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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所幸,什么也没发生,天亮了,一切重新开始。

    夏烟梳洗完毕,化好淡妆,发现程慕白已经坐在沙发上坐等她了。一看到她身上穿的大红碎花衬衣,他皱了皱眉:“换了它吧!”

    “为什么?现在正流行这种样式啊,返璞归真。”

    “换了吧,这纯粹就是农村用的被单面儿。”

    夏烟笑了。从农村走出来的程慕白一直都想摆脱农村的俗气与习气、习惯与回忆,包括他将父母接到城里来住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但很可惜,人的根是天生就种下的,气质是与生俱来的,无论你后天作多少修饰与掩饰,一个农村来的人无论挣多少钱包装自己,都会被人认为是暴发户。这就是现实。

    夏烟换了件中规中矩的衬衫,并准备将这件衣服送给闺蜜李菲,虽然很舍不得这件花了她1000多块大洋的时髦衣服,但一想到程慕白近几年来薪水直线攀升,他总劝她多买些衣服和化妆品打扮自己,心里便释然了,且为自己荣升为官太太而小小地虚荣了一把。

    坐在程慕白开的沃尔沃的副驾座上,夏烟一直默默地想着心事。

    当初结识程慕白时,她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孩,姿色只能算中上等,工作非常平凡,家境也很一般。程慕白究竟看上她哪一点?莫非是她的城市户口?一想到这一点,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夏烟的一件衣服也触动了程慕白内心那不愿示人的自卑的农村情结。

    程慕白原名叫程国庆,他嫌这个名字既土气又不响亮,便自己拿上户口本到派出所将名字改成了程慕白,同时,他也替两个妹妹改了名字。

    大妹原名叫程兰,程母怀大妹时看到玉兰花开了,便顺手取了这个名字。二妹的名字就更简单了,因是老三,所以直接叫程三。程慕白,那时的程国庆,为了让两个妹妹彻底脱了土气,分别为她们改名为“程欢”,“程笑”。

    常说名字是人的第二张脸,名字一改,兄妹三人便脱去了第二张脸上的俗气,并立即将第一张脸配合起来,与城市接轨,摇身一变,洋气十足。

    工作几年后,他悟到了生存与工作中的厚黑学,并为自己当年改名的英明决策而洋洋自得。

    当年的他有才有貌有文凭,工作单位也好,究竟看中夏烟哪一点呢?是她的娇羞、本分,还是她家的城市户口?

    一个急刹车打断了两人的思路。程慕白惊出了一身冷汗,大叫“好险”,原来,刚才程慕白开车时走神了,差点撞上前面的宝马。

    夏烟吓得脸色煞白,久久说不出话来。程慕白看到她受惊吓的样子,顿生怜惜,将她的手抓在手心。

    一股久已未有的温暖传遍全身,她多么希望时间就此停滞。

    程慕白放在司机台的手机响了,他的铃声永远是那首一成不变的《献给爱

    丽丝》。

    他们同时向手机望去,同时看到屏幕上面清晰地显示“小芳”二字。

    夏烟的记忆迅速复苏。小芳!不就是那个程慕白睡梦中喊出的名字吗!原来确有其人!原来他们一直在保持联系!原来……

    原来如此。

    夏烟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已是天塌地陷。

    程慕白并不接电话,任由手机响着。

    夏烟故意问:“为什么不接?”

    “刚才出点事就把你吓成那样,要再接电话出点事你还不得进医院啊?再说,开车打手机是会被罚款和扣分的。”

    “多么完美无瑕的理由啊!”夏烟心想,“只是,他不是备有耳机可以接听吗?”

    夏烟沉默着,除了沉默她还能做什么呢?除了程慕白她还能再爱其他的男人吗?她还有这个资格吗?

    杂乱无章的思绪将她带到了酒店门口。夏烟下车前试探着说:“晚上回来吃饭吗?”

    程慕白略经思考,道:“不一定,我尽量。”

    这就是她亲爱的丈夫程慕白的说话艺术,不肯定也不否定,不给人太多希望也不让人绝望。

    不出所料,程慕白晚上果然没回家吃饭。夏烟草草吃了晚餐,便来到昨天去的公园散步,冥冥之中期待能再见到昨天看到的那两个孩子。

    这个城市的夜景真美呀,忙碌了一天的人们似乎都安静下来。老人、情侣、孩子在公园里惬意地休闲,夜来香的清香不时飘来,沁人心脾。这一切,是远非遍地鸡屎,走几步能踩到牛粪,庄稼地里晚上会飘来人工肥的恶臭味的农村所能比拟的,难怪程慕白有如此浓郁的都市情结。

    程慕白之所以娶她,也许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因为她是城里人。但程慕白绝对想不到:夏烟是12岁那年才来城市生活的。此前,她也生活在破败贫瘠的乡下。好几次她都想告诉程慕白实情,但看到程慕白如此看重她的城市身份,她也就不忍扫了他的兴。

    只可惜,如此美好的都市风景却只有她一人欣赏。她怀着复杂的心情意兴阑珊地观赏夜景。突然,一个熟悉的背影进入她的视线:许楠!

    她转身准备离开,却被许楠发现了。

    “姐!”许楠快步冲上来拦住她,“姐,别走!”

    “天不早了,我该回家了。”

    “才8点多钟,我拍完这几个镜头就好了,等我一下好吗?”他恳求道。

    夏烟不置可否。

    小有名气的摄影家许楠为好几家杂志提供摄影图片,今晚他在这个公园拍夜景,竟意外地碰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夏烟。许楠是个工作狂,全神贯注地装支架,调焦距,物我两忘。待他心满意足地拍好几张照片后,回头一看,夏烟竟不在了!

    “姐!姐!”许楠高声呼叫,又无头苍蝇似的四处寻找。他拨打夏烟的手机,却是关机。最终,他放弃了,垂头丧气地孤零零地背着摄影设备回家。

    天上的星星狡黠地眨着眼睛,月光有些惨白。

    夏烟躲在一棵榕树背后,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许楠的一切举动,他一声声急切而焦躁的呼唤一遍遍敲打着她的心,好几次她都想冲出来,告诉他“我在这里,我在这里!”然而,她忍住了。

    一条短信突如其来,又是那个陌生人的!

    “你是不可能忘掉那个小男人的!!!”

    又是三个醒目的惊叹号,夏烟感觉脊背升上一股寒气,她下意识地朝四周望望,依旧只看到那些闲情逸致的人们。

    删了短信,回家。除了家她无处可去。

    路上,一家音像店传出一个女人凄清的歌声:

    每颗心上某一个地方,

    总有个记忆挥不散。

    每个深夜某一个地方,

    总有着最深的思量。

    ……

    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

    请温暖他心房。

    看透了人间聚散,

    能不能多点快乐片段……

    城里的月光照亮了程慕白的梦,夏烟却活在月亮的背影里。

    她胃口极差,而且经常一个人在家吃饭,更是懒得在饭菜上动脑筋,经常随意就打发一餐,她买的两本厚厚的菜谱至今还是崭新的。

    “小烟,今天我们村里有两个远亲要来,你准备几个好菜吧。”

    “上外边去吃吧。”

    “人家头一次来,去外边吃显得不礼貌,就辛苦你了。”

    夏烟只得无可奈何地翻起崭新的菜谱,天生没有烹饪天赋的她越看越迷糊。什么这个十克,那个二十克的,天哪,这是做饭还是做实验?关键时刻她想到了搬救兵。

    “李菲,我家要来客了,帮我推荐几道容易做的菜吧!”

    “是什么客人?有几个人?”

    “是乡下的两个亲戚。”

    “你们还有乡下亲戚呀?你的还是程处长的?”

    “唔,是我家的。”夏烟不得不靠说谎来维护程慕白的面子工程,不惜对最好的朋友撒谎。

    依照李菲的建议,她去菜场买了够她和程慕白吃一周的菜回来,然后精心准备了一下午,才弄好了番茄炒鸡蛋,青椒肉丝,酸辣土豆丝,紫菜蛋汤等几个家常菜,还有三道可以直接在微波炉里热一热的凉菜、卤菜。

    忙得一团糟的夏烟刚准备坐下来歇会儿,却接到了程慕白的电话。

    “小烟,我家的亲戚已经到了,我一时忙得脱不开身,你打个车,替我接一下他们吧。”

    夏烟只得强打精神,打了辆出租车,在约定的地点见到了程慕白的乡下亲戚。一看到他俩,她吓了一跳,只见那两个男人头发乱七八糟,胡子拉碴的,乍一看像“犀利哥”,怪吓人的。

    夏烟对他们挤出一个笑容:“大哥,上车吧。”

    “国庆弟媳,咱这行李放哪?”原来,他们带了六蛇皮袋东西来了,只见那些袋子上印着什么“磷肥”、“复合肥”等字样,当她看到其中有一个袋子上写着“猪八戒”牌“催猪饲料”时,便再也忍不住笑了,她不明白他们是准备到城里来种田还是来养猪的。

    将几袋“猪八戒”放进后备箱后,夏烟坐到了司机旁边,忽然闻到一股怪味。

    噢,上帝!她向后望去,只见一个叫王村水的亲戚已脱了鞋,盘腿坐在座椅上,这还不算,他还随手掏出一个指甲钳剪脚指甲!一块块长且硬的指甲落在的士上,司机阴沉着脸,提醒他:“车上剪指甲不安全,请下车再剪。”

    王村水撇了撇嘴,继续我行我素,司机气愤地故意加速,碰到红灯又来一个急刹车,亲戚一不留神,头猛地撞到前面的金属护栏上。王村水开始不干不净地骂起来:“格老子滴!欺负乡下人!”

    司机也不甘示弱,索性停下车和他理论。那两个乡下亲戚和程慕白一样极爱面子,双方你来我往地各自用方言激烈地对骂起来,眼看就要打起来了,夏烟心里着急,照这样下去,丢面子的不是那两个亲戚,而是她老公程慕白呀!

    夏烟忙上前给司机道歉,并承诺多给他一倍的车费,司机这才余怒未消地继续开车。

    执拗的亲戚王村水这回不剪脚指甲了,改用指甲剪挖指甲缝的泥垢。冲着夏烟许诺的双倍车钱,司机忍气吞声,怒而不言。

    夏烟带着王村水他们回到家,在厨房准备饭菜时,程慕白回来了。她并没有将出租车上发生的事告诉程慕白,她再清楚不过,他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要是让他知道此事,他肯定会怪她没把这个事处理好,让他在亲戚面前失了面子。

    程慕白和那两个亲戚谈笑风生,她依旧是个忙碌了一下午却吃力不讨好的外人。正准备给他们送点水果时,却意外地听到大嗓门的王村水在里边说:“那个司机真叫屌,上了车这不让那不让,弟媳也真是的,还要多给那个狗屁司机钱,要是我,早骂他祖宗八辈儿……”夏烟听不下去了,端着果盘悄悄来到厨房继续做菜。

    她做好一大桌菜,王村水夹菜时将筷子在菜盘里扒来扒去,令夏烟回想起他在出租车上挖下的点点泥垢,条件反射地认为那些泥垢落在她费心准备的一盘盘菜里。她顿时觉得饭菜索然无味,突然想呕吐。

    可惜,不是因为怀了孩子而呕吐。

    为了让夏烟怀上孩子,婆婆托人不知从哪儿寻了个土方子,并嘱咐程慕白按方子去中药店抓药。

    夏烟第一次吃程慕白替她熬的中药后,直反胃,当天什么也吃不下。后来,她瞒着程慕白去本市一家大型中医院找了个熟人,把所谓的“民间秘方”递给熟人以后,熟人一看,大惊失色:“这里有几味药是相克的呀!吃了不仅不会帮助怀孕,反而对身体有害,赶紧停吃!”她立即将这件事告诉程慕白,程慕白在她的熟人处得到证实后,只得将中药扔进了垃圾堆。但两人都瞒着程家人,有时程母打电话来问“是不是在坚持吃药啊”,他们心照不宣地回答道:“一直都在吃。”

    晚餐,夏烟仅吃了点水果,喝了碗紫菜蛋汤。洗碗时,程慕白进来说:“先去给他们准备卧具吧,我来洗碗。”

    夏烟奇怪地说:“干吗不让他们到酒店去住?”

    “农村人走亲戚,是一定要住在客人家里的,要不他们就会认为是见

    外了。”

    夏烟只得将自家的床单被子拿出来为他们铺床。农村人睡得早,很快他们就鼾声如雷了。

    她又在家里收拾了半天,倒掉堆满烟头的烟灰缸,将地上一大片瓜子壳、水果皮清扫干净,拖地,清除沙发上残留的果壳,她发现,沙发竟被烟头烫了一个小洞,她庆幸当初坚持买布艺沙发,要是买真皮的,那岂不是会更心疼!

    收拾完一堆烂摊子,她站在客厅窗口休息一下,想舒展下筋骨,忽然看到路灯下,一个人正紧盯着她家的窗口看!她推开窗,想将那人看得仔细,不料,楼下的人也发现了她,迅速躲了起来。

    那三个惊叹号倏地跳到她面前,莫非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