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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凤凰花烈
    对岸灯火已渐次熄灭,夜归于无声沉寂,只余一弯新月淡痕,凌空照耀于河水澹澹。

    冯笑执花静立,红衣衬着手中的凤凰花枝,天地间平添一抹惊艳与浓烈。

    任由旁人质问、疑惑、争论,他说他姓郑,凭白会有谁信?

    他不答,恍如未闻,口中断断续续哼着小调,步履从容地愈走愈近,众人这才逐渐听清所唱词句:“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一面之说,故弄玄虚!”金飞燕耐心早消磨殆尽,握刀大步迎上。

    冯笑垂首默立,拈起花枝道:“我无以自证,但也许它还能替我说几句。”

    言罢,他平平递出枝干,足下一丈内青草如浪浮动。金飞燕刀刃宛如素纱薄羽轻柔横扫,劲气随风逼近,凤凰花空颤数下荡起一阵风波震扩开去,青草成片断碎,他一笑,碎草腾空飞散迷乱人眼。

    两人间,细如毫发的白影闪过,惊鸿一现,随即绽开数道转瞬即逝的明亮。金飞燕抬手,袖口忽而浮光;他凌空而跃,光影随行追至腰侧;他挥刀,光于刀尖滑落,迅如闪电。清寥微寒后,他的刀如脚下青草断裂成两截,交叠落地。

    凤凰花犹自绽放,无声无息。

    金飞燕似折翅飞燕,飘忽坠于刀侧,崆峒门人上前,见其性命无虞但双目无神,怔忡半晌,无言以对。

    邹崮迈步近前,见一叶飞花自那束枝叶飘来,隐约发散一股香气,冯笑长袖生风,如一朵红云又似一团薄雾。他仿佛在渺远的云天外,再看又似近在咫尺。

    飞花悠然翻转,自邹崮掌风充盈的指尖穿过,他本欲捉住,却带动花瓣徒然一折,随风急扬无所凭依,如少女的裙裾轻旋舞动,由快至慢,它悠悠落定,蹁跹粘上了邹崮棕褐色的领口,为身衣着甚陋的丐帮中人添上一色不相宜的明艳。

    万籁俱寂中“哧”地一声轻响,凤凰花变作一缕寒芒,霎时盛放在邹崮胸前,血色绽上衣襟,晕出一片刺目鲜红。

    十二环锡杖敲出层层清音,替下了那阵掌风。冯笑有些倦了,垂眸抛出长枝,仿若随性一甩,凤凰花摇曳颤动如陨星飞逝,直拖一尾赤焰破云而落。金杖挥舞生出雄风阵阵,落地沉击之下草青草抖动不止,如浪涛般推开,蔓上他衣袂的涟漪,忽地金光乍现,海啸山崩。

    冯笑吐出一口血,沿下颌跌落,缓缓融进艳丽红衣里。

    凤凰花枝被递回手中,沾上了他的一滴血。

    他摇摇头,随即一声鸟鸣尖唳刺入耳中,震得颅顶疼痛混沌,众人抬头,天边漆黑净澈、空无一物。却见一只凤鸟绕上净源杖周,羽翼烈烈,灼灼不灭,辉光不可逼视。

    他伸手在净源身前微微一探,锡杖金环铿锵作响,净源大师趔趄数步,沟壑盘亘的苍老面容似被点燃,他睁大浑浊的瞳仁,生出惊异、困惑、错愕:“是……惊雷剑意。”

    凤鸟振翅腾飞直冲云天,他挥手一握,凤凰花枝安然横于掌心。

    “大师,请回去带个信吧。”

    “阿弥陀佛,珍重、珍重。”

    “多谢。”他淡淡一笑,放眼看时,林飞白已不在此处。

    净源长叹一声,崆峒和丐帮得知其意皆尽慨叹,惊雷现世,也许是最好的证明,他们也需要一个真相,令真正有罪者罪当其罚。

    十二三人渐行渐远,回首望去,公子风流,衣带翩然。

    冯笑抹去嘴角的血迹,将染上殷红的衣袂浸水濯清,拧干后仍披在身上一如出门时。

    他携那一支凤凰花在手,趁花瓣正艳推门欲入。

    花枝忽的轻颤数下,他不由眉峰一蹙。

    点苍、重南、飞霜、武当,单凭方才十来人如何截得住英雄令下浪潮般的侵袭。

    追逐的步伐此起彼伏,寒冰利刃蓄势待发,银光胜过星光辉耀,不生不灭,叫嚣着要他低头,要他屈膝,要他认罪伏诛。

    他回头,容色有一丝愁绪,直到将凤凰花枝耐心嵌在门上,忧思转瞬化作一抹如春笑意。

    他们重重踏上河岸,是浪涛不及的汹涌,伴着如此步伐,头顶树枝骤然飒飒抖动,肆意招摇地落出一片凤凰花雨,每一朵都是柔情,每一瓣均是剑意。

    花的锋芒裹挟阵阵扑鼻清香娇柔坠至众人肩头,刹那间,惊风破云、碎霜震雾,血沫似细雨横飞,被风吹散,被花侵染。

    刀锋逼近、剑气逼近、枪尖逼近,恶意与恩怨踏破丛丛阻隔生生将一个“死”字推向他,红衣再度惹上血腥,一道一道深浅不一,若要洗定会比先前更麻烦。

    他很累了,很想安心睡一觉,于是低头捏碎袖口的一片落红,花雨骤如凝停,时光恍如未逝,而下一瞬,迸发绽裂了无数锋芒寒光,明灭闪烁不熄,纷扬落英飞过周身坠进河水中,落入他们的影子里,影与人缓缓相贴,也如落花卧在了月下。

    一切归于宁静,刀光剑影仿佛从未来过,只有舒扬的飞花依旧烈如赤焰,灼热刺眼,那是他在黑夜里点燃的一把火。

    她开门,脚边落下一束红。

    他笑了笑,星辰明月泯灭光华,他如一片赤色云霞,仰倒在这场绚烂花雨中。

    她如坠冰窖,喉头仿佛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发足冲去抱他,却沾了一手的血,喜服上的红早已分不清楚。

    他的声音不再如环佩琳琅、玉石金声,他笑道:“小凤,保护我一次吧。”

    “我保护你,保护你,千次万次都可以!”

    “真好。”他仰头枕着她疲倦说道。

    仿佛过了很久,他缓缓从衣中取出一枚玉石印章:“小凤,不要生气。”

    她拼命点头,抖下串串泪水,晕开了手心的血。

    “拿上这个……去找孟紫玉,她欠我份贺礼,一定会送上。”

    “好,我去找她,马上就去!”

    冯笑听言便安了心,他定定看着天上月痕,眸中的星光渐渐暗淡下去,戚筱凤慌乱抱住他几近哀求:“你不要死,求求你了,澈,不要……”

    他似乎没有听见,茫然伸出手在半空摸索,寻到她的面庞,替她拭去眼泪:“不要哭……要……笑,你教我的。”

    笑啊,他永远在笑,无论心情好还是心情差,他笑江湖,江湖也笑他。

    戚筱凤伏在他肩头哭,血尚温,可他已听不清看不见。

    她哭了会儿,伸手到他衣中寻找,如愿以偿地摸出了一个瓷瓶。金丹从中滚落,她含进嘴里,咬碎了嚼烂了,撬开牙关送入他口中。

    他的心跳如游丝虚浮,她发誓:就算命运要捻熄你生命里最后一丝火,我也要为你重燃。

    一丛烟火般的辉煌划过夜空,冲破云霄九重,她不能连累溟风谷,但唯有唐立是她和冯笑最信赖的人。

    她拖起地上血红的爱人,用河水洗净他的脸,他总是很讲究,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

    河畔恍惚走来一人,她警觉凝视来处,那人一身华服,却在胸口沾染大片血迹,他趔趄走来,眼神悲戚,如遭重创。

    走近二人时,口中不停呢喃:“我该赎我的罪,十年的罪。”

    “滚!”

    “是,但容我为这孩子做些什么。”

    “滚……”戚筱凤哽住,之后一个字也说不下去。

    “他心脉受损,剑意外散,恐怕……”

    “服下回元金丹呢?”她抬眸。

    林飞白默然点了点头:“回元丹可以拖一拖,若要救他性命只有带去昆仑虚找灵机老人。”

    “昆仑虚……”

    “他是紫阳前辈的师尊,能救弥留将死之人,但久居极北之地从不现身,重病者往往熬不住路遥苦寒,所以……”

    “他熬得住,我知道他有执念,他不会轻易赴死的,绝不!”

    “好,这个你拿着。”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珊瑚红玉,“林家的信物,林氏子弟都会从旁相助。”

    戚筱凤将其紧束在腰间,她抹去眼泪郑重行一大礼:“多谢前辈。”

    林飞白凄厉一叹:“不要谢我,我只是个罪人,忏悔了整十个春秋。”

    “那便已赎了罪了。”她开始低头包扎冯笑身上的伤,哼着他哼过的曲调,眼泪滴进污泥里,让人不忍心去打搅。

    林飞白走到岸边,一地的凤凰花,一地的斑驳血。

    “姑娘,英雄令既出就不再收回,那些不知情、不信他的人还会接踵而至,切切保重。”

    她断了歌声,淡淡应道:“我会的,我会的……”

    天或许快亮了,兴许还有很久,头顶漆黑不见星月。木屋里的草席还算牢固,正垫在他身下,她结了绳拖行,手已被粗粝的表面磨出血,她顾不了这些,只知道要不停不停地往北走,昆仑虚在北,洛阳也在北。

    冯笑每每回忆那时总也什么都不记得,只依稀听见耳边是长久的草木飒然之声,久到他也忘了有多久,然后换作不停歇的马铃,“叮铃”、“叮铃”,回荡在耳畔,时断时续。

    唐立牵着一匹瘦马立在远处时,天边已渐亮,苍白的青天照上血红的两个影子。

    他说:“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她却说:“不要死,要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