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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天地无暇
    惊雷剑意若一缕幽幽清气,为寂寂山河与茫茫人世下了场婆娑花雨。

    她不再相信天地神佛,纵使身后虎视眈眈,她只孤注一掷,再与命运赌输赢,也许此去无多路,也许辗转千万里。

    第一日,骑马疾行、路途颠簸,入淮南城遇近百冯氏子弟。她从未见过孟紫玉却一眼认出孟紫玉,日暮余晖如火如荼,血污沾衣,她举起玉石奋力高呼:“洛阳九练堂,印信在此,听我号令!”

    孟紫玉侠气凛然,朱唇漾出艳丽一笑,剑影潦潦,击杀城中冯氏片甲不留,自此,九练堂八百子弟随其北上,护郑氏公子周全。

    第二日,渡河行船,红衣若火孤舟如灯,潋烟波阵阵,洞庭诸派踏水而来,霜刃未至,只听河岸上遥遥传音入耳:“船中之人天台可为他作保。郑澈外祖,乃我师兄天台四杰之首魏珂,其叔郑七公子郑峣为我何朝扬亲传弟子,今日若有人百般为难,便是与天台结怨,与何某结仇!”

    话音刚落,一抹惊鸿紫影从江上凌波走来,细长银针击退船周数人后飘然落在船头,那人回头娇俏一笑,码出药石数瓶,长针几许:“消息我已收到,幸亏唐立特意传来。放心吧,我与你们同去昆仑,我倒要看看,还有谁敢欺负我三哥!”

    第三日,途经青州,花谢花开流年十载,亦是一切的开端,道上恒山、泰山、广越门竞相拦截。

    忽有一柄利剑横生阻挡,剑生白虹,寒气森然,凌飞轻啸将众人震慑。剑气中走出一位青年,一位老者,老人面庞圆润貌似磨喝乐,抽着烟袋哈哈笑道:“好气好气,如今江湖都以为我族没人了?那你们可得睁开眼好好看看了。溪陵,拿剑!”

    青年一身玄衣枣红腰带,再次抽出背后长剑昭示众人,他明朗的声音响彻四周,坚毅而有力:“九全剑在此,郑氏后人在此!”

    剑身锋芒有如劈山之势,溪陵将剑光倾倒,跃直马前。他把九全递给戚筱凤,淡淡说道:“物归原主。”

    “溪陵……多谢。”

    “昆仑路远,他并非孤身一人,让我也同去吧。”

    她点头,把剑束上了冯笑腰间,即使他闭着眼也与剑相得益彰。这样才像他,恣意飞扬,不可方物。

    第四日,一路跋涉已入北地,风如刀割,寒气猎猎,他的指尖透出丝丝凉意,红衣暖不了他的四肢,冯静施针,溪陵运功,也于事无补。

    戚筱凤抱紧他亲吻渐冷的指尖,又使劲替他搓揉,不眠不休,只为温暖他、捂热他。

    半天后,一队快马迎着寒风奔腾而来,马上为首之人取出一件纯白厚裘,边喘粗气边恭敬递上:“浙西林氏子弟同送诸位前往昆仑虚。家主命我将这雪狐裘即刻送给小郑公子,北地苦寒,请务必收下。”

    雪狐裘,天下御寒至品,纵有千金难求得。

    第五日,天色灰蒙,冯笑皮肤愈凉,脉象渐弱,戚筱凤始终不离他身侧。

    午后,滚滚灰云从地平面翻卷如浪潮压将过来,周遭昏沉,暴雪将至。

    苍茫白霭间,有一人赶在风暴前追上了整队人马。她顶风冒雪前来,衣袂飞抖不止,从影影绰绰到逐渐清晰,一抬头,风帽下是一张年轻秀美的面庞:“若还有人阻挠,我第一个不答应。”

    “紫阳婆婆!”戚筱凤愁容中展出一丝难掩的惊喜。

    她将斗篷一挥,眺望山头白雪:“小丫头,我来引路送你们上昆仑,去我师尊处。”

    第六日,风雪过后,人马整顿,却有峨眉、太湖、两仪直追山腰,来的都是掌门,阵仗比之前更浩大,皆说要给江湖一个交代。

    紫阳翻身下马,怒道:“惊雷剑意现世,九全重出江湖,天台掌门和我白氏紫阳作保,又有九练堂一众千里相护,冯崧乔竟还来咄咄相逼!宗主所为欲遮天?欲蔽日?欲堵悠悠之口?真是好一个道貌岸然之徒!”

    “紫阳仙勿怪,冯笑一向巧舌如簧,前辈不要受他蛊惑!”

    戚筱凤当即出言斥道:“墙倒众人推,你们对他已有芥蒂又怎会公正看待。”

    冯静冷笑数声,银针在手,口中附和:“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谁知是不是因三哥重拾郑家惊雷剑法而妒能害贤,恐自己位置不保。”

    来人依然坚持己见:“种种证据均已确凿,且英雄令已下,为何阻我们铲除异己。”

    “英雄令已下……”远处有话音飘忽传来,众人看向来处,近旁的雪峰之上伫立一袭青衫,书生模样,他未着厚衣也未携旁人,显是匆匆而来,一身长衣摇曳似要融入天际,他淡淡说道,“若是由我来收回呢?”

    她握着冯笑的手不由一紧,大雪纷乱从眼前掠过,刺眼白光照出峰顶人半边容颜,她黛眉轻蹙,喃喃念出“冯迁”名字。

    第七日,边陲各派纷至沓来,侠义之士抵死相护,昆仑虚上白雪茫茫,映出声势浩大绵延的人马,气吞山河、风云飞扬。三千侠士如江河汇海,共护郑氏公子赴生死之关。

    青天与刺目的雪仅剩一条模糊的分界,时隐时现,大雪飘摇如柳絮如鹅毛如一场净白花雨,有人抬头仰望指了指天边,越来越多的人昂头看去,青云之上忽然豁开一束明亮,似被硬生生撕裂出了一线耀眼天光,耳边只有风雪呼啸。所有人静默,如感慨般吐出胸中积霜,抹去眉角额上的雪沫,心底也似透出一隙光明,照亮了他们曾深埋的正道、侠义和还坚守的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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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夏,他踏着沁凉溪水离开昆仑时,山腰的雪早已化了,直至辗转去到汴州,天又在不知不觉中入了秋。

    他趁着第一场秋雨到了曾经熟悉的地方,庭院、荷塘、凝曜阁。奇怪的是,放眼四周皆是空荡沉寂、暗淡萧瑟,天是灰的,砖瓦是灰的,就连门楣、横梁都是灰蒙蒙一片。

    他走入东侧一间屋,抖落肩上淅沥的雨,有人安然端坐着,就像正在等他。

    “既然去了昆仑虚,为何不等我醒了再走。”冯笑自行坐下,弯起眼眉笑得无邪。

    “大约觉得有愧吧。”那人也短促一笑,有一张温和谦逊的面孔。

    “也是。”冯笑漫不经心摆弄起手边的杯盏,“惭愧到连一杯茶都不肯赏我喝。”

    “阿笑。”

    他离坐,几步走到门口,冯迁竟似警觉地同时站起来,惶惶问道:“你要去找他?”

    “我又不是来喝茶的。”他仍旧话语轻浮地半开玩笑,冯迁却笑不出,手心不自觉的攥紧,口中艰难说道:“他已……”

    “我不杀他。”冯笑扶着门框,回头只用余光看他,“有些事,我只当忘了。”

    他扭头出门,转身走到另一间屋外,他在门前踟蹰了片刻,像个忐忑的孩子,按在剑柄上的手拿起放下数次,最终还是松开了。

    他推门而入,坦荡地去和十个春秋作别。

    这间屋也同样萧瑟,甚至凋敝荒凉,一如枯槁的人心。

    冯笑坐在床边,凝视着一位苍凉的人,一颗垂垂老矣的病树,一个雄风不再的武林宗主。

    他拔剑,发出冷然犀利的出鞘声。

    “你来了。”

    “久等了。”

    “你是来杀我的。”

    “是,也不是。”

    “这话有趣。”

    他笑了笑,卧床的人只能缓缓扭头看他,形容枯瘦,旁人看了要觉得可怜,但在他眼里只分明看到“因果业报”四个字。江湖给了他荣耀,也几乎在一夜间夺了他的所有,将罪与罚通通暴露于朗朗青天下,他便被抽去筋骨,病如山倒,似残灯上一缕摇摇欲灭的烛火。

    而那团细微的火也只能发出虚弱无力的燃烧声:“三千侠士送你上昆仑,你费了不少心力,挣了好大的面子。”

    “我只不过睡了一觉,真正费心力的是谁,你比我清楚。”

    “小郑公子。”他扯着嘴角揶揄起来,“多亲切的称呼。”

    冯笑也咧着嘴回应:“怎么,听着很刺耳?反正你也从没有把我当过冯家人。”

    “三尺水榭那时我就厌恶你。”

    “为什么不杀了我!”冯笑似被触动了某根弦,绷不住抬剑靠近,近到冯崧乔甚至能觉出颈项上沁到的寒意。他紧咬着牙,颊边分明的轮廓更为清晰,他双眼泛上一圈血红,一字字顿道:“为什么,不、杀、我!”

    冯崧乔艰难地发出几声干笑:“认贼作父,不有趣吗?”

    “这比杀了我还恶心!”

    冯崧乔无力躺卧着,凹陷的双眼一寸不移紧盯着他,桀桀的笑声让这间萧条的屋子平添一丝阴森:“三尺水榭时,你才十岁,却带着那种……仿佛洞悉一切的笑,让我恨不得立时掐断了你的脖子偿奕儿的命,可我没有,我把你带回去,教你习武、让你入江湖历练,可能是出于报复,也可能是我的一时兴起。”

    他说到此处,目光忽而流露出一抹转瞬即逝的柔和:“你是我近乎完美的作品,你的才能、学识、气度哪一样不是经过我的教导?可你骨子里还是郑家人,一丝一毫都未曾姓过冯,你的眼神、样貌、举手投足,还有此刻要杀我的模样,和你父母如出一辙,你代替不了我的儿子冯弈。”

    “我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他手里的剑细微震颤着,仿佛有什么已经被斩断。

    “是啊,你就是你,也许我真的错了。”

    “错了?”他嗤笑一声,“有些罪孽你永生永世偿还不清,终有一日……你必堕阿鼻地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永受业报之苦。”

    冯崧乔瞳孔一震,这是魏玉歌死前对他的咒,那个女人的脸他已记不清,可如今和眼前人眉目重叠竟唤起了他当时的惊惧。

    “不,不……不!”他状似疯狂地抬起手,在半空拼命推着什么,那些死去的、受折磨的、被胁迫的人和一桩桩沾满血腥的手,浪潮般涌入脑中,嗡鸣不止,他时而护住头,时而无端撕扯,任由恐惧狰狞地布满他病态的脸。

    冯笑默默退了一步,冷眼看着他不知所谓、滑稽可笑的举动。他手里的剑已隐去锋芒,沉默地归于剑鞘。

    秋雨已停,仍有雨滴顺着屋瓦绵延滴下,从至高处坠落进尘埃里,化作一滩污泥。

    “冯笑!冯笑!”背后的声音艰难嘶哑,让人不适,他迈步的双脚驻足不前,仿佛忽然被叫住。他没有回应,良久才背对屋内摇头道:“世上已没有这个人了,没有了……”

    他走到门口,右颊忽坠下一滴微热的湿润,大约是檐上的雨。再抬头,天空已被彻底洗净,他大步离开身后那片灰暗,走入雨后澄澈无暇的苍穹下,碧空万里,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