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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我大病初愈,唐恋一个电话将我召唤到某酒吧。

    唐恋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白酒、红酒、啤酒疯狂大联欢,我从未看到过一个女人喝成这样。她喝得酩酊大醉,满嘴胡话,说了唱,唱了哭,哭了笑,笑了再哭……

    “叶玮,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她的男人叫叶玮,比她大八岁,已婚,还有一个一岁多的女儿。唐恋认识叶玮时他正准备结婚。

    我真搞不懂那些人的爱情,爱就是爱,爱了才结婚,既然城外的风景如此诱人,为何还要哭着喊着进城?

    我问唐恋,唐恋先是哭得稀里哗啦,后来笑我傻。

    “傻妹妹,有谁规定人只能吃一桌酒席,一桌酒席上只能吃一盘菜?就算这盘菜是一生中最爱的,天天吃还不腻得慌?”

    原来爱情是道菜。

    原来爱情只能不定期地品尝,定期地更新,就像衣服一样,不喜欢了可以换新的,可以扔了。那么,爱情究竟是道主菜,抑或只是午后的甜点?

    如今,苏沐暮走了,我只能吃主食果腹,而我甚至没有一点食欲。

    我将她垫付的三千元医疗费郑重地交给她。

    “傻妹妹,千万别跟我谈钱,我最恨人跟我谈钱了!”

    “姐,这是你的钱,不还我心里不踏实。”

    “你再跟我提这事我跟你急!”唐恋坚决不肯收下,我只得作罢。

    这就是穷人与富人的差别。唐恋的父亲经常给她钱,外婆也从北京给她汇钱,所以她衣食无忧甚至锦衣御食,而我却要为一日三餐发愁,每餐多点个荤菜还要思想斗争半晌。

    三千块钱是我一学期的生活费,而唐恋却可以毫不在意地慷慨赠人。

    我心里的那台天平忽然就失了衡。我想找个砝码来将它调节平衡却找不到。

    这个世界,有钱就是大爷,没钱就被人骂成“他大爷的”。钱大爷,你给我一边凉快去!

    我想像唐恋一样将自己灌得烂醉,可我刚出院不久,医生嘱咐我不能喝酒,不能这个不能那个的,医生说的我全都懂,甚至可以比他说得还要专业,还要天花乱坠,可我从心底里百般反感,极度抗拒。

    我只能隐忍地保留我的反感,抗拒。我要老老实实乖乖地听医生的话,我得老老实实乖乖地活着,活在一个没有苏沐暮的世界里,苟延残喘。

    苟活也是活。

    父亲在我出院的当天就离开了医院。他说要赶回去上班,要不就要被扣工资了。可我心里再清楚不过,五年前他就失业了。五年前一个陌生电话打到我家里,通知我父亲去领一次结清的下岗安置费。我问了问,竟只有区区一万多元。我父亲为之奉献一生奋斗一生的工厂竟可以如此绝情如此轻易地将一个勤勤恳恳的老工人扫地出门!一万多元就买断了我老黄牛一样的父亲的后半生!

    父亲从未将他失业的事告诉过我。他或许是怕我担心,又或者,是想在我面前维持他作父亲的尊严。可惜我早已将他看穿,他的迂腐和可笑的固执,他努力编织的一个个谎言有时让我怒不可遏。

    我是他的什么人呢?失业是很丢脸的事吗?我一知道他失了业就会影响我的考试成绩吗?可笑,真是太可笑了!我的心理年龄早已超过了生理年龄,从我四岁那年起。

    四岁那年我就过早地结束了自己的童年。从那年起,我的人生便破了一个很深的洞。

    我的人生也一再飞速滑行着,偶尔会有高峰或低谷,但最终都平稳降落。父亲不允许我飞得太远,所以,无论我的翅膀有多大、多硬,我都只能仰望高空,在原地滑翔。

    接我出院那天,父亲接到了一个电话。他神秘兮兮地跑到病房外接听,我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

    他高声同电话那端的人在争吵着什么,似乎是在讨薪,我听到他说我女儿住院了,急需用钱。父亲同那人吵了近半小时,我头重脚轻地返回病床上。

    我累极了,感觉无数张鲜艳的百元大钞在我面前高速旋转,我伸手想抓住它们,它们却调皮地同我玩起了捉迷藏。

    后来,恍惚中,父亲来了,钞票们龙卷风似的一溜烟跑了,连影子都不留。

    父亲真是个跟钱有仇的人。

    他原本同母亲一起住在农村,母亲走后,父亲顶爷爷的职进了那家保温瓶厂,不久碰上工厂改制,原先的二百多元工资被砍到了一百来元,我家刚吃了两个月的肉又突然改吃小白菜了,我还成天吵嚷着要吃竹笋炒肉,后来将父亲吵烦了,真的让我大吃了一顿“竹笋炒肉”,那一根扁担抽在身上的滋味至今还令我心有余悸,此生我一见到竹笋,仍有些后怕。

    后来,他凭借自己勤勉的工作态度和过硬的技术,好不容易当了个小头目,却偏偏逢上了换厂长,新任厂长将所有中层领导全调整成自己的人,父亲又被打回原型,降为庶民。我刚吃了不到半年的肉又重回解放前,改吃大白菜。虽然心底很想念肉丝,但因为有前车之鉴,再不敢嚷嚷着要吃“竹笋炒肉”了,只敢小声地要求吃饺子。父亲没好气地说:“饺子,饺子,所有的事都被那个瘪三给搅黄了!”于是,我连所有同“搅”字有关的字都不敢说了,更别提饺子了。饺子也因此成为我心头的一处隐痛。

    父亲此生只当过一次官,但时间极短。自那次降为平民后,耿直的父亲此后再未获升迁,任劳任怨了一辈子,最后竟落得个下岗的命运。吃肉还是吃大小白菜对于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只是我替父亲不值。

    别人辛苦了一辈子好歹还替自己捞个几品官当当,而父亲竟当了一辈子平头百姓。当老百姓也无可厚非,可是,领导岗位被别人挤下来,父亲也只是躲在家里喝闷酒,第二天照样起早贪黑地上班。就连最后被裁员,父亲也没有去厂里闹过,他只是默默地在那张下岗职工名单上签字画押。

    父亲一辈子与人无争,唯独与母亲斤斤计较。现在母亲走了,他再也找不到人来争论什么了。

    父亲端来一盘竹笋炒肉丝,一盘番茄炒鸡蛋,一盘粉蒸排骨,说是厂里刚发了点奖金,做点好菜让我早日康复。

    望着那盘久违的竹笋炒肉丝,我旋即起身躲进卫生间,以免即将夺眶而出的不争气的眼泪被父亲察觉……

    我出院后的第三天,父亲也住院了。

    他晚上拉三轮车,白天则在一处建筑工地做油漆工。那个包工头在父亲同他理论时,找了几个工人将父亲打伤了。工人们将父亲抬到医院不久,那个被我诅咒了几亿遍的包工头人间蒸发了。

    包工头仅替父亲交了一千元住院费。可怜的父亲被检查出膝关节骨折,需立即手术。他第二天就收到了欠费通知单。我一个在校学生,上哪儿去变住院费!

    我请求系里借支几千元,就厚着脸皮找到了满面春风的系主任。

    系主任打着十足的官腔:“这个呀,不太好办哪,系里还没有开过这样的先例,要不我向上头申请一下。”

    “真的可以吗?”我激动地问。

    “我只能试试看了,至于成败与否,要看你自己的表现了。”系主任的声音里可以挤得出水来,他边说边将手放到我腰上。我很快明白了他所指的“我的表现”的真实含义。

    说白了,我在他的床上好好表现,他不仅能借钱给我,也有可能连借条都不用打一个白送给我!

    我朝他媚笑着,将他的手拿开:“主任,急什么,要不您定个时间我专程去您府上拜会您?”

    系主任立即笑逐颜开地说:“那太好了,就今晚吧,今晚我内人出差。”

    我再次冲他媚笑着,心里却早已将他千刀万剐。

    我十万火急找到了唐恋。

    “你想怎么做?”

    “揭穿他,让那个披着人皮的衣冠禽兽身败名裂!”

    听完我的话,唐恋笑得花枝乱颤:“傻妹妹呀,你不觉得你太天真了吗?胳膊拧得过大腿吗?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反而还可能会被反扣上一顶莫须有的罪名,最后肯定会影响你毕业!你这样做值得吗!”

    “难道就这样让这个道貌岸然的禽兽为害校园为害社会?”

    唐恋正色道:“记住,谁都不是救世主。”

    是啊,我连自己的父亲都不能解救,我还能拯救谁呢?在唐恋的追问下,我将父亲被人打伤住院的事告诉了唐恋。

    “这事交给我!虽然那个叶玮不可能跟我在一起,但他还认识一些道上的人,这点小事替我出头是小意思。”

    “可是,这样做不妥吧?”

    “怕什么,你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爹被人欺负吧?”

    我正犹豫,唐恋说:“就这么定了!”

    两天后,那个包工头被叶玮派去的人找到了,并狠狠地修理了一番,那个包子似的猥琐男人也学乖了,点头哈腰地给父亲送来了一大笔医药费。

    我想请唐恋吃饭以示感谢,唐恋笑言:“你能有多少钱我还不知道?还是将钱留给你老爹治病吧!”

    这话虽是一句玩笑,但听着怎么那么刺耳?莫非我林素素就是烂命一条,天生就该受穷?谁说的,是谁说的?站出来,有种的给我站出来!

    父亲明天就要动手术了,我心里五味杂陈。

    父亲一直将他失业的消息瞒着我,我问他被什么人所伤,他也只说是自己倒霉,被一伙地痞流氓打伤的。我也没有告诉父亲我托唐恋找人修理那个王八蛋包工头,他的病才有钱医治。

    苏沐暮,你在哪里?我所经历的一切痛楚你在天国里都能看到吗?

    告诉我,告诉我为什么我一定要生活得如此艰难?为什么不能活得轻松一点?

    苏沐暮,岁月偷走了你,可你为什么要偷走我本就不多的快乐?

    我独自在如血的黄昏中漫无目的地神游,不知不觉竟来到苏沐暮从前的家。

    一个似曾相识的妇人突然找到我,递给我一个大大的包裹。她是苏沐暮从前的邻居,说苏沐暮的母亲托付她将这个包裹转交给我。

    我抱着这个沉重的包裹步履蹒跚地继续流浪。

    我不敢开启这个包裹,我害怕自己又会被带到同苏沐暮有关的回忆中去。我将苏沐暮留给我的一切,连同那个包裹深锁在一个大箱子内,从不敢轻易去触动它。

    父亲即将上手术台了,我亲自将父亲送进了手术室,我紧握着父亲的手,父亲的手仍是那么冰凉。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变成了慈祥的微笑的母亲。我想,父亲和母亲从前一定是相爱过的。

    作为医科大的学生,我本来可以要求在一旁观摩学习的,但我不敢,我害怕父亲最脆弱的样子被我看到,我的心虽已磨砺得坚硬无比,但我还未铁石心肠到亲眼目睹自己的亲人在手术台上受苦受难却无动于衷。

    我在手术室门口徘徊了几万次,突然被里面出来的一个护士叫了进去。原来,父亲的血型极为稀有,是RH阴性血型,雪上加霜的是,医院血库告急。

    我急忙对主刀医生说:“我也是RH阴性血,抽我的吧!”

    主刀医生戴着口罩,但他的眼神我读懂了:我身高一米六三,不足90斤。他怀疑如此瘦弱的我能否支撑得住。我将袖子往上一撸,露出我细瘦的胳膊:“抽吧,我扛得住!”

    就这样,我的血液流进了父亲体内。

    几个小时后,父亲的手术顺利完成。我也疲惫得昏睡过去。

    醒来时,看到父亲还睡着,眉头微蹙。在我印象中,父亲的眉头好象从未舒展过。

    这样一个人,天生就要扮演悲剧角色吧!他仕途从未顺当过,年轻轻轻就成了鳏夫,在失去自己爱人的同时,也失去了女儿。他还拥有什么呢?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是什么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

    父亲得知我冒着风险替他输血后,伸出手来在我的脑后轻拍了两下。这个久违的亲密的动作差点让我滚下泪来。

    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父亲伤的还是关节处,更需卧床静养。父亲的后期治疗还需要很多钱,而且,医生特地叮嘱,父亲在痊愈之前一定不可以干体力活,这就意味着父亲至少有半年都不能工作,也没有任何收入。

    父亲一出院就吵嚷着要去“厂里”上班,我情急愤怒之下冲他大吼道:“还上什么班?哪里有厂让你上班!你为了骗我竟然可以连命都不要了吗?!”

    他呆愣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最近。”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撒谎是为了不伤他的自尊。

    “爸,您好好休息,我明天就去做兼职,保证把您的医药费挣回来。”

    我感觉好象自己有近二十年没叫他“爸”了,此次脱口而出,竟叫得如此顺其自然,他也答应得理所当然。

    “兼职一小时好几十块钱呢!”我又自我安慰地补充说明。

    事实是,我所做的所有兼职都是廉价的。在商场超市作临时促销员,一天站下来,腰酸脖子痛,也不过才二十块钱;做家教,好的话可以拿到三十块钱一小时,可现在家教多如牛毛,一小时五块钱我也干。还有诸如顶着烈日发传单之类就更勿需提及了。说出来累人,也伤人。

    我别无选择,我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来养家,来为父亲治病。可目前的兼职工作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我的人生在四岁那年已经破了一个洞,真的要在那个洞里撒上一些尖锐的沙子吗?

    我忍住泪,在心底默默地对父亲说:“爸,对不起,我要走另外一条您不喜欢的路,过另外一种人生,希望你不要怪我,一定不要怪我。”

    我犹豫再三,还是拨通了唐恋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