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仙侠奇缘 > 星匙之国
第二章:少年之交
    俗语有云:“万般皆是命。”

    这话有理。同样是人,有人天生好命注定要做一朝帝王将相,有人歹命加身非要天寒地冻于路边行乞。

    在姬有瑕看来,那个闻道老头就是个上下不沾的狗腿子命,阿谀奉承帮王上断出个前无古人的“千年盛世”还嫌不够,见他未被诛杀只是送走,回去揣摩再三、竟又多此一举上了个折子。

    折子写得是又臭又长。

    话里话外一片忠心耿耿。全篇围绕着姬有瑕——称这世上原本无他,生而不死已是强求。又指世间之事皆有定数,命途坚韧是好,但过于坚忍便是事出反常必有妖了。为防日后大祸反扑,姬有瑕这妖孽本尊,还是寻块香火旺盛的伽蓝之地由佛祖亲自镇压得好。

    这忠心不出意外感动了王上。

    姬有瑕在他爹怀中待了三日,他爹便被勒令将他送走。

    第三日下午,他就迁徙阵地到了万宝如意寺的小沙弥专用炕上。

    ……万幸没被当成和尚养。

    端阳君是天生的软心肠,打个比方,就是有一天要在路上被人偷了钱袋子,都要令手下侍卫夺命狂奔而上、将人扣下之后去问那小偷家中是否有八十老娘奉养。

    似他如此婆妈之人,自然见不得孤苦小儿只身长伴青灯古佛。

    嘴上虽未明说,心里却总觉得那一碗又一碗的寡水清汤,会把好端端一个大胖小子直接送去见阎王!

    于是思来想去,索性与苍夷方丈打了个商量,圈出如意寺中一不甚常用的后殿,修缮缝补一番后,带着一干管家仆从搬了过去。

    自此成了佛祖的善邻。

    端阳君昼夜不歇听着佛音颂唱,渐渐的,除了姬有瑕之外,对谁都是心慈手软。

    如此三五载后,原本正儿八经的端阳君府,却是彻底无人问津了。

    那日,姬有瑕顶着乌青发亮的黑眼圈儿一朝回门,便扎在府中鲜少出去。一方面叫人揍了嫌丢脸,另一方面,亦自觉身手不佳尚缺锻炼。

    追星逐月苦练三月。

    待到胸中一腔碎成渣似的少年自尊修补好了,才起了兴味出门游玩。

    可几次出门,不管行至何处,却总会撞见弥乐。

    第一回,是他得了街角小贩相赠一串山楂糖葫芦,弥乐行上前来,说那小贩印堂发黑必有煞气临门,与其相赠七宝葫芦来防身……

    第二回,是他参加菩提法会与人比武,弥乐凝眉冷笑、似是对他不屑一顾……

    第三回,则是他见弥乐于暗巷之中遭人纠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被救者却一声感谢没有,反倒视救人者为无物……

    …………

    三回过后,姬有瑕被气得目眦欲裂、几欲升天,干脆憋着一肚子火不出门了!

    与此同时,弥乐却被方丈邀请来寺中礼佛品茗。

    更糟糕的是,端阳君听闻后,有感此前王宫中弥乐为姬有瑕解围之事,竟还拉着他一道前去陪他品茗。

    期间,姬有瑕眼见弥乐不知做了什么妖术,不过二盏茶的功夫,便将两个老头唬得红光满面一愣一愣,一边赞他品性高洁、一边又叹他灵法高深。

    “…………?!”

    春花秋月大半年,姬有瑕掐指一算,算出弥乐来此不出三趟。

    三趟过后,以端阳君与苍夷方丈为首的侍卫和尚们竟是全军覆没。最后唯一喜爱他胜过弥乐、待他一如往常的,只剩下了如意寺里负责做斋饭的春霏婆婆。

    婆婆一生无儿无女,年老害病之际恰被方丈收留,病好后为了报恩,便留于寺中主动做些厨灶间里的轻巧杂活儿。她年岁虽高,双手却巧,每次炮制出来什么好吃的糕点都会预先藏上一部分,然后留给姬有瑕。

    如今,还是留给姬有瑕。

    姬有瑕打小练完功后,便能在武场旁边的树下寻到她,每每吃得大快朵颐齿颊生香,却从没想过婆婆为何待他如此不同。

    此刻经逢“大变”方觉困惑,便去问她缘由。

    婆婆听了先是一愣,略微思量后放下菜篮、摸着姬有瑕的鼓鼓腮帮慈蔼微笑:“圣师自然是个有本事的好孩子,可惜像个冰人似的不太爱笑。婆婆是个普通妇人,见多了庙里金刚佛陀的严正肃穆,当然更喜欢有瑕身上的鲜活热乎。”

    姬有瑕狠狠点头,觉得此言甚是有理。

    诚然,弥乐诗书礼乐无一不会,仪态行止皆有量度,放在哪里都是个钟灵毓秀、足以叫人闪瞎双眼的美少年。

    但扛不住……这美少年总挎着一张死人脸。

    他整个人像是被框在某个精致漂亮的模子里,让姬有瑕但凡见了,就按捺不住手心发痒想要按住他肩膀死命摇晃,好把他那满身脱不开的礼仪规矩全都砸到地上。

    可每次对上那双黑沉沉的眼珠,却又很难当真下手。

    弥乐与他,像也不像。

    弥乐灵力卓绝受人敬仰,而他每日不怠地闻鸡起舞、却只得孤芳自赏。

    同为人身肉长,姬有瑕的生母远在王宫玉楼之内,是美艳无双的瑶妃。

    但于他而言,一个自幼便从未谋面、甚至不曾经人传过只言片语关怀思念的母亲,有于没有其实无甚两样。

    而弥乐,他与其母却早已相隔阴阳。

    与姬有瑕相反,早在弥乐出生那时,王上便动了心思打算将他接到身边教养。为此,还派出了一支堪称精锐的军队去往玉衡境护送迎接。

    那副执锐披坚旌旗蔽空的架势,看起来倒像是抢儿子!

    但玉衡公拒绝了。

    在姬有瑕听了一耳朵的传闻当中,玉衡公是个面对强权富贵都面不改色的英雄人物。

    他那时身在花团锦簇当下、虚虚拢住怀中沁了胎血的襁褓,叹道:“今夕吾妻身死。虽与此子无关,但未免其功德有伤,他理应随两位兄长一同伏于其母陵前守孝奉灵,以一稚子纯心、报她十月恩养。”

    使者不敢硬来,只好将他一番言语记下、飞鹰传信于王都。

    结果不难预料,王上心心念念的便是成仙,生平最重的便是“功德”。

    既然已经将弥乐当做接连上天的希望,自然便不会愿意让这“希望”功德有伤。最后不仅答应会等弥乐守孝期满再来接人,甚至还下旨亲封已逝玉衡夫人为缠香仙母,以王侯之礼安葬。

    这一等,便是抓心挠肺的足足七年。

    可不想七年过后,又有一惊雷乍响——那位仙童玉子般的弥乐小公子,突然失踪了。

    玉衡境上下苦寻,不见其人、未得只影。

    霏霏流言不胫而走,里头说什么的都有。

    ——什么玉衡公不愿与爱子生离将其偷偷藏起,凶残妖魔为夺仙缘生吃仙童,弥山夫人不甘地下寂寞将孩子带走陪她……?!

    等等诸如此类的无稽猜测中,还有人说:“莫不是去了仙境?!

    这话四下无人可答。

    正如举世无人能料,彼时云端之上正如泣如诉的,竟是七境之中的最后一场雨。

    弥小公子倏忽一去,苍生万物即成涸泽之鱼。

    那是天地之间最为焦灼的三年,日月轮回朗照、诸天星辰斗转,宛如冥冥之中当真有人正煽动一切明亮的耳目,去寻找那个上天最为钟爱的遗子。

    所幸并未寻上太久。

    弥乐安然睡在了曾经消失的玉衡公府,还是失踪时所穿的一袭云水白衣,裹着十岁孩童已然抽长的身形。

    可当他醒来,却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彼时乌云泱泱如山而崩、瓢泼大雨连绵无止,玉衡公缘由不论,已然大喜。父子四人聚一月,一月过后,王上下旨与弥乐。

    简而言之曰:请君入王都,封圣师,号“清泷”。

    “清”者与浊相对,“泷”为天降之水。

    自此,弥小公子便正式顶替了闻道圣师的位置,成为最受王上宠爱的圣师。

    ……

    似这类传奇故事,姬有瑕大概已经听了不下八百回。

    但是要让两个黄口小儿从大打出手到鸣金收兵,光是这点神乎其神的传奇根本不够。

    真正让他对弥乐改观的,是某天清早一行人敲开寺门,声称遇到了人力无法解决的奇异事件,特地来求方丈大发慈悲。

    方丈自然是发不了的。

    毕竟万宝如意寺向来只管求子,苍夷方丈作为寺僧之首,也是随了佛祖那般心宽体胖,平日最重要的工作也就是寻摸寻摸陶土,再将其捏成些品相端正的送子佛陀。

    待到烧制完工,静置古佛金身脚下、再受香火熏染九九八十一天,最后高价买出去!

    此举实在迫于无奈,虽说和尚每天只需一件袈裟三餐斋饭,无妻无子还忌酒水荤腥,但也扛不住寺里的师兄弟们实在太多。

    姬有瑕学数之时曾经算过,如意寺中登记在册的成年师兄们便有四百七十七名,还不包括那些被人遗弃路边后又被方丈碰巧拾回来收养的弃婴。

    是以,面对两张声容惨淡的脸,方丈也只能悲天悯人地双手合十,道一句“阿弥陀佛”。

    下一句“老衲无能为为”还没说出口,他突然福至心灵,想到了弥乐。

    弥乐来时已近正午。

    姬有瑕年少易饿,早早提前于腹中塞了顿饭,那会儿肚囊饱饱、趴在殿中角落的火盆边犯困,一抬眼见了弥乐,却如遇黄昏。

    这位少爷还没睡醒,整个人是横着被抱进殿的。

    抱人的是个身形高壮的侍卫,面貌周正肤色略黑。行在如此酷寒之中,从头到脚竟只着了一身春夏时节的深青薄衣,乍然看去,丝毫掩不住底下如狼似虎的昂藏肌体。他将弥乐稳稳托在身前,宽阔肩背化作肉盾屏风,任凭外头如何天寒地冻,也愣是一丝雪花也未曾占到弥乐的边儿。

    侍卫边上还跟着位粉衣娟秀的女子,面貌看来二十出头,身似一段扶风弱柳,衣裙之外又罩一件得体棉袍。

    姬有瑕一眼观之,断定她必是弥乐的奶妈子。

    果然,那女子伸出拢在袖中的洁白手指往弥乐面颊上轻轻一拍,柔声唤道:“公子,该醒了。”

    弥乐睡得天塌不惊的眼皮子才终于微微动了动。

    抱着他的侍卫虎目四顾,在殿中寻了张宽敞椅子缓缓将人放下,那动作迟缓的仿佛弥乐是个丝毫禁不得磕碰的玉娃娃。

    而等玉娃娃的屁股终于落了凳,那侍女便将手中提篮放于木几,掀开盖子捧出一碗透明汤水来,捧到弥乐嘴边让他喝下。

    寺中众人都被这通做派惊得目瞪口呆。

    端阳君还好,虽然从气质上完全看不出来,但他货真价实好歹是个贵族王爷,少年轻狂之时少不得被人跟随服侍,但苍夷方丈和那些武僧们却从没见过弥乐这般出行景象。

    至于为什么没见过呢?

    姬有瑕低头想了想,可能因为他们就从来没在正午之前见过弥乐。

    遂不成想,此人竟是如此嗜睡。

    他闷头思忖。

    难道所谓圣师,便都是类似山猫鼠狼一般昼伏夜出的阴险鬼祟之辈吗?

    也许是大家满脸的瞠目结舌过于明显,那侍女见之,便主动开口解释:“公子身为圣师,每逢子夜便都要替王上行观星卜卦之职,因此白日精神难免略有不济。失礼之处,还请诸位见谅。”

    众人一听赶忙摆手。

    端阳君更是代表发言,称圣师为王为民忧心至此,我们凡夫俗子等一会儿是应该的。

    哼!姬有瑕当场无声冷笑,心道这老头真真是日渐虚伪。

    他上回练功只是一不小心站错了一个桩,不还是被揍得哭爹喊娘!

    一碗清汤喝完,弥乐终于完全睁开双眼。先是一脸困倦地对着王爷方丈点头示意,随后才问何人求救。

    前来求救的共有四个,其中三个是一起来的。

    三人中为首那个胖到流油,穿金戴银满脸横肉,手里端着只方方正正的大金匣子,边缘处沾着些许泥土。一看见弥乐,就恶狗扑食似的往前一冲。

    姬有瑕只听头顶房梁轰隆隆一震,那胖子便已“噗通”跪倒在弥乐面前的地上。

    他身后站着一名中年男子,看装扮应当是管家身份,管家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那孩子看起来约莫只有两三岁,小脸通红烧的迷迷糊糊的,应是正在病中。

    最后剩下的高瘦男子倒是斯文有礼,没被点到便一直安静沉默地待在一旁,背上还背着个分量不轻的竹筐。

    说到这竹筐姬有瑕便有些奇怪,先前他戒恶师兄觉得此物太沉想帮男子卸下。

    男子连连道谢,却仍坚持自己背着。师兄便不再勉强,又看这人寒冬腊月衣衫单薄、估计不太抗冻,将他引到了另一角火盆边上,还给了他一只适合烤火的矮脚小凳子。

    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见不得人的?

    弥乐的眼神在这几人身上来悠悠转了一圈,而后问那胖子:“所求何事?”

    胖子当场哭了起来,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死了娘似的开始道明原委。

    这胖子姓李,家中世代行商,且生意做得还不错,商行店铺几乎已经开遍整个了天玑境。可这些说到底靠的不是他的生意头脑有多精明,而是五十年前,他祖父捡到的一只小河蚌。

    那会儿年头不好,正逢十年一遇的大饥荒。

    他祖父跟着村子里的逃荒队伍,一路上啃草根吃树皮,瘦得简直没有人模样。就是在这般虚弱的连路都走不稳的情形之下,他祖父一时失足从坡上滚下,滚到了一处已然干涸的水潭边。待他头昏眼花连滚带爬着醒来,便发现面前淤泥之中,嵌着一只巴掌大的小河蚌。

    对一个快要饿死的人来说,这一小块河蚌肉几乎就是一口从天而降的救命干粮。

    但他祖父最后却没有下口。

    据胖子所说,他祖父是个很有远见之人,觉得一时充饥不过饮鸩止渴,与其再遭受一轮苦厄折磨,不如就此早登极乐……

    于是,他将河蚌按在心口重新躺下了,想着如此这般背靠泉眼、再拿几把黄土一盖,也算是传说中的含笑九泉。

    没成想那河蚌竟然颇有灵性,好像知道自己小命得救,蚌壳微张,竟在他手掌心上吐了粒尾指尖大小的金色珍珠来。当时珍珠名贵,是贵族人家才用得起的稀罕玩意儿,这一粒又成色极佳。他祖父大感惊异,顿时涌出浑身力气,一口气走到城中将珍珠变卖,做起了小生意。

    那只其貌不扬的河蚌也被他祖父养在家中,当做招财灵物好生供着。

    随后李家的生意也如有神助一般越做越大,当然期间也遇到过不顺,每逢这时,那河蚌便会再次吐出一颗更大的金色珍珠,帮助他们摆脱困境。

    说道这里,胖子不禁再次抹起了眼泪:“这蚌在我们家已经传了三代,我祖父去世时留有遗言,要我爹把它当做亲爹,传到我手上也得认它做爷爷。前不久我爷爷死了,我早早去城北的棺材铺定了口黄金棺材,想给它风光大葬。可谁知道……葬完没三天就出事了。”

    姬有瑕忍不住插了句嘴:“出什么事了?”

    胖子扭头看了他一眼,哀哀戚戚道:“是我儿子。刚生出来两年话还没说全呢,就爹娘都不认了,嘴巴里老念着‘太爷’,饭也不吃水也不喝,没事就拎着饭勺在院子里挖土,挖完再把饭菜连碗筷一起埋进去,说是长幼有序、要让太爷先吃饱。这也就算了,他没事还总喜欢往水边跑。好在平时下人看的紧,拦着没出过什么大事。可昨天半夜,谁知道这孩子自己起来偷偷溜进厨房了,要不是管家发现及时,他就在水缸里把自己活活淹死了。灌完郎中开的药,现在还发着烧呢。我觉得这事儿实在不能再拖了,自己就把孩子他太爷挖出来了,一起带来求大师帮忙看看。是不是我爷爷安葬的地方风水当真不好,让它待在底下受苦了?!”

    弥乐凝眉一叹:“婉婉。”

    名叫婉婉的侍女听声意会,取出一方手帕将那黄金匣子托住、递到了弥乐面前。

    弥乐屈指一拂,原本被焊得严丝合缝的金匣瞬间像被刀砍了似的碎成了数十枚小巧玲珑的金块,露出其中光芒幽淡的蚌壳。那蚌壳被堂中冷风吹得轻轻一动,飞出一团闪闪金光,它像是有生命一样飞到了昏睡中的孩子胸前。

    约莫三息,光华流尽。

    孩子略显痛苦的酡红面色终于恢复成白皙安宁,面带微笑地捧住最后一颗金色珍珠,似乎陷入美妙甜梦当中。

    对此,弥乐淡淡表示:“生灵来于天地,死后也该化归于天地。它既已开了灵智,以一己之力护了你家三代富贵,便注定唯有死后才能安享片刻自由。你却将其困在金器之中,此举与灭杀魂灵并无不同。”

    胖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干的荒唐蠢事,满头大汗道:“大师,那我为我爷爷多办几场法事,不知可否补救?!”

    “不必。”弥乐以一张符纸将两片蚌壳包了还给他,“赤子心肠干净,等你儿子醒来,会知道怎么做的。”

    他又指向自家侍女手里的一包碎金:“至于这些,就算做我今日为你解惑的报酬。”

    “应该的应该的。”胖子连连感谢,忙不迭爬起来看儿子去了。

    一桩事料理完,还有一桩。

    弥乐抬手,示意高瘦男子上前,又问他:“因何而来?”

    高瘦男子甚有涵养地向弥乐作揖,一派矜持有礼的样子,自称是个城郊种地的菜农。

    菜农的老婆月前刚入土,身后只留下一双年岁不大的儿女。

    菜农家中人丁稀薄、没什么亲友相帮,只好当爹又当娘,家里家外一度忙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日月无光。本以为日子就这般猪狗不如地过下去了,可奇的是,正好是他老婆死去的第七天,他从集市中收摊回家,却突然瞧见土灶边上已然摆满了热腾腾的饭菜。

    他累得半死不活,恍恍惚惚以为在做梦,直到把饭菜往嘴里一扒,才尝出正是他老婆的手艺。也就猜到了可能是老婆九泉之下不得安心,在地底下转悠一圈儿之后又回到家中照看他爷俩儿了。

    可足足享受了十几天,菜农又开始良心不安。他觉得老婆本就是积劳成疾病死的,现在更是为他生前忙到死后,如今也该随着尸身一起入土为安了。

    这么一想,菜农下定决心、连夜从屋后树上打下一筐甜枣,又将孩子托给邻居照顾一二,才越过小半个王都跑来求人度化亡灵。

    可他估计是太着急了,忘了自家地头瘠苦,这枣根本半点甜味也无。

    弥乐毫不嫌弃地收下了,转手将刚才得到的一包黄金转送与他。

    令人意外的是,一旁贡献黄金的胖子见此竟颇有些乐见其成,眼见菜农再三推拒,直接看不下去地连人带包袱一起勾肩搭背拐出去了。

    眼见诸事得解,方丈心头大慰。

    大手一挥,请大家一同在如意寺中用饭。

    席间,桌上菜色荤素之间泾渭分明。

    姬有瑕稳坐半桌荤物当中,啃着端阳君赞助的猪蹄,百思不解之下,实在忍不住主动与弥乐说话:“对那老肥猪,你好歹还给了一张破符纸。怎么轮到后面那个种菜的,就抠门到连符纸都不给了,就光给他一袋金子?!”

    负责寺中采买的戒贪被这无脑发言惊掉了筷子。

    姬有瑕帮他将筷子拾了起来,一抬头,却见在座众人面色也都精彩纷呈,其中尤以坐在他对面的弥乐面黑最甚。

    他抬眉斜了一眼姬有瑕:“怎么,你还看不起金子了?”

    姬有瑕一时懵住,不知他怒从何来。

    也是,他出身贵族自小吃穿不愁,钱财能买之物也素来不缺,除却习武之外、其余诸事也都是一概不管。当然不知道数量众多的黄金对于一户普通农家来说,其实能够起到天大的用处。

    想来,这应是弥乐第一次在姬有瑕面前露出真实情绪。

    他为姬有瑕的无知震动了五脏肺腑,怒道:“那菜农之妻的亡灵只是放心不下丈夫儿子,才每天给他洗衣做饭留恋不去。现在看到他们已有银钱傍身,自然便会放心里离开。还要符纸作甚,把无辜鬼魂劈成炉底香灰吗?!”

    姬有瑕被骂了个狗血喷头。

    “……”他抹了抹脸,刻意报复一般,死皮赖脸上赶着做了弥乐的朋友。

    待双方于佛祖的见证之下握手言和,他才知道,原来比起所谓庸碌无知的世人,这位仁兄更加不能忍受的,是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