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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许多年后,我依旧可以毫不掩饰毫不夸张地说,和苏沐暮同居的这一年多里,是我此生度过的最快乐的时光。

    苏沐暮是个富家子弟,而我只是个穷得叮当响的灰姑娘,他从未嫌弃过我,反倒对我关爱备至。我时常想,一定是母亲在天之灵,托付他来照顾我。

    他会开着他的新宝来带我到江城的大街小巷兜风,他说这是我的小素素的城市,一定要将这个城市牢牢记在心里;他说他会等我长大,他会将我娶到上海;他说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这些话怎么听着那么像诀别?我抱着他开始流泪,双眼下起了瓢泼大雨。我从前在父亲面前很少流泪,可为什么一碰到苏沐暮就老是不争气地流眼泪呢?

    “沐沐,你不会离开我吧?”

    “怎么会呢?小素素,你的小脑瓜又在胡乱想些什么?”

    我总担心他会像母亲一样离开我,我害怕我最爱的人一个个弃我远去。

    “不会的,小傻瓜,我会一直陪着你,亲眼看你变成老太婆。”

    苏沐暮,我想做你长不大的小老太婆。

    苏沐暮即将拿到博士学位了,为了庆祝,他带我去本市最奢华的情调西餐厅用餐。

    我说:“不用了,和你在一起我吃糠喝稀饭也可以。”

    苏沐暮说:“要是吃糠你早就长成一头可爱的小粉猪了,被狼吞吃了也不定。”

    我说:“你就是那头狼,来自北方的狼。”

    走进西餐厅略显幽暗、暧昧的烛光大厅,我莫名地兴奋和羞怯,浑身不自在,我拼命掩饰自己的不适。

    这一年多以来同苏沐暮在一起,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父亲给我的生活费少得可怜,但和苏沐暮在一起,我可以衣食无忧。苏沐暮是那种天生就会赚钱,也会花钱的男人。同他在一起我很轻松,花他的钱我觉得理所当然。他将钞票随意放在一个匣子里,我用多少,用到哪里,苏沐暮也从不过问。

    我喜欢给我充分自由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是我的安全带。

    法式焗蜗牛,鹅肝,白菜薄荷,里海低盐鱼子酱,白酒法国田螺,法式奶油龙虾汤等美味满满当当地摆了一大桌子。我和苏沐暮仿佛穿越到浪漫的香榭丽舍大街。

    “沐沐,你这是在喂猪吗?”

    “我想把我的小粉猪喂得肥肥的。”他将质量极好的餐巾对折几下,然后围在我脖子上,像一条极美的围巾。我一脸陶醉。

    “素素,你现在看上去很乖。”

    “素素,想什么呢?”

    我呆呆地盯着窗外,突然就落泪了。

    苏沐暮循着我的目光看去。窗外,我的父亲,拉着一个目测保守估计有三百多斤的壮男,正用力地蹬着三轮车爬坡。

    “他是?”

    “没错,他就是我父亲。”

    我之前并没告诉苏沐暮我家的真实情况,他仅知道我家境并不好,母亲也去世了。我一边嚼着一只蜗牛,一边流着泪告诉他:

    “父亲原来在一家工厂当工人,五年前就下岗了,他先是在汉正街批发袜子,十块钱三双,挣了点小钱,后来,一条街上有五个人都在叫卖‘袜子十块钱三双’,父亲也渐渐失去了市场,改卖水果。这几年他还卖过报纸,送过牛奶,非典期间他卖过口罩、板蓝根,他还曾想过去推销保险,可那些条条款款太多了,他根本就弄不清楚;想去卖安利产品,又差点被人骗去做传销……”

    “父亲其实是个极聪明的人,可惜生不逢时……他暴躁的脾气害了母亲,害了我,也害了他自己一生……”

    “沐沐,我现在手上吃的几只蜗牛的钱就够父亲拉一个星期的客人了……沐沐,我再也不要过他那样的生活……”

    我抽抽噎噎地说完后,猛灌下半瓶红酒。

    苏沐暮并不阻挠我,他深知我的个性,一旦我想做的事,任几十头水牛和黄牛一起也拉不回来。

    一想到活在社会最底层的父亲正受人雇佣牛一样地拉车,而他的女儿正在奢华的西餐厅里逍遥自在,我的心就痛得如万千根银针在狠扎。

    我不记得究竟喝了多少酒,直到苏沐暮夺下我的酒杯。

    苏沐暮背回家的我,路上一直喋喋不休地说胡话。

    我说:“沐沐对不起,我不该让你看到我这么落魄的样子。”

    我说:“不,沐沐,这才是最真实的我,我想让你看到我的全部。我恨那个人,恨他逼死我的母亲,但我又爱他,要是没有他,我也许就饿死在农村了。他其实很可怜,高考时生了一场大病,要不他肯定能考上大学。他在农村待了好几年,一事无成,他只有把怨气出在母亲身上。后来爷爷退休了,他顶了爷爷的职去城里工作,可是,妈妈已经没有了……”

    我说:“为了我,他拒绝了好几个阿姨,他怕后妈对我不好。他打我,骂我,可我知道,他其实很爱我……”

    我说:“沐沐,你一定不要离开我,离开你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已经没有了妈妈,不能再没有你!”

    “苏沐暮,你不要走,不要走……”

    ……

    苏沐暮将我平放在床上,一遍遍用毛巾替我敷滚烫的额头。

    “小粉猪,别说瞎话了,好好睡一觉,做个好梦,我会到你梦里去看你的。”

    “不要,我要你一直陪着我,一步,半步,十分之一步也不许离开!”

    “好,我会一直守着你,快睡吧,要不真的会病得肿成一头小粉猪的。”

    借着酒力,我一会哭,一会笑,闹腾了许久才睡着。

    我开始不停地做噩梦。我梦到苏沐暮被一只黄白相间的羊带走了,我拼命抓住苏沐暮,生怕他离开我,谁知那只羊却带着他跑得飞快,仓促间我扯下了苏沐暮的衣角……

    我梦到母亲喝的那瓶农药不知怎的忽然跑到父亲手上,父亲抱着农药,面无表情地准备喝下去。我大叫道:“不要!”

    “素素,怎么了?”

    我吓醒了,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用手紧攥着苏沐暮的衣角。

    “我梦到,你被一只羊带走了;我还梦到,我父亲,他喝了农药……”

    “傻孩子,你的小脑袋成天胡思乱想的。等我有空了,带你去旅行,想去哪儿?”

    “西双版纳,南疆,拉萨,乌镇,加拿大,法国……”我一气说出好几个地方。

    “真贪心呀。好,以后我会带着你一个个地去。”

    “沐沐,其实,去哪里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和你一起去,就算去农村养鸡、种麦子、插秧都好,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我和苏沐暮坐在爱情的河岸,漫不经心又心事重重地看对面的风景。

    是谁唱的,为何一转眼,时光飞逝如电?不久,苏沐暮博士毕业,被聘为市里最好的一家医院的主治医生。因着他的关系,我也有幸去那家大医院实习。

    苏沐暮是骨科医生,成天与那些缺胳膊断腿的人打交道。

    第一次参观他的医务室时,我以为误闯进木匠的工房。斧头,钳子,锯子,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刀,被去了螺帽的钉子,钢板,还有一大堆我叫不上名字的工具。

    “沐沐,借个墨斗我用用。”

    “啊?”苏沐暮不解其意。

    “沐沐,你读博士就是为了做木工吗?”一想到我老家的方言倒真是把木工叫成“博士”,我就狂笑不已。

    苏沐暮并不生气,解释道:“人的身体就像一件家具,缺了哪个零件都不行,我所做的工作,就是为了能让这件家具更完整,功能发挥得更齐全。”

    我伸出手臂,将变形的手臂展示给他:“这就是你们这些木匠的杰作。”

    他仔细看了我形状怪异的手臂,问:“怎么回事?”

    “母亲走后,我跟一群大孩子去爬山,不小心摔到山下,左胳膊脱臼了,父亲赶紧将我送到一个赤脚医生那里。本来很容易接好的手臂,却被那个庸医接歪了,从此,这条变形的手臂就这样陪同我受一辈子的罪了。你还记得我从不穿短袖吗,我常穿七分袖就是为了不让人看出我的残缺呀!”

    苏沐暮怜惜地吻了吻我扭曲的手臂,义愤填膺地说:“所以才需要我们这些有责任心的医生来拯救可怜的病人,让那些庸医无处安身!”

    他从未如此严肃,我感动于他的认真。

    苏沐暮亲自带我去拍X光片,他对着那着光子研究了大半晚,第二天不无遗憾地告诉我:“你的手臂已经定型了,如果重新复位,势必会损伤到神经,素素,原谅我也无能为力。”

    “没关系的,沐沐,许多伤口我们都需要用自身的免疫力去平复不是吗?”

    苏沐暮当然能体会到我所指的是关于母亲的事,他不顾场合地将我拥在怀中,不远处的几个医生和护士嘻嘻哈哈地欣赏我们的爱情。

    他正欲将我们的爱情表演得更激烈,被我温柔地制止了。

    苏沐暮就是这样一个我行我素的人,可是我喜欢,因为,我也是一个我行我素的人。

    业务能力极强的苏沐暮很快就成为医院的主刀医生,有时一天要做七场手术。几台手术做下来,苏沐暮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

    他一下班后倒头便睡,许多次都是如此。我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不行,我要的苏沐暮不是这样的!

    “沐沐,我们走!”我一把拉起在床上酣睡的苏沐暮。

    “去哪儿?”

    “先不告诉你,去了就知道了。”

    长江边上的“爱在他乡”酒吧,我和苏沐暮各灌下一大杯扎啤,然后冲上舞台疯狂旋舞。我和苏沐暮不论音乐,不问节奏,从恰恰跳到伦巴,从探戈跳到拉丁,从霹雳舞跳到爵士舞。

    我和苏沐暮在喧嚣的舞池里放纵自己,挥霍光阴,挥洒荷尔蒙。

    白天,太阳底下,苏沐暮不得不伪装做作着脸庞,将自己打扮成一个技术精湛万人景仰的骨科医生;晚上,霓虹灯下,苏沐暮才可以释放自己,尽情地发泄郁积于心的不快与伤悲。

    我和苏沐暮都郑重交给彼此一把钥匙,打开走进彼此心房的枷锁。

    某个寂寥的时候,苏沐暮告诉我:“我需要一个人陪同自己出去喝酒,看星星,让自己烂醉。”

    我同苏沐暮说:“我想找个无人的地方放声痛哭。”

    原来自己要找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只是我们从未察觉。

    无人的郊外,天上挂着数不清的星星们,草地上躺着抽烟的我和抱着一听啤酒的苏沐暮。我们幕天席地,听暮鼓晨钟,我们不需要人生舞台上那张掩饰的幕布。

    我不止一次不止一天地伪装成人见人爱人见人夸的淑女才女,只有在苏沐暮面前,我才可以如此清丽地妖冶地抽烟。

    是的,我随着缭绕的轻烟化作一条妩媚的青蛇,在魅惑的夜色中舞蹈,我的长袖只舞给苏沐暮看。

    苏沐暮从不反对我抽烟,他甚至不会过问我何时开始抽烟,他认为我抽烟同我吃饭喝水一样正常,可我父亲第一次发现我抽烟时,先是愕然,随即狠狠地抽了我一耳光,并将自己的烟摔在地上,用脚、用尽全力践踏,仿佛他可以把烟叶踩成灰、踏成尘。

    后来,为了给我树立榜样,父亲自己也戒了烟。可我分明偷看到,他时常一个人坐在黑暗中,抱着母亲的遗照,接连不断地连吸好几支烟。

    我心情复杂地将母亲的照片放到自己房间,吻了吻,上面咸咸的。

    原来父亲也是脆弱的,此前我还天真地以为他不会有眼泪,还以为他永远也不知道流泪的滋味。

    我恶作剧地将父亲剩余的烟都扔进了便池。

    自此,父亲再未抽过烟。我也曾戒过烟,直到那个男人出现。

    那个男人习惯先将自己的烟点着,然后嘴对嘴地为我点烟。他对任何事都是漠不关心,唯独对我抽烟格外关注,我一抽烟,他就会分外亢奋,他称抽烟时的我为“跳舞的水蛇”。

    “蛇,有蛇!”

    我尖叫着扑向苏沐暮。

    苏沐暮翻身而起,仔细在草丛中寻找。

    “素素,你一定是看错了,这里怎么会有蛇?”

    “不是的,我刚才明明看见有一条蛇从我身上爬过去了!”

    “是条什么样的蛇?”

    “我不知道,那条蛇好象在跳舞。”

    苏沐暮深思着,很快便笑了:“小素素,我真想解剖你,看看你的小脑袋里究竟有多少稀奇古怪的想法。”

    我紧紧地抱住苏沐暮,抱得他无法呼吸:“沐沐,求求你,不要让我回到过去,请你替我赶走那条蛇,不要让它伤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