二人再次相遇时,一个已是关山一个则是冯笑,逍遥涧一别,天人永隔。

    他察觉到一丝异样,不禁抬手摸上了自己脸庞,潮湿的感觉慢慢沁在指尖,他睁眼,周遭已经下起了雨,水珠从头顶的叶缝中穿过,坠落到面颊顺延而下,宛如一滴流淌的泪,他不由深吸了口气。

    湿润、沉重、寒凉以及尘土枯木凝结起的,涩然的,龙的气味。

    被雨水浸润过的草地柔软蓬松,每一脚踩下去都微微陷出足印的凹痕,他缓步走回溶洞,走着走着却笑了起来。

    洞口,阴影和光各占一半的地方,郑长铎盘腿坐着,只看得清屈膝交叠的两条腿,周围烟雾缭绕,朦胧一片,暗处有点点火星忽明忽灭闪烁不定。他嘴里哼哼着小曲儿,正准备再填补些烟草,可刚抬手就蓦然顿住了。

    雨雾被风迎面刮来溅了他半身,草地蓄着水窸窣响动由远及近,阴影遮住了郑长铎整个人,他抬头,背光处是一个颀长的人影。

    他微微斜身倚靠洞口却像一柄剑笔直挺立于眼前,斜风细雨一时均做了陪衬,狭长的凤眸如同映入了烟草燃出的火色,剑眉星目,清逸俊朗,自是英气非凡。

    老头有些发愣不知其意欲何为,他开合把玩手中的陨铁扇子,唇边擒着一惯的笑意,将清亮的声音徐徐送入耳中:“方才做了个梦。”

    郑长铎耸肩笑了笑,眉心一簇歪头看他:“梦里有什么。”

    他低眉浅笑,扇骨在掌心一下下悠然地轻敲:“梦里不知身是客。”

    郑长铎玩味思忖,“你改变主意了?”

    “我是青州的客,冯家的客,如今还是你们溟风谷的客,唯独没有一个真正属于我的地方。”

    郑长铎抬着旱烟的手沉了沉,从洞口穿至洞内开始来来回回缭绕起他爽快的笑声,一波一波此起彼伏,他本就饱满的面颊笑得更为红润逗趣,磨喝乐似的脸庞像碰到了什么节日,瞬间变得喜气洋洋,明知故问一般添了句:“为了什么?”

    他一怔,想起一个人:“不为什么,只是证明一些想证明的事,或者仅仅为了证明我自己。”

    郑长铎嘴角仍挂着笑意,他狠狠抽了口旱烟,吐出白雾一片,在雾气中缓缓起身面朝洞内走去,可后头却迟迟没有动静,他回头指着冯笑喝道:“走啊!”

    冯笑的容色随扇面合拢而收敛沉静:“你……”

    “你什么你,还愣着干嘛,练功去啊!”老头没好气地甩下一句话便迅速消失在溶洞昏黄的微光里。

    回声像金石敲打在洞壁的每一处,来回跳动、铿锵有力。

    “要学惊雷剑法就得把你以前那些杂七杂八花拳绣腿的功夫全扔了。”

    “惊雷剑法一共八层,需练至第六层才能驾驭九全剑又不被剑气所伤,时间太紧我只能教你速成之法,往后需要你自行摸索。照你的内功修为最多撑到来年开春,我限你入冬前学成,一天睡两个时辰差不多了。”

    “还有,惊雷剑法虽叫做剑法,但为制衡九全剑的威力又包含了诸多内功心法,一表一里、一动一静,相得益彰,我那孙儿溪陵打小聪明过人,凡事一学就会,我又不忍剑法失传便教授于他,不过他那性子被溟风谷的好山好水养得太过温和谦良了,想到学了就学一点,断断续续练了好几年,最后只练到第四层就不练了。你不一样,你是要救命的,这艰辛程度可就由不得你了,要没什么韧性的话还是早点回去多睡几觉。”

    郑长铎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冯笑只是坐在一旁抽出九全剑气定神闲地轻轻擦拭,等他一通啰嗦完了才嗤笑一声只把那些话当作耳旁风。

    “说完了?”他问。

    郑长铎顿了顿,脸上忽地浮现出一丝诡谲坏笑来,两眼眯缝成线指指他拖长音调笑道:“还有一句,你那酒量啊,真的是差。”

    冯笑喉头一噎,郑长铎见他竟吃了瘪,不由心头大喜,待还想多嘲弄他几句,九全剑森然寒气已毫不留情地步步逼近,冯笑气势高昂,压过他的话语朗声怒道:“老头子,你的话未免太多了!”

    惊雷剑法七式六十三招,郑长铎毫无保留倾囊相授,仅凭一杆烟斗就挥出剑法的震撼奇绝,冯笑平日虽是一副纨绔公子的模样,但骨子里颖悟绝伦坚忍质直,一柄九全惊雷而动摄人心魄。

    往后三个月,郑长铎几乎见不到他闲下来的时候,自己尚在睡梦中就能听见洞外飒飒剑舞,剑法内力所到之处激起河面水声滔滔。

    冯笑不愿“屈尊”待在昏暗的地下便直接跑到河边,他张扬轻狂,光明磊落,手执长剑日复一日,风雨无阻,有时甚至让郑长铎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合过眼睡过觉,这股劲头就如同刚学武的孩子又兼具常人难以企及的毅力。

    老头偶尔会坐在不远处看他,葱茏草色染上他的衣摆,身形颀长,背脊挺立。郑长铎支着头总不免想起在青州只见过没几面的两个晚辈,一是当年刚刚接手郑家家业的整易川,另一位则是他的妻子魏玉歌。

    他打量他的身姿神态,顿觉人之奇妙,纵使他被冯家教养了十年,但举手投足间仍看得到他父母的影子,郑易川的沉稳傲岸和魏玉歌的聪慧狡黠,二人当年还险些把自己劝回了青州再入江湖。

    老头思及至此又是欣慰又是不服,教完惊雷剑法后,凡遇难处只稍稍点拨一下冯笑就能明白个七七八八,完全不输溪陵,而冯笑的性子又猖狂得很,频频惹他恼怒可偏生又反驳不了。

    他不经意扬起一缕浅笑,抿了抿烟嘴心想:这个阿澈啊,实在不讨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