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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在我最无助无奈无望的时候,一个叫唐恋的女孩出现在我生命中。

    她比我高一级,精灵古怪。她的身世和我有几分相似,从小就没有妈妈,随外婆在北京长大,几年前父亲将她带到了武汉。

    唐恋习惯性地递给我一枝烟,烟上写着很小的字:520。

    从前我和苏沐暮在一起时喜欢抽这个牌子的烟,苏沐暮走后,我很久都没抽烟了。许久没有抽烟的我,吸了一口烟,竟被呛得剧烈地咳嗽。

    唐恋说:“林素素,你变了。”

    我不懂唐恋是说我变好了还是变坏了。现在的我不好不坏,也无所谓好坏。

    苏沐暮暂时的离开,将我的生活一棒打回到从前。我又如一具直立行走的僵尸。

    在真实与痛楚面前,我宁愿选择闭上眼睛。

    唐恋说:“林素素,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唐恋将我这具僵尸强行绑架到本市一家大型KTV。我们走进包间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

    我一直在暗中察言观色,不出十分钟,便弄清了在座所有人复杂的关系。

    这是一群高级混混,都受过高等教育,都愤世嫉俗玩世不恭,各自都带着自己的情人或男女朋友来参加派对,没有一个人带自己的老婆。

    一群打扮得张扬出位的男人女人们抽着烟,划着拳,肆无忌惮地讲黄段子,我听得面红耳赤。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人身上的某种繁殖后代的器官竟能被人赤裸裸毫无羞涩地消遣,心里不免七上八下的。

    我冷眼看着这帮人,这帮人让我过早地接触到比子夜还黑还暗的现实人生。

    席间,我看到一个扎辫子的男人,两个长发男人,一个金发男人,更有一个白发男人!而这些五彩缤纷五颜六色的男人最多不过三十来岁!

    这世界真是倒了个颠,男人们留披肩长发,女人们却将头发剪得一根根直挺挺地竖着像黑牙签;白发人想染黑发,黑发人却挖空心思不计人民币地弄了满头银发!真不知他们家白发苍苍的爷爷奶奶们冷不丁看到孙子辈顶着和他们一样的发色会作何感想!

    “靓女,抽草吗?”

    我抬眼一看:一个“白头翁”!“白头翁”男人色迷迷地盯着我看。我受的惊吓委实不小,除了他的外形,还有他骇人听闻的言辞,都让我感觉到3.5级地震。

    我假装听不见,打着任谁也看不懂的手语,以最天真无邪地目光傻乎乎地反盯着他。“白头翁”丢下一句“KAO”,灰溜溜灰不溜秋地走了。我举起一杯干白朝他的背影狠狠地泼过去,继而四处寻找唐恋。

    唐恋正同一个黄发男人如胶似漆难分难舍。我只有在眩目的霓虹灯里等待,在等待中一遍遍地思念苏沐暮,想念从前和苏沐暮在一起的美好时光。

    那些滚烫的日子像奔腾的流水,一去不返。我的苏沐暮在那个陌生的国度里,是否也如我想他般想我?

    一个毛茸茸的老外不合时宜地假装一个十足的绅士来邀请我跳舞。我用中文说:“如果你会说中文,那么OK,我现在告诉你:对不起,本小姐没时间,更没心情!别惹我,烦着呢!”

    老外一脸茫然。我又改说英文:“Please-leave-me-alone!”

    我对那个老外恶狠狠地讲着蹩足的英文,活该他倒霉。老外耸耸肩走了,我也冲他做作地耸耸肩,一不留神差点扭到脖子。

    凌晨两点,兴致盎然的唐恋和意兴阑珊的我才被那个黄发男人开着奥迪送回学校。

    “姐,这么晚了我们怎么进宿舍大门呀?”全医科大的人都知道,那个凶神恶煞的宿舍管理员翻脸无情,凡超过晚上11点进门的任你是四大天王的老子也是休想入得此门的。

    唐恋不以为然的晃了晃手中叮当作响的钥匙:“小case!”

    唐恋带我绕过前门来到宿舍后门,用手中的一把小钥匙轻轻一旋,大门竟然开了!我不得不服师姐唐恋的先见之明。

    “姐这两天有空也给你配一把。”

    “不,我不用。”

    “傻妹妹,怕啥?姐还就给你配定了!”

    第二天,一把崭新的钥匙就放到了我面前。我转手就将它送给了我同寝室与另一个系的男生热恋中、每日深夜迟归的姐妹。

    我是一把固执的锁,能和我匹配的只有苏沐暮这把钥匙。如今苏沐暮离开了,其他的备用钥匙于我只是徒劳。若苏沐暮有朝一日弃我而去,我这把锁终将是会锈死的。

    我这把锁形单影只地在校园中飘渺,我从不会逾越教室、寝室、食堂三点一线半步。从前叛逆不羁的我突然变得乖巧,学习也像突然开了窍一样,那些骨胳、经脉、肌肉、阿莫西林、阿司匹林等等,都被我了然于心,我再也不会将碘酒误解成农药。我还拿过两次头等奖学金。

    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我不是在用心学医,我只是在同跟自己较劲。

    我就像那头驴子,脖子前方挂着一块草饼,明知肯定吃不到那块饼,却偏偏不信邪,坚持不懈地沿着既定的方向冥顽不化地在原地转圈,并且坚信凭借自己的努力,有一天一定可以吃到那块草饼。

    苏沐暮便是那块我永远也吃不到的饼。

    苏沐暮出国了,我的心也被他带走了。

    远在加拿大的苏沐暮每隔一两天都会给我写E-mail,尽管他的学业非常紧张。他有时会写他在加国的生活,有时描述他们那些个性不一的教授们,有时还会在信上写满对我的思念,在每一封电邮的最后,他都会写上一句:“素素,我爱你。等我回来。”

    噢,苏沐暮,我当然会等你,我一定要等你回来,无论多久,无论等几辈子。

    唐恋经常会来找我出去玩,都被我以各种理由拒绝了。我其实不喜欢那些喧嚣,我只想一个人安静地想苏沐暮,等苏沐暮。

    我终究还是没能等到苏沐暮。

    那个夏天,我的苏沐暮,在加拿大,某条未设标识的,危险路段,深夜,开车时,不幸遭遇,车祸,送往,医院时,已经,不——治——身——亡……

    噩耗传来,我当场昏厥过去。

    原来,苏沐暮真的被一只“羊”带走了!那只“羊”,是飘洋过海的洋,是迷途羔羊的羊!

    从前的梦境被现实无情地验证了,我在命运面前卑微地流泪至抽搐。

    我终于找到了红绳断掉的谜底,然而这个答案却来得太迟了!

    苏沐暮的母亲打来电话告诉我这一消息,她还告诉我,苏沐暮车上发现一件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他是为了给我买礼物才疲劳驾驶了五个多小时……

    我恳求和他们一起去加拿大,见苏沐暮最后一面。

    命运却一再同我顽皮地开玩笑:因某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原因,我的签证被拒签了!

    我冲动地闯进大使馆,揪住签证官的衣领,要他还我的苏沐暮,还我的苏沐暮!

    苏沐暮的母亲将我拉住了,我们抱头痛哭。

    半年前苏沐暮从我身边离开时,是一个帅气睿智的孩子。我最后见到的苏沐暮,却躺在一个白色的冰冷的罐子里。

    我的苏沐暮,你住在这么小的地方不觉得挤吗?

    你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呢,你说过要我等你的,我一直在苦苦地等,可你为什么自己一个人先走了呢?你说过要爱我好几辈子的,可为什么这辈子你都不能坚持将我爱完呢?你说过要和我一起爱到地老天荒地久天长的,可你怎么能这么早就失约了呢?

    苏沐暮,你怎么可以一个人先离开?剩下的日子,我一个人怎么走呢?没有你,我甚至不知道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你知道,我走路经常会左脚绊右脚的。没有你,我如何将我恨之入骨的医学坚持学下去呢?没有你,我如何再去面对那个养育我却又夺走我最爱的母亲的父亲呢……

    我将我们结在一起的发束放进苏沐暮小小的容身之处,和着我的眼泪。

    我感觉,我的眼泪这辈子都要为苏沐暮流尽了。

    苏沐暮,你不要觉得孤单,我来了,永远爱你的素素陪你来了……

    我呆呆地看着自己被庸医接歪的扭曲的手臂,缓缓举起从实验室顺手牵出来的一把手术刀……

    一个小偷掩着面,蹑手蹑脚鬼鬼祟祟地来到我和苏沐暮面前,诡异地笑着,这笑声惊醒了我。苏沐暮睡得正香,我不敢尖叫,我担心小偷会伤害他。我害怕得脑子里一片浆糊。

    待我清醒时,他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了苏沐暮,我甚至没看清他是如何将苏沐暮掳走的,我突然变成了茕茕孑立一个人。

    我四处疯狂寻找我的苏沐暮,那个小偷猛然回转头来,阴森森地盯着我,说:“你想救他吗?那好,把你的血拿来交换!”

    偷走苏沐暮的贼想同我做交易。他拿我的血去干什么呢,做人血馒头?我吓傻了,为救苏沐暮,也顾不上同他讲条件。

    我闭上双眼,举起那把寒光闪闪的手术刀朝手腕切下去……

    流了很多很多的血,那个小偷却告诉我:“哈哈哈,笨女人,我跟你开玩笑的,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不住地在身边回荡,小偷带着苏沐暮越行越远,越飞越远……

    “苏沐暮,苏沐暮!”我大叫着,声嘶力竭。

    “林素素,林素素,你醒醒,快醒醒!”唐恋一边推我一边找来纱布绷带替我止血,包扎伤口。

    一大片殷红的鲜血染红了我的飘飘白衣。

    “姐,不要管我,我要去找苏沐暮……”血流太急,唐恋根本就止不住血,只好急匆匆地背着我上校医院。我被送进了急诊室,后来就不省人事了。

    我幸福地傻笑着,因为我很快就能见到苏沐暮了。

    我不停地飘啊飘啊,四周又冷又暗,伸手摸不到自己的身体,一个声音从空灵的远方飘来。

    “林素素!”我回头环顾四周,却没有人。

    “林素素!”那声音来自飘渺的远方,又似乎近在耳畔。

    “你是谁?”

    “我是你的灵魂。”

    “你在哪儿?”

    “我一直在你身边,你看不见我。”

    “人真有灵魂吗?你又何苦骗我这样一个根本就没有灵魂的人?”

    她沉默。

    “林素素,你孤寂吗?”

    “是,我现在很烦躁。”因为没有了苏沐暮。我把苏沐暮弄丢了。

    她说:“人都有这样一个心理周期,莫名地烦躁,自己伤自己。”

    “这周期来得很突然,你永远也无法预料它何时会降临。”

    “好像我们固有的一些精神支柱在崩溃,好象有一地的碎片等待你收拾,你却无从下手。”

    “我想找一个地方发呆,一句话也不说,什么都不想。”

    她补充道:“特别想破坏、放纵,毁灭一切。”

    “我选择一个人流泪,哭过了就好了,许多事都可以忘了,有些事却永远也忘不了。”

    “总有一些悲伤无法逃离,总有一些失落无法逃避。”

    “总有一些悲伤无法逃离,总有一些失落无法逃避。人总是只能活在原地,按既定的轨迹活到终老,是这样吗?”我问。

    “你的悲伤和失落,我感同身受。没有走不出去的心情,前方总会有一个出口的。”

    “可是,我很多时候就是走不出去。”我感觉自己眼前一片黑蒙蒙的。

    “那就跳出去,跑出去,爬出去,跨出去。”

    “可我现在已经没有力气了,头与心好象沉到某个地方去了,然后怏怏地任自己沉沦下去。死命地纠结,就是我现在的状态。”

    “I-see-you.”

    她懂我,她说她懂我!

    I-see-you,这一定是苏沐暮托她转达给我的!

    这个世界最近的距离,不是爱,而是懂。

    我爱你,这句话能让你陶醉;但我懂你,却能让你潸然泪下,

    拨动心头最柔软的那根弦的,往往是懂你的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

    我对着渐行渐远的她默默地说:“I-see-you.”

    岁月神偷偷走了苏沐暮,却遗留下一个空寂的我,背着灵魂游荡在人间。

    苏沐暮,明天在哪里?

    因为唐恋发现得及时,我被校医院从生死线上生拉硬拽回来,手腕上留下一条长长的弯弯扭扭的伤疤。

    无论多深多痛的疤痕,总有一天会痊愈,哪怕它曾经血肉模糊,触目惊心。我告诉自己不能一天一天数着伤疤度日,尽管没有苏沐暮的日子我度日如年,生不如死,然而,总会有一个人比你更在意你的伤疤。

    父亲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连夜赶来了。他见到我时,我正睁着和他一样大的眼睛,空洞洞地望着天花板。他默默地走到我面前,表情复杂地盯着我。

    我十分清楚他会说些什么,他即将要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再清楚不过,我甚至能将他的台词说得一字不差。我沉默着,等待他的狂风骤雨电闪雷鸣。

    我沉默地反抗着。我目空一切目光涣散心中无物心力交瘁。

    我期待父亲一如往常的一巴掌,猛扇在我脸上,这样,皮肉之痛或许能减轻心上的负担吧。

    我期待父亲咬牙切齿地对我大吼:“滚!”,或许这样,藏在我内心深处的心魔就真的能滚走。

    我期待父亲能蹲下来,在我床前抱着我说:“傻丫头,以后不要再做傻事了。”

    我软硬兼吃,可父亲却让我碰了一个大大的钉子。

    父亲像捡了块金元宝似的长时间沉默是金。

    我的眼泪十分不争气地顺着脸颊流下来,从一行流成两行,又流成无数行,一行行断了线、掉了魂似的,找不到出口释放,找不到入口汇集。

    许久,父亲才启开金口:“吃饭吧。”

    父亲大口大口地扒着饭,我则一粒粒地往嘴里数。我的眼泪流到碗里咸咸的,湿湿的,一碗干饭被我吃成了咸咸的稀饭。

    记忆中父亲从不会做菜,有一次,他做了盘酸辣土豆丝被我吃了大半盘,后来父亲就天天做酸辣土豆丝,吃得我一看见土豆就想翻胃。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了,问父亲:“现在菜场土豆是不是很便宜啊?”

    父亲不解。

    “我已经吃了八天土豆丝了,能不能换个菜,哪怕换成土豆片也行!”

    父亲这才恍然大悟:“我看你上次一气吃那么多,还以为你很喜欢吃酸辣土豆丝呢。”

    原来是父亲误解了我,可我也曾不止一次地误解父亲。

    父亲笃信“吃鱼能越来越聪明”的信条,家中稍微宽裕时,父亲就会买鱼给我吃,每次他都先把鱼头夹下来留给自己,我心想:“父亲真自私,好的都留给自己吃了。“有一次偷尝了一下鱼头,却发现父亲”爱吃“的鱼头基本没肉。

    我的思绪被一位护士打断了,她板着苦瓜脸扔了张单子给我们。接过一看,是催款单。我在医院住了两天,已经花去了几千元。唐恋为我垫付的医疗费已经所剩无几。

    父亲从上衣内翻出一个纸袋,又从纸袋里拿出一个叠了好几层的纸包,一层层剥开,最后露出两千元钱。

    父亲将带着体温的钱递到我手上。我健全的手正打着点滴,只能用受伤的手接过。

    无意中碰触到父亲的手,他的手竟是冰凉的,可我记忆中的父亲的手一直都是温暖的。小时候,他虽然很少抱我,但每次带我过马路时,他都会紧紧地牵着我的小手,生怕我会一不小心跑到汽车前。

    如今他的手竟是生铁一样的冰凉!

    我想拒绝他的钱,可我还是收下了。我还没有独立生存的能力,他养我天经地义。更何况,他欠我的,他欠我一个母亲,欠我一个完整的家,欠我一个完整的人生!

    父亲是一个神偷,偷走了我许多东西,尽管他后来百般地想偿还,然而,为时已晚。

    苏沐暮也是一个小偷,偷走了我此生所有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