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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颜伊然和衣在鸽子笼似的我和父亲的家住了一晚。

    三更半夜,我睡意正浓,欲翻身时,不料一个人抱得严严实实,我在瞬间惊醒过来。“救命啊!”我大喊道,嘴却被一只手捂住了。

    “素素,别叫,是我啊……”

    颜伊然!他趁着酒劲,闯进我房间,一张酒气熏天的嘴往我身上凑。

    “素素,我喜欢你……”黑暗中我听到了他急促的呼吸。我反感地将他推开,却被他抱得更紧了。

    “放开她!”一声大喝将颜伊然和我都吓了一大跳。颜伊然的酒也彻底吓醒了。

    “你还算是个男人吗?”父亲边说边一把将颜伊然拎到了门口。天,瘦小的父亲竟能将人高马大的颜伊然像拎鸡鸭似的拎出去!

    颜伊然涨红着脸,说了声“对不起”,便迅速逃出大门。

    “你没事吧?”父亲怜爱地问我。

    “没事。”我很感激父亲此时的壮举,虽然颜伊然只是一时酒后性起。

    父亲气冲冲地要出去找颜伊然算帐,被我拦住了。封建传统的父亲一定认为我只有结婚那天才能将自己交给一个男人,无怪乎他看到颜伊然对我非礼便怒发冲冠,认定这不应该是一个负责的男人所为。

    是谁说的,女儿是父亲的小情人?

    许多时候,我总是被他为我所做的点点滴滴所打动,可我和他之间,始终横亘着一个母亲,母亲在我和父亲之间打了一个死结,这个结,是无法轻易解开的。一件很小的事或某个物品都能勾起我同母亲相关的记忆,这记忆让我对父亲爱恨交加。看到昨晚颜伊然留下的二八自行车,一些不愉快的往事不禁飘浮到眼前,任我无论如何也赶不走。

    我上初中时,学校离得很远,父亲便将他的二八自行车借给我骑。开始学车时,正值三九天,父亲带着我在寒天冻地的大街上学骑车。他起初还扶着我,后来不知何时悄悄松手了,我冷不丁地摔下去,膝盖上撞了个大包。身上的伤很痛,刀子似的风刮得人更冷。可怜我的双手冻得胡萝卜似的,父亲却包公一样站在旁边观望,让跌倒了的我赶紧爬起来继续练习,我的手冻肿了他也丝毫不管不顾。后来,我愣是咬着牙将那辆咣当作响的破车学会了,每天骑40分钟去上学。

    有一次我骑车时摔了一跤,自行车摔坏了,我自己想修车,捣腾了半天却没弄好,只得花了一个多小时将车推回家。回到家,天色已晚。父亲在黑暗的屋外修了近一个小时还没修好,他埋怨我不该自己乱修车:“不该拆的地方瞎拆!”

    我反问道:“什么是该拆的呢?”

    这话把父亲惹恼了,他将车一推,撇下我回屋里去了。我独自一人流着泪,在冬季的寒夜里将车拆了又装,装错了又拆卸,竟奇迹般地将车摆弄好了。当我满脸满手油污怒容满面地出现在父亲面前时,他只笑了笑就忙他的事去了。

    我来到水池边用力搓洗手上的油渍,恨不能将手搓掉一层皮。洗了很久很久,我的眼泪也流了很长很长。从那以后,凡是自己能解决的事情,我绝不求人,更不会求父亲。

    颜伊然逃掉了,他在我父亲心目中的美好形象彻底毁掉了。颜伊然有好几天没联系我了,我也懒得找他,反正我忙得一塌糊涂,累得不知自己姓甚名谁。

    他再找到我时,一脸忧伤地向我道歉:“素素,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真的很喜欢你,希望你不要在意,我以后再也不会冒犯你了,你一定不要放在心上,我真该死……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说什么你才会原谅我呢?你真的不要怪我,我……”

    颜伊然祥林嫂似的兀自说了半天,忽然停住了,他发现我正冲他狂笑。他窘得双手不知道该放到胸前还是身体两侧,或是干脆装进裤袋里。

    我走上前,双手紧搂他的腰,我冰凉的身体与他宽阔的肩膀亲密无间,我听得到他热烈的心跳。受宠若惊的他欲低下头吻我,却被我推开了。

    “对不起,颜伊然,我不能接受你。”

    颜伊然本来抓在我肩上的手骤然停滞在半空,像迷航的飞机,摇摇晃晃地找不到地点着陆。

    “告诉我,为什么?”

    “我不是你想像中那么简单的女孩。”

    “你是指深夜上班的事吗?我不在乎,你在我心目中永远是纯洁的。”

    “颜伊然,你是个单纯的孩子,我不想教坏你,从现在开始,离我远点,如果你不想被我伤害的话!”

    “素素,告诉我,你喜欢过我吗?”

    “对不起。我们是两条轨道上的人,永远也不可能交汇的!”我头也不回地逃离颜伊然,背后是颜伊然长长的叹息。

    我的绝情,一定伤了他。可若不干脆地拒绝他,只会让他心存幻想,徒然等待。我无意伤害任何人,尽管我曾被许多人伤害过。

    我永远不会告诉颜伊然:抱着他的那一刻,我竟丝毫没有那种濒临窒息的感觉。从前和苏沐暮,和宁易水,甚至和陈宇飞,还有那个我从不愿提起的西瓜在一起时,我都会心潮澎湃,但同颜伊然,我真的没有任何感觉,我心跳平常。

    他的荷尔蒙变异。

    我的DNA出错。

    两条不搭界的河流永远也无法流到一起去。我这条不安份的忧愁河不分东西盲目地放任自流着。

    我以为颜伊然会就此放手,可他还是执着地来找我。我笑此人太痴狂,可自己对苏沐暮不也是这般疯傻吗?

    他憔悴得像缩了水的衣衫,蔫了吧叽的。我最见不得男人委琐的样子。“你走吧。”我不忍心将“滚”字用在这个无辜的孩子身上。

    “你是,因为,忘不了苏沐暮吗?”许久没听到苏沐暮的名字,如今他的名字突然出现在我耳畔,像一个玻璃杯猛地摔碎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你认识他?”

    许久,他才迟疑地说:“他是我表哥。”

    “真的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动地抓住他的衣领问:“这是真的吗?可是他从未向我提起过你呀。”

    “可他经常向我提起你。”颜伊然认真地说。

    “你来找我是因为他?” 我隐隐有些失落。

    “绝对不是,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痛惜失去了一个好表哥,却又感谢他将这么好的机会留给我。素素,忘了他吧!”

    我开始仔细审视颜伊然,太像了,真的太像了,我从前怎么就没发觉呢?苏沐暮,是你将颜伊然留给我的吗?可我只想要你,我只要你!

    我用异常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表哥好象还有一包东西留给你,当时姨妈还差点不准备给你的,后来我劝了她半天,她才托原来的邻居转送给你,包裹你收到了吧?”

    “收到了,可我一直不敢拆开。”

    “放下他吧,你不能永远活在回忆里。”

    “我也不想这样,可我走不出来,我走不出来呀,颜伊然!”我流着泪告诉他,“从前我不敢解剖小动物,是苏沐暮帮我克服心理障碍,我才能顺利地完成学业。可现在,苏沐暮一走,我又恢复到从前那个封闭的我,连杀一只鸡,一条鱼都不敢呀!我还晕血,像我这样怎么能做一个医生啊!我一个医科大学毕业的,却不能做一个合格的医生!我该怎么办,我的未来怎么办?”

    我质问颜伊然,期待他能给我一个答案。然而颜伊然给不了。一把钥匙只能配一把锁。性情古怪的我只有苏沐暮才能用他独特的办法拯救我,让我成为一名医生。苏沐暮一走,我便丧失了谋生的本领。我感觉自己像个废物,送往垃圾处理站还会被归到“不可回收垃圾”一类。

    “素素,相信自己,你可以的,也请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来帮你!”颜伊然真诚得让人又想流泪。

    也许颜伊然真的可以将我拯救成一个白求恩大夫,但他无法拯救我已经落满尘埃的人生。我得抓紧所有的时间去“一壶春色”茶楼挣钱,我现在一个月能挣到八千多元钱了,有些妖精们拿到的钱比我还多,与她们不同的是,我坚决只陪聊不陪睡。而且,她们将来得极其容易的钱花在了华服艳妆上,而我则几乎全用到了家里。这钱来得让我心神不宁,这钱花得却让我心安理得。

    晚上七点,我化了淡妆,坐公交车来到“一壶春色”。下车后,我老感觉有人跟踪我。莫非是小偷或者劫色的?我加快脚步,迅速逃到茶楼里。运气不错,一位老客户已经候在包间里了。一见到我,老客户亲热地拍着我瘦弱的肩,示意我坐到他身边。我刻意往旁边挪了挪,他也跟着我挪了过来。

    “怎么,怕我吃了你?”

    “哪能呢,大哥那么好的胃口,怎么会瞧得上我这个小女孩?”我不得已在他面前装嫩,卖萌,有些男人就好这一口,以欺负小女生为人生之乐事,那我就假装成全他们吧。

    那个老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我、也同旁边的人聊天,还时不时拿爪子在我肩上拍两下,我强忍着,只当享受免费按摩。老男人又要求我陪他跳舞,跳着跳着,他身上便开始散发一股难闻的汗臭味,更要命的是,他还将我拉近到他身边,烙烧饼似的紧贴着我。

    这种滋味真要命啊,却又无可奈何。

    神哪,救救我吧!

    突然,一个男人冲进包间,大喝一声:“放开她!”

    男人的突然闯入令包间内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颜伊然!

    我顿时站成一块木头。木,是呆若木鸡的木,是行将就木的木。

    他用力推开老男人,将我往包间外拉。“你给我放手!”我挣脱颜伊然的手,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快跟我回去!”

    “不关你的事,放开我!”正在拉扯之时,茶楼的几个保安围了上来。眼看保安就要对颜伊然动武了,我挡在颜伊然面前,对保安说:“这是我朋友,别乱来啊!”说完,拉着颜伊然冲出了茶楼。

    一记耳光狠狠地甩过来。颜伊然竟敢甩我耳光!我扬起手准备还击,手却被他捉住了。“林素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他痛心疾首。

    “这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

    “你这么做,对得起苏沐暮吗?”颜伊然真狠啊,这话真戮到了我心窝上了。我掩面失声痛哭。苏沐暮终究是无法走出我的心的。我的堕落,最对不起两个人:一个是父亲,另一个就是苏沐暮。然而,不去茶楼,我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我请求他替我保密,尤其是不能告诉我的父亲。他沉默着,凄然离开。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有见过面。我曾试着拨打他的电话,但他拒接。或许我真的错了,可是,谁又能告诉我哪条路才是对的?

    我可以欺骗世界上所有的人,惟独不能伤害我惟一的亲人——父亲。所幸,颜伊然什么也没同父亲说。

    颜伊然要走了,他考上了外地一所著名医科大学的研究生。他也许只是想逃避我,我本来就是一颗带病毒的细菌。

    他来向我辞行,我拉住他的衣袖,恳求道:“颜伊然,请你听我弹吉他好吗?苏沐暮走了,我再也没有弹过吉他,求求你再听我弹一次好吗?”

    颜伊然亲自为我取来那把断了弦的吉他。

    我感觉苏沐暮走了几个世纪,我也有好几个世纪没弹吉他了。我一曲一曲地弹奏着那把破吉他,虽曲不成调,但颜伊然一直认真地侧耳聆听。我从齐秦弹到罗大佑的歌,颜伊然和着琴声低吟浅唱。弹到罗大佑的《光阴的故事》时,我忽然想起少年时经历的一件事:

    “上初二时,班上突然来了一个背着吉他的帅气男人。他自称流浪歌手,自弹自唱了三首歌,记得其中一首歌名叫《田螺姑娘》,好听极了,我当时都听呆了,听着听着,心里忽然有个声音大叫道:带我走,带我去流浪!可是,我什么也没做,只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痴痴地看着他。歌唱完了,第一次见到流浪歌手的同学们纷纷将自己身上的零花钱掏出来给他,一元,两元,最多的五元,那是我们身上最大的财产了。还有同学找他签名,得到他签名的同学都很兴奋。眼见他快要离开了,我飞快地冲上前去,迅速将身上仅有的二十元钱塞到他手上,转身欲跑开。他却拉住我,紧握着我的手说:‘谢谢你。’当时我的脸涨得通红,目送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心却随他飞走了。那二十元钱是我当时一个月的生活费,但我一点儿也不后悔。”

    “他叫什么名字?”

    “他的签名是——‘罗大佐’。”

    “哈哈哈……”两人狂笑,缓解了刚才严肃的气氛。

    “我很小时就希望能逃离父亲,四处流浪,可直到现在,却哪儿都不能去。”

    “我真怕罗大佐将你拐走了。”颜伊然动情地说。

    我真希望苏沐暮能将我拐走,可是,苏沐暮先当了逃兵,他没有拐走我的人,却将我的心掳了去。

    “你父亲非常爱你,真的。好好待他,他是一个很可怜的人。”颜伊然总是那么善解人意,像苏沐暮一样。他作为一个旁观者,能看清父亲对我的爱,惟有我这个当局者执迷不悟。我心上对父亲的那个疙瘩不知何时才能解开。

    颜伊然临走前问我:“表哥留给你的东西你到现在都没拆开吗?”

    我摇摇头:“没有,我真的害怕面对过去。”

    “素素,记住:不要再这样生活下去了!积极地活着!”颜伊然认真地说。他从未如此认真过。

    颜伊然还是走了,像一颗流星短暂地划过我生命的轨迹,瞬息又消散开来。他临走前送给我一把崭新的吉他,还有一封信。

    我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爱惜自己。罗大佐。”我抱着“罗大佐”的吉他和信狂笑,笑出了一吉他眼泪。

    颜伊然的话像一记重拳,狠狠地撞击在我心上。他的话的杀伤力不啻于一场地震,海啸,泥石流,在许多个不眠之夜猛烈敲打着我脆弱的心。

    正如颜伊然所说,我要爱惜自己,我得积极地活着,于是我开始找工作。一旦找到工作,我就立即告别茶楼。

    我怀揣着那张烫金的医科大学毕业证去各大医院应聘。

    一流的大医院我是断不敢去的,我整个一个“无背景无金钱无经验”的“三无人员”,如此高的门槛我只能望其项背;我想去实习的那家医院碰碰运气,可一想到科室主任那张嘴脸,就不得不打退堂鼓;于是我将简历投到一些二流医院,那些人事科的人一开始还很感兴趣,后来不知为何,看了我的档案后,都面露诡异之色,再后来我投的简历都石沉大海了。

    我实在忍不住了,问人事科的人:“我为什么落选?我哪里做得不好,请告诉我好吗?”

    那位好心的人事主管悄悄告诉我:“你档案里有一份处分,你已经出过医疗事故了,谁还敢要你呢?”

    我猛地被他的话惊醒了!原来如此!

    莫非仅仅因为那一纸处分,我辛苦五年换来的医学本科文凭在他们眼中只是废纸一张,送废品站人家还得考虑要不要收下?莫非我的简历只是打印机里吐出的几张不值钱的“勒色”?莫非,我真要将自己贱卖到三流医院去!看到那些小诊所门口贴的“包治百病”、“专治疑难杂症”等小广告,我不禁狂笑。

    我习惯在悲伤的时候大笑,这样我能给自己一种错觉,让别人,也让自己以为自己很快乐。

    悲伤开到荼靡,快乐杳无音讯。

    唐恋的一位朋友打来电话,约我去看她的演出。她叫小婉,身高173厘米,身材火辣,是某娱乐城的演员,想请我们几位朋友到她所在的娱乐城免费看演出。炫目的霓虹灯,艳丽的舞台,一群肤色不同发色各异、年轻靓丽的女孩们穿着极少的衣服尽情地摇摆。

    看着她们卖力的演出,我忽然想流泪。我现在的生活同她们又有什么区别呢?将自己的快乐表演给别人看,挥霍青春来换取钞票,可这青春是极其短暂的!

    我问小婉:“你快乐吗?”

    小婉反问道:“这种生活一天要将同一场演出重复好几次,就好比一天跟同一个男人做四次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能爽吗?”

    小婉吸了几口烟,说:“为了多挣钱,不得不同娱乐城老总或主持人陪睡争取演出机会。有些男人表面风光、人模狗样的,其实真的很龌龊。”

    “你打算在这里呆多久呢?”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待到没人要为止。你呢?”小婉是为数不多的知道我在茶楼上班的朋友之一,她的问题我不知该如何作答。

    是啊,能待多久呢?茶楼的一些女妖因为我的业绩做得不错而心生妒意,大家互相拆台尔虞我诈。而且,这段时间,那个八字脚院长经常弄一帮混混过来闹事,点名要我作陪,陪完后不仅分文不付还动手动脚;老板不堪其扰,私底下暗示我另谋高就。

    青春这碗饭能吃多久呢?我满脑浆糊心乱如麻地晃荡着回到家,父亲正端坐在家门口等我。一看他的脸色,我就知道:今夜有暴风雨。

    “你现在每天晚上出去干什么?”他冷冷地说。

    “打工。”

    “打什么工?”

    “怎么了?”

    父亲扬了扬他手中的手机:“今天有个男人打电话来找你。”

    天,我去看小婉的演出一时走得匆忙,竟将手机落在家里了!更要命的是,一个常去茶楼的老男人打给我的电话被父亲接听了!

    “跪下!”

    我执拗地不肯跪。我早已不是从前那个任由他打骂的孩子了。

    他四处寻找扫帚,但那把破扫帚早被我藏起来了。这么多年和他的猫鼠大战中,我早已谙熟了他的每一招一式。手无寸铁的他,再也无法伤害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