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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卑微河伯在线加班(中)
4.
为什么没能实现汉禾记得很清楚,正因为清楚,所以才对生气时脸会不会泛红,或者说斐言脸红究竟是不是因为生气感到些许摇摆不定。

如今的她可不是当初那个没见识的小水精,她是一方河伯,亲眼见过数起凡人们怒火中烧争吵打斗不流血不罢休的真实案例——知道愤怒达到一定程度时的确会引起面色犹如充血般涨红的状况,这是无意识的正常反应。
但……斐言和那些人不太一样。

首先,他不是人,不能完全以人作参考;其次,他两瓣脸颊充其量只有初生的桃子那么红,水雾朦胧模模糊糊的一丁点,像她情急之下臆想出的幻觉;最后,凭她对他的了解和一关灵敏的直觉,比起生气,他好像更难为情和幽怨。

幽怨可以理解,难为情就有些令人费解了,她翻来覆去想了大半宿都不懂——

就像现在她也不是很懂自己怎么会在上司莅临指导的第二天直接睡过头,并且睡眼惺忪、衣衫不整地和来扣门喊她起床的这位上司无语对望。

尴尬得要了大命。
下一步该直接递辞呈还是反手关门蒙混过关?

……这二选一还真是该死的似曾相识。

汉禾不自在地咳咳嗓子,脑中滴溜溜绞脑汁,正要效仿以前那样先发制人反客为主,斐言却像吃一堑长一智似的,没给她机会,先道:“刚醒?”

汉禾:“……嗯、嗯。”

斐言:“理由。”

……睡过头还需要什么理由,睡着没醒就过了啊!
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有睡懒觉的习惯!

“没有?”斐言又问。

在想了在想了,别催!

汉禾暂时还不想背着小包袱灰溜溜走人,所以千辛万苦搜肠刮肚一番,努力迎上斐言审视的视线,轻声细语道:“其实是因为……小仙昨日太过忧心大人初来乍到夜里睡不舒坦,于是也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以至于现下竟如此失态,惊扰大人,望大人恕罪。不知大人睡得可好?需要用早膳吗?”

她自认情态切换自如,十分流畅地从懊恼到敬慕再到谄媚,技艺纯熟得比当年上了好几个台阶,虽然话术仍有待改进,但瑕不掩瑜,大体还是单纯诚恳地传达出了一种恭谨有礼的关怀之意。

遗憾的是斐言并不买账。

“忧心我?”

他立在门外,反问,语气要多寡淡有多寡淡。

汉禾心头一颤,艰难道:“嗯……”

斐言又问:“难以入眠?”

“……嗯,嗯。”

斐言像终于撕开疏离的面具一般,罕有地嗤笑了一声。

很短很轻,但汉禾听得很清楚,甚至觉得有些铿锵有力,震得她胸口咯噔两下,嘴角本就快要端不住的弧度细微地抖了抖:“大人不信?”

斐言:“嗯,不信。”

汉禾:“……”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干脆。

好歹看在是旧识的份上犹豫两秒吗!

“没有别的了?”

又又又来,你是不是就只会问“别的”“别的”?

“……没了。”汉禾小小的脑袋里脑汁有限,一滴多的都没了,沮丧地觑一下斐言,认命道,“小仙错了,小仙对不起您,小仙马上就开始工作,明天保证不……”

“你要这副模样工作?”斐言忽然打断。

汉禾上下看了看自己,寝衣松垮垮皱巴巴,头发这一绺那一绺,再看斐言,冠正领齐,一身鸦青颀长挺立,无论是长官气质还是仙人气质都属上上乘,雅直和淡,肃而不寒,眉宇间淡淡一股斯文的书卷气更是锦上添花。

难怪除了蝉联天宫工作之星外还能多年稳居“最想嫁男仙榜”第三位,仅次于风流多情四方皆知己的太子殿下、英武俊秀但腼腆纯情的雷神大人之下。

才貌双全,能力出众,各方面都优秀到鲜少可有人一争高低。

百年难遇,万里挑一——

原来那真的是一段缘分,一段被她偶然擦过肩膀、如一场幻梦骤然逝去的不该有的因缘。

于她无意,于他无益。

李斐言不是李斐言,风只吹过河,而不会降落。

河面短暂的涟漪也只需要时间来消磨。

大概就是一个月。

冥冥而来的这一月,和从前未满那一月,吻合重叠,两相消抵,是定数,也是天意。
由她补上对他亏欠的歉意,将他们推回各自的路,画下圆点,划开沟壑,再也不要为某一时刻意外交错的回忆而烦恼、负累、困囿。

一个月,并不长。

不过是他们茫茫寿数中的一个抬眼、一个低眉,刹那之间。

汉禾当着斐言的面麻利地捏了个诀换衣裳时这么想。

然后她就发现自己天真了。

“你说什么??”汉禾停下上浮的动作,大惊失色扯住斐言的衣袖,“每日固定工作四个时辰,今早耽误的算作迟到所以晚上得补齐?以后再迟到还要在补齐的基础上多累加一刻?”

你疯了吧——这半句她拼了老命才强忍住卡在喉咙眼儿里没脱口而出喷斐言脸上。

这完全、肯定、绝对就是加班啊!
而且还是没有补贴没有福利、只有恶鬼上司如影随形的压榨式加班!

别说一个月,三天她都不想干!

大约是看她抗拒恐慌的神色太明显或者太可笑,斐言大发慈悲颔首时竟有几分破天荒的缓和:“不错。”

汉禾想起当初入职时的职位说明,吞口唾沫,强作镇定维护自己的权益:“我、我记得河伯不限制每日工作时长,只要每月按时交报告、不违规违纪就……就可以的?”

斐言没有立刻回答,而往下瞥了眼被死死攥住的袖角,白皙的手指在暗色的软料上分外显眼,和他曾经见过的脚面一样,无辜,坦然,无端勾着他视线不放。

和汉禾本身一样。
总是那么理所当然、顺理成章——

所以他才会被她那句发狠的、别扭的请求欺骗。

他以为他们做了约定,以为那是对彼此的挽留。

事实却是,他一个人一时恍惚,自作多情。

对,那时他是人。
现在他不是了。

他不会一再犯错。

“特殊时期,特殊办法。”斐言敛下睫,再睁开后望向别处,一并沉了沉嗓音,“若你能提前完成报告,自然提前结束。”

“……”汉禾默默放开了手。

提前完成?

那不如直接卸了她的职换个仙来更快。

“别再耽搁。”

斐言像是不满她的怔愣和傻气,提醒一句,而后抚过袖口轻微的褶皱,侧身继续浮向岸上。

汉禾瞅着那熟悉中又带些陌生的背影,什么补偿亏欠顺从听话的念头全抛到九霄云外,不爽地道:“大骗子,大骗子,天下第一大骗子,都怪你……”

“什么?”

汉禾:“……!”
你好端端回头干啥?!

汉禾心脏骤停,嘴张到一半还没骂完,费了老大劲扭回口型,结巴道:“什、什么?”

斐言不止回头,沉下退进了一些,“你刚才说的。”

“我没说什么……”汉禾想装傻充愣,无奈斐言眼神有如实质,盯得她头皮发紧,仿佛她只要再说一句谎话就当场把她生吞活剥、扒皮抽筋,她只好在心里哭天抢地,面上竭力作严肃状,狡辩,“我说您听错了,您信么?”

斐言冷冷道:“重复一遍我听听。”

汉禾:“我说您容貌好,身材妙,人品过硬能力强,三界优秀大榜样,棒棒棒。”

一条鱼晃着尾巴游过。

斐言显然不感动。

所以汉禾也不敢动。

她只敢嗫嚅嗫嚅嘴唇:“大人还……还需要再听一遍吗?”

斐言不置可否,问:“觉得押韵?”

汉禾缩着肩膀,谦虚道:“嗯……那什么,还行吧。”

她这种懒鬼能开动脑筋即兴发挥编出这么一段胡吹乱颂的顺口溜真的算很行很行了。

斐言呵或者哼了一声,像不屑又像气的,吓得汉禾手臂上不存在的汗毛倒竖三尺高。
然而不等她识时务地鞠躬道歉三步走,斐言凝眉绷唇深深横来一眼,情绪不明,接着似笑非笑一甩袖,浮走了。
速度比先前快一倍,宛如箭矢离弦而出。

汉禾:“……”这么轻易逃过一劫?

不应该啊。

有蹊跷。

难道是按兵不动等着后面给她使绊子?还是等她做牛做马任劳任怨干完加完这整个月的班再一声不吭一文不发开除她?

汉禾摸不准斐言的心思,嗓子眼儿那口气一会儿松一会儿提,咬咬牙紧赶慢赶追上去:“大人,大人——等等我啊!”

大人没等她,不但没等,之后上了岸进了村,也没再同她说过一句话。

河伯的工作内容不仅是观察记录辖域水流状况、灵气含量、精怪活动、天时地气,一旦有异立时处理并上报,还包括维护人水关系,确保人类与河流和平共处,互利互益,做到一水惠百代,千秋如一日的良性循环发展。

为此,所负责辖域内有村镇城存在的河伯就不得不与人产生往来。
至于往来的方式,职位要求和岗前培训中并没有硬性规定,各个河伯根据辖域大小、人口数量还有性格习惯不同而做法不一。

汉禾选择的是假扮商人混入其中。

最初她担心以孤身女子的形象入村容易招人闲话,不好打入内部收集信息,于是变换成了一位青年男商的模样,而且每隔几年便幻化得更沧桑一些,待到五六十左右,顺理成章变成男商的女儿,再从男商的女儿变成男商的外孙……如此循环,总之每个新身份都是男商的后人,和每代村民都维持着十分和谐的关系,时不时带点儿礼谈会儿天,劝劝架帮帮忙,即使偶尔两手空空拜访也不会被三言两语赶出来。

不过以往她都是每月下旬才来,这次月初就来了,免不了要解释一番。
尤其是还带了个相貌非凡的陌生面孔。

不少和汉禾交情不错的大爷大婶脱口就来:“这小伙子俊,是小禾你相公啊?”

“不是不是,是走商路上认识的朋友。”

这便宜相公汉禾可不能要,也要不起,所以一路逢人就否认,毫不拖泥带水含糊其辞,不光如此,还机制地岔开话题跟一堆男女老少唠嗑谈笑,勤勤恳恳完成工作,避免他们再次盯上斐言语出惊人。
毕竟神仙不能肆意伤害凡人,最后受苦受难的只会是她。

再者,斐言那张糟糕的脸色也实在不能更糟糕了。

虽然神情看来与之前并无多大差异,但无论汉禾进村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只是一语不发落后两步跟着,像一樽怒目冰雕,死板死寂死气沉沉,平白吓退好几个想上前黏住汉禾的小孩。
仿佛除了他监督的职责所需,其他任何事都不再重要。

汉禾感到有些束手无策。

这不是有蹊跷,这是冷战,赤裸裸的冷战啊。
冷得过路的空气都飕飕地刮。

她倒不是没处理过冷战,甚至自觉挺得心应手,村里不少夫妻闹矛盾要么热战要么冷战,两种事态的解决方法她都深有经验,热战暂且不提,冷战么,一般要找准源头,再靠促膝长谈和甜言蜜语双管齐下,各个击破,不出三日就能化解僵局。

可人家那是夫妻。

上下级该怎么搞?

特别是得罪了上级的下级该怎么和以严厉正经著称的模范上级搞?

汉禾发誓这绝对是她成精以来用脑最多最狠的一日,从睁眼开始就没休息过,关键还最没用,上策中策下策统统想不出来——斐言比她迄今为止见过的所有妖怪人神都难伺候。

如果能平安度过这个月,她一定要暗戳戳去天宫小报匿名投稿,建议他们搞个“天宫毛病最多排行榜”,她绝对不遗余力不分昼夜帮斐言刷上榜首夺冠,给他向来争先逐优的仙生再添一笔辉煌战绩。
就是不知道她还能不能“活”到那天。

……还是工作为重。

汉禾摇摇头收敛思绪,敲下最后一户门,扬声喊:“霍婶子,是我来啦。”

门很快打开,霍大婶有些福态,神色和动作却爽利精神,见到汉禾一笑:“不是一月来一次?这离上回才没过多少时候……这位贵人是?”

斐言没着布衣,但式样也不奢华,实在是通身气派太惹眼,横看竖看都不普通,不怪别人小心翼翼称呼“贵人”。

汉禾搬出前头已经介绍过无数遍的说辞:“婶子别拘礼,他不是哪门子贵人,是我这次出远门路上认识的朋友,也是行商的,同我差不多大,他姓李,您叫他小李就成。”

“哟,和你一个姓啊?”霍大婶奇道。

汉禾愣了愣,随后从眼皮到脚趾一个激灵:“……!”

糟,顺嘴了!

她完全没想起这茬!

怎么办,还能改认哥哥或者改个姓吗?

——好像都不行啊!!

汉禾欲哭无泪,直想呼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让你当初非得搞化名,不但要搞,还懒懒懒作作作,那么多姓氏不选非选这个,现在报应来了,被“主人”当场捉“赃”!

霍大婶见她半晌不说话,疑道:“咋啦?一个姓不是挺巧?”

汉禾也不能说这巧合不要也罢,僵着笑磕磕绊绊附和:“啊、哈哈……是,是巧合,就是巧合,我当初听到的时候也吓一跳呢。”

霍大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是吗,巧就是缘分,非亲非故有这种缘分不容易的,得把握住喽。”

她最后一句冲汉禾笑,像在隐晦地提示,汉禾神经高度紧绷,当即明白过来,想辩解,又听霍大婶热情道:“别愣着,进来坐,正好我在弄午饭,一起吃。”

“……”放在往常汉禾肯定是要答应的,可现在她不敢——扎在背上的视线太可怕了!

没错,斐言凝肃许久没理睬周遭的目光忽然浓缩翻倍般威力十足地聚了过来,盯得她直冒冷汗,夸张地说里衣都要给她浸湿了。

汉禾暗暗惋惜错失一顿人间美味,又想,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不就跟你、呸,跟那谁一个姓吗,天下姓这个的多了去了,不是你独一份,别搞得像我强占了你李家族谱似的。

想归想,汉禾到底不敢当着斐言的面这么说,不仅是碍于斐言的威严,还因为她……有点心虚。

“不了婶子,我们……”

汉禾不希望斐言追问,压着心里咚咚不停的打鼓声,正要婉拒霍大婶的邀请,不料一道清凌凌的答复毫无预兆地先她一步响起:“叨扰了,多谢。”

五个字,简短有礼,一锤定音。

斐言就那么往前踏了一步。

汉禾呆若木鸡。

但已经表态的上司进院前特意偏头看她一眼,她再想逃避也无计可施,只好硬着头皮跟上,然后赖着霍大婶缩进灶房,美其名曰“不好白蹭吃喝,帮忙打下手”,实则为了可耻地逃避“审问”。

出乎意料,斐言没阻止,没嘱咐,独成一幅画似的坐在院里喝水。

汉禾不懂了,不懂他为什么要留下,又为什么不提溜她过去老实交代,于是一边发愁一边悄悄透过窗纸朝外瞟,心不在焉地揪掉好几片鲜嫩的菜叶。

“姑奶奶,你再揪咱中午就只能吃白米了。”霍大婶笑她,“想出去陪着就去,光靠眼睛看可套不着如意郎君。”

“谁说我……”汉禾回神反驳,一开口却又觉得根本说不清,指不定越描越黑,便唔唔嗯嗯几下,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霍大婶以为她不好意思,也往外瞅:“脚下三段骨,面上五分性,我看小李不错,人俊,估摸脾气也不差。”

“才不是,他……”

汉禾脑袋陡然空白,他什么呢?脾气不好吗?

纵然她与李斐言只如昙花一现那样相识过一场,与斐言更谈不上相交很深,但就像当初她相信李斐言能榜上有名,她也相信斐言的性格并不差,甚至大概与李斐言相差无几,除了严肃正经像个老古板外,不动怒,不会任意叱骂,没有下三滥的癖好习惯,待人平正,处事有度,还有些接触愈久才愈发有所觉察的体贴温和。

他的坏脾气不多见。可她见过。
都是因她而起。

尽管如此……

“不是什么?”霍大婶又调笑着问。

汉禾觉得喉咙中哽住一根刺,无法继续大发议论,片刻,再一次飞快地掠过窗纸外那道模糊的身影,垂下头,“没什么,他……的确挺好的。”

她说得很低很低,仿佛不曾张开唇、不曾吐出一个字,不希望被外面那个耳朵尖的谁听见了而来刨根问底,却又似乎不甘心无人听闻,每个音都咬得很慢,希冀可以留下痕迹,因为这是她许久之前就在心中承认过的事实。

于是她自己听见了,霍大婶也听得清晰。

“这有什么可害臊,咱小地方不比你们金贵的人家讲究,姑娘有了心上人是喜事,对我一个外人都说不出口,将来怎么暗示人家登门提亲?晚了被别家女子抢走,悔青肚肠也没用了。”

霍大婶唠唠叨叨,没有催促责备的意味,更多是慈爱,汉禾听着,默默不语,择完菜又去看柴火,添一点或少一点,热气裹着烟尘在她额上熏出一层薄汗,她没管,手指无意识磨着裙衫。

她不想再想斐言,可由不得她不想,这烧火的技巧还是当年李斐言教她的。

他还教了她如何打鱼,如何研墨,如何把米糕做成圆墩墩的一个。虽然都只是口述,他们并没有机会一起做。

做人时他懂得很多,状元及第,衣锦还乡,前路如青云直上,做仙时也不遑多让,业绩美名样样不缺。
不论李斐言还是斐言,终究都是他,一副皮囊、一颗心,都很好。

她才是骗子。

有没有夜明珠她都希望他回来。
那颗夜明珠她很喜欢,不嫌弃,没有扔,现在大约正透过她床榻上枕被的空隙发着莹莹的光润,百年如一。
她愿意和他一起去京城,想穿他说的京城绸缎庄才有卖的流光潋滟的新衣裳,想跟他肩并肩从街头走过巷尾,还想——

或许某日清晨或黄昏,他真会以十颗夜明珠为聘,向她提亲。

而她的答复……

事到如今,这些都不再有任何意义。

斐言想要的,她能给的,只剩下寥寥几句空乏枯涩的话,无味又无用。


饭后汉禾和斐言没有多留,斐言全程没有提出要求或主动出声询问,以至于汉禾仍没猜透他莫名其妙答应这顿饭的缘由。

两人给霍大婶道谢,要转身时霍大婶却忽然拉住汉禾,比平日稍微压着声量,仿佛要说些私密的叮嘱,但实际并没刻意回避斐言,据汉禾估算,隔着这么点距离,大约够斐言把每个字都收入耳中。

“小禾,婶子没孩子,今天给你卖个老。人就这一辈子,难得遇上谁、喜欢谁,得珍惜,日子有一天算一天,都是福气,不到最后先放弃了,将来准会后悔……我家那口子走了七八年,我就恨当初没早点嫁给他,不然兴许现在不会一个人待在这院子里过活。婶子不清楚你和小李有什么事,但婶子是过来人,瞅得出你俩对对方都有那么个意思,有矛盾就尽早解决,别把情分磨没了,拖成祸根……几年了,第一次见你闷头嚼饭不说话,你别怪婶子多嘴。”

汉禾当然不会怪霍大婶,如果她真是人,大概会觉得霍大婶这番好心都是从生命颠簸中体悟总结的肺腑之谈,值得称一句朴实无华的大智慧,而且与李斐言曾对她说的那些话类似,劝人知年惜岁,步步拾路去,莫待老来忆,看取枝头花。

可惜,她不是。

她和他没多少情分,却都有太多的日子,所有与时间有关的道理对他们本就是荒唐词、妄言书。

——既然知道,那她以前怎么就一时想不开信了呢?

汉禾和遇见的村民道别,彻底离开村子之后,慢慢觑向斜前方,斐言走在她斜前方半步,她能看见一点他的侧颜,薄唇轻抿,眼睫略垂,似乎正在思考什么。

汉禾也在思考。

是因为脸?
她色迷心窍所以晕头转向失了智?

要早知今日,她绝对不报考这劳什子仙官,放着家里宽敞阔亮花草遍野的河不住,跑到这偏门僻地来写报告搞管理、还得花精力和凡人协作沟通联络感情?嫌自己过得太舒坦了吗?

见鬼的“生的真实”,她能优哉游哉躺着数星星为什么要累死累活出门务工?

诚然,这些年下来她确实找到了几分身为河伯的自豪喜悦,甚至看着馥水好好地滋养哺育了周围十里八乡的千百生灵,更生出了一股奇异的归属感和成就感,但是、但是……

前提条件是不加班!

加班只能证明“死”的真实!

照这样不到两个时辰溜一个村的效率,她今天少说还得再去两个,嘴皮子都要聊破!

汉禾后悔了,顿觉胸口烦闷更上一层楼,埋着头又落后一些,再次小声嘀咕:“骗子。”

骗子骗子骗子。

一根同源,李斐言说的话做的事,至少有一半责任得算在斐言头上,她勉强把前面那个“大”字去掉……

斐言停住了。

汉禾啪一下黏上嘴:“……”

斐言一点一点回头,接着整个身体转过来,似乎笑了,又似乎气极到无可奈何,眉眼中有一瞬易碎的扭曲:“我是骗子?”

“第二次了,汉禾。”他又说。

第二次就第二次,这么记仇,数着次数要强调什么,事不过三吗?

汉禾可以反问,可以认错道歉打哈哈,祈祷斐言再大发善心放她一马,但斐言声音轻得不成调,其中熟悉的喑哑让她整个身体都沉甸甸,满腹酸疼,呼吸艰涩,两片唇张不开,眼也不敢抬。
缄默宛如天生盲哑。

斐言等不来汉禾反应,攥紧了袖缘,脸色更差。

他本不必在乎。他以为自己能做到不在乎。

可实际,那些未散干净、未及遗忘、属于李斐言的爱念愤怨从来都如尖刃一般深深扎在他心底,浓烈,锋利,幽长,一分不减,犹如昨日。

这是不应该的。

正如现在,他们不该这样僵持不下,谁也不肯给对方一个台阶,不肯翻过这一页,假装相安无事。
三百年,他们原本都控制得很好,却都在今日前功尽弃。

今天发生了许多意外。抑或说,只要他们继续这样朝夕相处下去,“意外”迟早会发生,不是今天这些,还会是别的,横在他们之间的那件事,总归会得出一个结果。

斐言看不见汉禾的神色,只看见她头顶的柔软的发旋,似乎和三百年前无甚差别。他有许久没见过,不太确定。

无从猜测她沉默的意图,斐言只觉心口的异动越发鼓噪,像要拼力突破周身血淋淋的荆棘,去寻找一个唯一存在的慰藉。

汉禾,汉禾——是你做了施施然落入沧海平镜的那粒粟,让海面下的一切溃堤一般天翻地覆扑卷而起,让他失态,让他困恼,那就不能袖手旁观,指责他心狠手辣、咄咄逼人。

孽缘也是缘,情债也是债。

要么割断还清,要么纠缠不解,结局大多如此,二择其一。
无路回头。

“……为什么用那个姓?”

最终,斐言阖了阖目,先道。

也许只是一个姓氏,也许没有另外的暗示或深意——但为什么不是别的?

汉禾可以随口胡诌一个,张王郑武谢周杨,常见和不常见的都行,什么都无所谓,因为都是假的,他都不会纠正、反驳。

唯独是“李”。

那不是他的姓。

神仙是没有姓氏的。

如同汉禾当初留给他的也只有一个遍寻天下而不得的名。他抱着那两个字活了半辈子,临死前希望在地府遇见她,又希望在地府等到她,还猜她是天上仙女,一朝下凡,转眼而去,念着下辈子能与她重逢,他不喝孟婆汤,所以会认出她不衰不改的面容,再找她问个清楚明白,讨债索偿。

可他没去地府,没有下辈子,汉禾也不是仙女下凡,而是水精登天,位列仙官。

他历劫回天升职受贺那一日,是她正衣领印走马上任第一日。

他们在交正殿外一眼认出了彼此。

那一眼恍似初见,超出预料,同时让他们对立惊然。

他久居仙位,冷寂已久,忽然多出一份尘世杂忆,即使短暂渺茫不值一提,心脏密密麻麻的疼痛欣悦也如针刺刀扎,脑海迷蒙,混乱交织,人间一年与天上一天的时序叠移交错,一眼之间,刹那一生,忽逢故人。
仿若一场改天换地、大梦显形。

他下意识选择了回避。

“我此次是为历劫,凡人一世皆如烟云,过往已去,不必当真,我不会记得。”

其实除非将那段记忆剥离封印,怎么可能记不得,可他当时对着急忙慌拦住他的汉禾那么说,汉禾便犹犹豫豫放下手,隔了半晌对他笑了笑,一见礼,匆匆跑走,此后三百年再没拦过。

——既如此不在乎,昨天又为何要问他是不是来公报私仇?

是又如何?他不该向她要个说法吗?

他……希望汉禾给他怎样的说法呢?

若与他所设想的不符,他又当如何?

如果汉禾坚持那个姓氏并无特别的含义,他还要继续问什么?

脊背沿着胸骨急速漫开一阵下坠似的紧缩,和他恢复身份再遇汉禾那一刻有些像,斐言原本坚定的念头又产生一丝动摇。

他是在……害怕、惶恐。
倏忽间,斐言有些后知后觉地明悟。

神仙也并非无所不知、无坚不摧。神仙纵有通天力、盖世能,体内也只长了一颗心,血肉而成,会跳,会伤。

他不过是不想再受伤。

可六合之内,近乎永恒的规则大都近乎相悖,如同阴阳伴生,圆缺映耀,一意退避畏缩,便永远无计可“得”。

不接受“受伤”的可能,所有暗含的“后来”全都无处存在。

正譬如工作不开始,就绝不会被完成,拖来赖去,最终还是得做,且需要更大的精力赶制,也会承受更重的压力。

斐言从不这样,即使有些工作被他暂时放置,那也是因为他已经做好安排,根据轻重缓急,每项事务都会依次进行,偶尔被打乱步调也无碍,计划本就是具有灵活性和变通性的东西,他从不会随意放弃、半途而废。

斐言对工作有无数的经验,知晓世间万物都能套进这样一套道理中求取解决之法,但事与物不会说话、不会眨眼,汉禾不是一件瓷器、一份报告书,她不会凭他安排。
他只能尽快地、果断地做点什么。

斐言如今有些后悔当日怎么突然说出那样一番话,或许哪怕多沉默一息,他就会改了主意。

可惜追悔无用。

幸而还并不算晚。

含混糊涂、若无其事不是斐言的作风,他一旦决定便说一不二,曾经那致使事态发展至此的恍惚,今日、及至以后都再不会有一星半点。
他一贯不缺耐心,也不缺时间。
更不缺手段。

“汉禾,我想听实话。”

汉禾始终不出声,斐言无奈中似乎溢出几分焦躁,叹声略重,听不出几分真、几分假,“耽搁久了,稍后工作都要补上。”

汉禾立马抬头:“……!!”这可使不得!

她使劲眨了几下眼,气呼呼的,什么前尘往事宿怨旧故都不重要了,张口就道:“你……你卑鄙!”

斐言:“嗯。”

汉禾:“……你可恶!”

斐言还是:“嗯。”

“你你你……你不讲理!”

“假公济私!”

“黑心眼!”

斐言一律“嗯”。

等汉禾没词了,他才又道:“你可以先回答,半个时辰以内不算误工。”

汉禾烦死他了!
总是问问问,用了就是用了,木已成舟,至于这么较真吗?小气!讨厌!

汉禾不想说,不想挑开心上那层最后的遮蔽,让自己处境更难堪,于是打定主意嘴硬到底,撇开眼,慢吞吞、硬邦邦道:“没有为什么。”

斐言一听便知是谎话,目光朝离开的那个村子看了片刻,后又收回来,脚下微微上前,忽地说起其他:“霍婶说对了一部分。”

……啥意思?哪部分对了?哪部分没对?

汉禾警惕又莫名地瞟他一下,心下古怪,强忍住好奇,不搭腔。

斐言往下道:“不急,我们时间还长,我可以等。汉禾,我会等到你愿意说为止,也想等……你说‘愿意’。”

三十年,三百年,无论多久都可以,他有经验,亦有目标,过去他没等到,也等不起,如今天意轮回,那些疾疾而逝的日子加倍补来,足以支撑他所有的企盼。
他擅长等待。

然而这次,被等待的人并没有让他等太久。

“你是骗子……你说谎。”

斐言的话像威胁,像诺言,像隐晦的自白,汉禾不觉得更气恼,也未生出多少感动,她只知道自己脑子里指定有哪根筋、不,没准所有筋都嗡嗡嗡地搭错了,否则怎么会就这样指使她松开犟在一起的唇,任由齿间泄漏细如蚊蚋的怨言——满含委屈,痛苦,以及歉疚。

“你骗我。”她又说了一遍。

斐言着实想不明白这点,蹙眉,问:“我骗你什么?”

“你骗我……”汉禾终于仰头,声音大了些,视线朦胧,“你以前也说过……你说会等我的。”

他食言了。

因为她晚了一点。

一点便是跨不过的一生。



5.
汉禾在李斐言离村赴考十几日后感到了无聊。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经历过有个脸蛋俊秀、博闻广识的人陪玩陪聊之后,再回到独自寻欢作乐的境况,受习惯和落差影响,她总不免坐卧不宁,按捺不住,觉得山里水里到处一股空荡荡的不舒坦。

于是乎,汉禾不得不翻来覆去回忆这段时日她和李斐言在一处的大小情形,从天上云霞的轮廓到那人手掌的宽度,凡能忆起的细节都被她反复扒拉琢磨了不下八个来回,聊以消遣漫漫长日。

而最后的最后,思绪常常停在两人临行前见的那一面,以及那场对话上。

其实她去送了他,化作原身,顺着河流随行了一段路,看见他和他大哥骑马离开了村子。她本来可以继续跟去,两百年道行放在一堆妖精神仙里虽浅,长途跋涉需狠狠耗费些精神,但说到底也不算不可完成之事。

但斐言说他会回来,让她等他,那她就等等看好了。

她这么乖,到时候肯定可以借机多讨点好处。

除去想李斐言的时间,汉禾每日戴着李斐言送的簪子跟老蚌壳闲聊,假作若无其事打听人间的各种规矩,跟山里的野兔精竞跑,同夜里的月亮单方面讨论李斐言有没有平安抵达京城、有没有吃好睡好,诸如此类,俗称自言自语。

最重要的,她七拐八拐打听到天宫选拔测验的消息,给自己报了个名——报的是一看便适合浑水摸鱼的清闲岗,换作李斐言铁定不会选,但正适合她嘛。

蚊子腿再小也是肉,辛劳度再低也是劳,这已经是她很大、特别大、非常之大的让步了。

李斐言说得那么诚恳,她就勉为其难听一听,试一试。
等她过关,看他还敢不敢批评她不思进取。

报了名就要准备测验,先全岗位统一笔测,再分岗择甲等面测,汉禾以前没参加过,剩余的准备时间又不算宽裕,生平首次发愤图强,整日抱着报名署发放的测验资料啃,颇有废寝忘食之势。

与此同时,她也没忘数着日子等李斐言回来。

等啊等,等到她笔测结束,等到面测人选出炉,等到不能赤脚的冬日过去了,河里咚咚作响,林间新出几毫绿芽,终于等来有人报喜李家出了会元,再等到面测也结束,又来报李四公子殿试夺魁连中三元,皇帝龙颜大悦,钦点榜首,授官赐赏。
总算尘埃落定。

汉禾听见这个消息时也不自觉松了口气露出笑来,连带着接下来好几天都喜滋滋的,一副与有荣焉的骄傲样子。

然而她一边等面测结果,一边估摸着时间又陆续过了十几日,那个该出现的身影却一直没现身。

考中了还不回来?京城有事耽搁?

汉禾由一开始的满心欢喜逐渐变作颓靡不振,闲得心慌气闷,每日早午晚都去村口看一遭,数到第二十一日时,天宫报讯鸟告诉她被录取了,登天入职时间另行通知后,她终于等不住了,扮作村妇混入村里探问消息。她不认识去京城的路,也担心和李斐言错开,便放弃了独自去找的想法。

恰好村里最近到处都是讨论这件事的人,打听起来半点不突兀。

然而这一听,就听到许多期盼外的事情。

李斐言的确回迟了,李家大哥给家里写了信解释。信是上月末的,算算再该有四五日人就回来了。
回迟了是因为李斐言得了皇家青眼,在陪公主逛园子。
逛了整整大半日。
完事后还似乎还约了等他从家里返京再一起游玩。

汉禾不想信,可十个人里有八个人都这么说,最先说的还是李斐言家一个姑姑,据说那姑姑与李斐言娘亲关系不错,是她亲眼在旁边看着李家人拆那封家书的,李家大哥写得不多,用词通俗好懂,言语间没明说,但透露的意思就是那么个意思。

聊这事的都道李家心里门清,你看,他们虽没宣扬,但有人替他们传了话,他们不也没实心实意阻止吗?要不村里能这么快全谈开了?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汉禾说不清自己信没信,寻了个时机悄悄离开村,恢复样貌,回到河对岸,没再继续打听。

三日后,李斐言终于还乡。

对岸太热闹,敲锣打鼓,吵得鸟雀们不得安宁,纷纷叽叽喳喳来知会汉禾,弄得汉禾不知道也不行。

李斐言回来第二日汉禾便在傍晚见到他。

半年多未见的青年身量似乎又高一点,更结实了,一身簇新衣料,手里捧着个雕花的小木盒,在河边左瞧一眼,右望半晌,神色持重,喜意却也分明。

他喊了两声汉禾,汉禾没理他。

她不现身,在河里憋气似的一颗一颗吐泡泡,任李斐言傻站着,误会她不在。

李斐言待了两刻,面上和夕阳一样渐渐沉下,暮夜初显,缓步走了。

汉禾一口气把泡泡噗噗噗全吐出去。

接连四日,李斐言每日都来,有时更是一天来好几回,时间不定,明摆着想通过这种方式看看能不能撞见汉禾。

汉禾却也不知在跟谁较劲,始终未曾露面。

第五日,李斐言又来了。

他默然地朝林子看了片刻,最后在河岸边往常坐的位置坐下,从怀中掏出木盒,打开来看了片刻,末了轻轻一声叹道:“汉禾,你果真说话作数。”

今日汉禾坐在树梢头,隐了身形,下俯的角度恰能将盒子里的东西看个分明。

那赫然是一颗小巧的——

“因为我只带了一颗夜明珠,你不乐意了,所以故意不见我?”

汉禾咬住唇,觉得心里像被捏作一团,酸软得眼眶有些湿黏的痒。

这个傻人。
竟把玩笑当真了。

“此事是我失约,算我欠你。但这颗是我在京城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买下,我暂且无法寻来十颗,余下的,我今后定再补给你……看在这一颗的份上,你先出来同我见一面,行么?”

他一顿,又道:“陛下赏了我一些银钱,我在京城置了一处宅子,比村里一户人家的屋子大许多,能住不少人。京里还有各样吃食、胭脂水粉、稀奇物件,我本想带些回来,但又想到……若你能亲自去挑些喜爱的,更好。”

他絮絮叨叨一箩筐,好像怎么也说不完。

如果不是知道李斐言其实不信怪力乱神之说,汉禾差点以为他已经猜到她的真实身份、知道她在这儿,这一句一句的,尽往她耳朵里钻,就是专程放诱饵钓她上钩。

她真是费了老大劲掐着手才忍住不立马跳下树去。

“汉禾。”

李斐言的声音又传来。

汉禾发觉他似乎总把自己的名字叫得那么柔软明晰。

“明日我便要返京了。”

他说着,重新站起身,合上木盒,竟直接将其放在地上,正是方才他所坐的旁边,汉禾平日常待的、十有八九会一眼看见的地方,并在下面压住一张纸,“这是珠子,留给你,还有这张,是我在京中的新址,虽距此地路途颇远……若你愿意,可寄信于我,我来接你,或……你不愿他人知晓,想自来寻我,也可。”

“无论如何,我等你。”

最后几字状似喃喃,汉禾却听得真切,真到她恨不能没听过。

等?

谁要你等!

什么叫她不愿他人知晓?有人知道怎么了?现在是谁的“好事”被人知道了,而且不止一个两个人知道,简直人尽皆知!还好意思说!

回来这么晚,连个解释也没有就又要走,世上哪有这样的事?

眼见李斐言在河边流连少时,逐步离去,即将拐过尽头的路弯,汉禾满腔怒火不知从何而来,嗖一下乍起,直窜脑门,烧得肺疼心疼,她攥断手中一根树枝,大喊:“李斐言,你给我站住!”

“要走你自己走,我才不去京城找你,更不会给你寄信,你死心吧!”她余光又瞅到那个小木盒,手一抬,想也没想便挥将过去,“还有这珠子——又小又丑,我才不稀罕,一点都不喜欢!”

李斐言听见声音第一刹便往回跑,还未及环顾四周寻一寻汉禾的身影,映入眼帘的便是木盒翻开、圆珠凌空后飞,“咚”——地坠进了河心。

那方薄纸则嘲讽而刻意似的,迟一步飘摇入水,一寸寸不见踪影。

李斐言心悸地僵住身体,怔在了原地。

河一直流。
深不见底。

丢掉的东西,离开手,便挽留不到,挽回不了。

“……汉禾?”李斐言足足半刻方才回神,接着略为急促地道,“汉禾,你在哪儿?你生气了?你……”

“别叫我!我哪儿都不在,我跟你、跟你……”汉禾很少大声吼骂,以至于头一遭用力过度,脑袋糊成一片,急中生智,“对,我跟你一刀两断!”

“汉禾!”

李斐言也像生了脾气,这声名字喊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重、都沉与汉禾的声嘶力竭张牙舞爪不同,他把所有不快和不安都敛进胸腹,胸膛起伏,从喉口敲出震天闷响,严肃凛然得汉禾不自觉咽了咽唾沫。

原本她赌气不想答,现在气泄出大半,又添害怕,更不敢应了,老老实实窝在树上隐身。

李斐言却执着地在附近寻起来。

“汉禾,你别走,你出来,你见见我,我们谈谈。”他语气大起大落,这会儿竟又变得极柔,似乎也懊悔刚才没能控制好情绪,唇边还有一抹奇异而僵硬的笑,“我失信在先,你不想见我无妨,但你别走,你不露面,只出声,让我听你说说话,行吗?”

李斐言在林子里停下来,不知道汉禾的位置,索性每说一句便转挪一点方位。

汉禾在树上颇有些目瞪口呆。

娘啊。

李小四不过去了趟京城,怎么这么会说了?

虽然原本也会说,和声静气有理有据,但就是、真的……不太一样?感觉不一样。

难道京城不仅吃喝玩乐多如牛毛,还有口才培训班和脸皮修炼课?

听她说话……

真不害臊。

……不会是为了那个公主学的?

就是靠这种花言巧语才把公主哄得还要再约同游的?

但凡有了猜测,事情便不经推敲,汉禾越想越觉得自己疏通了来龙去脉,好不容易偃旗息鼓的恼闷又开始抓她的心、挠她的肺,还酸咕咕地戳她的眼睛、堵她的鼻子。

肯定是!

否则凭李斐言之前说话那股劲儿,哪可能哄到人家公主?堂堂公主,眼光那么高,又不会闲着没事找罪受!

好你个李斐言——

为了别人学的东西也敢用到她身上!

讨厌鬼!

汉禾狠狠朝下瞪去,随后想起李斐言看不见自己,瞪了也白瞪,于是心口更痛了痛,偏偏李斐言这时还要再次喊她。

“汉禾?”

“汉禾?”

汉禾嘴巴紧闭,就是晾着。

“汉禾?”李斐言动了两步,林中一片寂静,仍是无声无息。半晌,他定定望着满目的空荡,似是失神一般道:“汉禾……你不能这么对我。”

“你在说气话,对么?”

李斐言希望能听见一点声响,任何一点都行,即使是模糊的,他也能假作宽慰。

可是没有,连风也没有。

“明日离开前,我会再来,珠子没了,我……把地址留给你,你气恨我,但莫要再扔了……这次我会攒齐,若你愿意要,便来向我索。”

“应不会花很长时间,你可以……快些来。”

“我等你。你来之前,我都会等着。”

他渐低的嗓音露出有些被磨过的疲和哑,说完,默然立着,微微垂了下颌。

忽然——

“簌簌。”

他骤然抬眼。

是只鸟落在枝头。

惊起一场地动山摇。

它叽叽喳喳,独自说着为人不解的秘语。

周围再无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