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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卑微河伯在线加班(下)
6.
回忆到此,汉禾不禁又记起自己当时那份沉痛得略显可笑的心情。

她以为他死了,以为世间再无李斐言,不会再有人惦记着送她明珠、等她出现,也不会有人知道她听了他的话,试着让自己更认真地生活,还傻傻期待着能得他一个惊讶的微笑,夸她几句好听的话。

他一年前就死了。

李斐言,出身寒门,年少及第,为人公正仁厚,温文谦雅,从翰林院修撰到太子太傅,再到一朝之相,清宿弊,减税赋,开漕运,让女子有机会入学堂,让劳苦百姓都得一席温饱,无奈辛劳成疾,逢年大雪,不满五十而逝,举国同哀。

如今祭日将至。

她在他墓前待了三天,没有哭。

直到最后要走时,一群专程结伴来拜祭的老百姓说起,李丞相为国为民,两袖清风,无妻无妾,最费解便是多年来总是喜好收藏夜明珠,而且每年夏都要带着那些珠子回老家的山里,待三五日,后原样返京;临死前仍是,抱着一整匣价值连城的珠子不撒手,不留给亲族,亦不献入皇家,反倒肃声要求随他一起下葬,除此以外别的什么都不要。

奇也怪哉。

纵有女儿家叹其深情,仰慕惋惜更甚;亦有阴谋论断,言之生性有癖,喜好龙阳,或清廉奉公是假,贪财豪奢是真……种种如此,给身前一世英名平添几分不妥之处,白白惹人非议,可叹,可惜。

可惜啊。

人已逝,诸事皆休。

汉禾隐了身形站在墓旁,看他们又一一离去,偌大的墓园重归寂静,终于颤着肩膀,泪如雨下。
——李斐言,你值得吗?

为了他们,为了我,你这一生,值得吗?

尘下一副森森枯骨,不会给她答案。

但其实也早给了她答案。他会说“值得”,然后说“只是有些遗憾”。

她没有把那盒夜明珠取出来,虽然以她的法力并不会破坏墓及墓中一切,可她没有,因为她想,如果不是由他送给她,取与不取,又有何异。

何况她已经有了一颗。

一颗就够了。
仅那一颗,足她念着他上百上千年,再多,她会有些痛苦不堪。

汉禾孤身回了天上。

岗前培训结束时便通知过,新仙官上任前需自去交正殿领取仙官正服和对应印章,汉禾走在路上,比寻常慢吞吞的,是明知没办法后悔,依然不安定地犹豫着。

还去吗?

她不切实际地胡思乱想,一遍遍问自己,正要抬步上玉阶,便和另一条路款款行来的——斐言,四目相对。

他用和李斐言别无二致的容貌,熟悉而微冷的声线,告诉她前事不必追,点滴都成空。

她心中一阵欢欣,一阵不堪,又一阵惶恐,一阵酸楚,匆匆领了衣服印章回到人间那条曾遇见他的河里,对着小小明亮不知愁的圆珠又哭又笑,第二日,在老蚌壳等一众多年熟友的祝福下,前往馥水,做起河伯。

至于最低任期年限满后走不走,她没去想,无所谓,只是做该做的,过该过的,一日一日。

也是一日一日,与这片土地的生灵产生了联系。

如果李斐言还能再反问她一句“值得吗”,她大抵会忸怩支吾一番,终而也承认,值得。

“值得”是心里的一杆秤,耿耿于怀的,念念不忘的,都在这杆秤的两端。

“我去找你了,我去了,但我去晚了,晚了一天、晚了一年……”汉禾满脸泪痕,不去擦,只盯着斐言,扯住了他衣袖,颠三倒四地吐露着,“我没打算让你等那么久的,我没想到会那么久,我不知道,我忘了、忘了时间不一样……可你说了要等我,你怎么不再等等,就差一点……”

“如果你不是斐言……”

汉禾哽咽地不忍说下去。

那日他说等她时,她在树上接到了天宫信鸟的通知,即刻起去指定地方参加岗前培训,过时未入者剥除资格,不得入职。她气着他,便想,正巧你要等,爱等就等着吧,看谁熬得过谁。

可培训全程封闭,地点在天界,她过了三十天,他过了二十九年。

如果李斐言不是斐言。

汉禾一想这个泪又多起来,仿佛三百年累积的眼泪都要在今天流尽,“你就是大骗子,你不等我……那天在天上你还叫我别记得那些事!”

“……”这也是斐言不愿提起的丑事,一念之差,不是真心话,却弄得如今不上不下,着实丢脸。
他一辈子仙生一辈子人生加在一起都还没干过比这更蠢的事。

“我……”斐言本想辩解一二,说那不过是气话,但汉禾两目水盈盈的眼凶得厉害,小脸斑驳,他忽然忆起,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汉禾真哭。晶莹,却不易碎,所以才更牵得他心内钝痛。

他合上唇,凝出一方巾帕,执住汉禾攥他衣裳的手,指腹隔着软丝贴过去,将那黏湿的痕迹一一抹去。汉禾没迎合,也没避开,像是终于与对方心照不宣默认了什么。

“对不住,是我不好,说错了话。”

他低声道。

“我从未忘。”

汉禾圆溜溜地眼睁着,没接话,但似乎抽着鼻子点了下头,聚精会神的,无声催促斐言继续,还有呢?就这?

斐言不知该不该先叹一下自己看懂了,擦泪的动作停了停,脸上浮起一抹不自然,“此次交正殿督促各位仙官,是我自请前来馥水……我与另一位抽到签的同僚换了换。”

汉禾:“……”

你们堂堂高位仙官工作流程这么草率真的好吗?

她这么想也顺口问了。

斐言:“咳,抽签比较公平。”

汉禾眼泪被擦干净了,脸清爽了,状态也回来了:“那你换什么?”

“这会儿不怕人尽皆知、不,仙尽皆知了?”她拿他以前的话堵他。

斐言:“……”

言多必失,诚不欺我。

但说到这个,斐言也有话要问:“你只说我,我却想知道,你当日为何生气?真因为夜明珠之事?”

气到口不择言要跟他“绝交”,必然不是小事,因那珠子也有可能,但身为“李斐言”的后几十年,他时常思索,总觉不对,却又始终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到死都没能释怀。

手腕被抓着,显然躲不过去,且两人现在也算说开了,再藏着掖着也没意思,既然要解心结,自然是一五一十全部解开为好。

只是这事吧……

汉禾实实在在懂了斐言刚才的心情,坦然面对黑历史并改正错误,勇气可嘉。

“不便说?”斐言没催,而是疑惑。

“那倒也不是……”

汉禾抠抠手指碾碾脚,眼神游移,斐言莫名觉出一股会让他上火的味道。

“就是,那什么……”汉禾嗫嚅嘴唇,蹦一个字觑斐言一眼,“我以为,以为……你和公主好上了。”

斐言:“……?”

斐言静了静才捏捏眉心:“你再说一遍。”

……你这表情摆明了想打人,傻子才再说一遍!

汉禾想退,退不动,于是赶紧找补:“但是!但是我听说你一辈子没娶妻的时候就知道误会你了,是我的错,我冲动了,但这是误会,误会!”

斐言又像在河里听见她编歌谣那样扬了扬唇:“你怎么误会的?”

两人地位掉了个个儿,这下轮到汉禾夹紧尾巴保命。

但她也委屈:“还不都是你们村里说的!”

“你一直没回来,我去你们村里打听,你有个姑姑说看见你家里人拆了你大哥写的信,信里说你和公主一起逛园子,还约了以后再一起玩。结果你们村里人嘴碎,一传十十传百,更说不见你家人正儿八经否认过,可不就都以为你要飞上枝头当驸马去了!”

汉禾越说越觉得自己不该负全责,瘪瘪嘴卖可怜:“你说,他们说得那么有鼻子有眼,我和你那么久没见,不知道你在京城如何,你也没给我写封信,我不小心信了一点——当然当然,我信外人没信你,我有错,我该好好问问你,但你说……这不能都怪我吧?”

斐言说不出来,他被这一通前因后果击得有些失语,脑中好一时嗡鸣混沌,只觉有些滑稽,又不免气闷。

就因为这么一桩闲言碎语,他和她就错失了那么多年?

他们的辗转反复、故作轻松,到头来只是愚痴的笑话。

斐言想叹气,那口气却盘踞在心里不肯出,堵得慌。他闭目敛敛神,再看汉禾时觉得抱歉,同时忍不住惆怅:“的确不能。那些流言我回去后听说了,跟家里人否认过……我不知你去过,所以没同你说,抱歉。”

“我没想……惹你生气。”他说,眉心拢起,“我当时该料到……”

若他料到,解释一二,事情无论如何也不会演变至此。

“不是的!”汉禾摇头,眼眶又变得微酸,“我也不好,如果我直接说出来……对不起,我不该没问清楚就发脾气,还说那些话伤你、扔了那颗珠子……”

她说不下去,复有抽抽搭搭的趋势。

“别哭。”斐言从她手腕摩挲到手心,轻轻握住,当作安抚,随后低声道,“我原谅你了。本身……我也并未怪你很久。”

“真的?”

“嗯。”

他又问:“你呢,原谅我吗?”

汉禾懵了懵,眨眼。斐言神色平静,眉眼比那时柔软很多,像最初的时候,又像一个新的时候。

“那我们,就……扯平了?”

她缓缓伸出小指,话音未完,自己却先破涕为笑。

斐言垂眸,看着那截细软,勾住了。

“嗯,扯平。”

陈旧的沙被吹开,花叶摇摆。

这是一个新的约定。
新的开始。

所以同样,工作也有新的“开始”。

前往另一个村子的路上,汉禾使劲甩甩掌心贴在一起的两只手,一刻钟前的高兴感慨欣慰羞涩荡然无存,只剩了悲愤:“我们都这样了,你觉得这合适吗?合适吗?”

斐言指尖动了动,摩挲一下她手背,耐心道:“这是工作。”

汉禾找茬:“怎么?你很想赶紧工作完赶紧走?”

“……”斐言被这刁钻奇异的角度问住了,失语片刻,无奈地展展唇,温声道,“快些完成,我们才有更多时间。别担心,我会陪你,加班也是。”

……你听听你说的什么玩意儿?

这是陪不陪的问题吗?是不想加班!

对,没错,刚才那场世纪和解耗费的时间显然超过半个时辰,她、得、补、上!
一刻不差!

太无情了。

呜呜呜。

想想起码还要过十几天这种规律高效的日子,汉禾悲从中来,瞬间就不想继续跟“罪魁祸首”牵手了。
但又不能真的不牵,她舍不得,于是只能开始挑刺。

眼瞅着村口不远了,汉禾速战速决,挑出一根不大不小的老刺:“我刚才还没问明白,你和那位公主是怎么回事?陪她一次不够,又提前约下次?”

“我与她没什么。”斐言知道这事不理清楚,始终是个疙瘩,或许无关痛痒,但总归有些闹心,便从头解释道,“当时圣上点了我为状元,大约看我合眼,便试探我有无尚主之意,但他未明言,我不好直拒,含糊表态后他也并未再问。”

汉禾点点头,“后来呢?”

“后来圣上在一处皇家园子宴请进士,后半程我避开众人醒酒时,跟公主打了照面。”斐言说起十分无奈,“那位公主年二十二仍未出嫁,圣上心急,却又不愿逼其嫁于不喜欢的,便让她自己趁这宴会来相看一二。”

汉禾关注点有点偏:“你怎知公主二十二了?”

“她自己告诉我的。”斐言道,“那位公主……性子比较爽利。她一见我,直接翻了翻眼,抱怨难怪圣上威逼利诱也要让她来参加宴会。”

“她单恋你?”汉禾接话很快。

斐言失笑:“没有,别乱想。”

汉禾不信:“她不是觉得你容貌不俗吗?”

人间不是常有那什么,一见钟情?

听出她言下之意,斐言难得地扬了扬眉,“你第一次遇见我,就是这样想的?”

“……不是。”

汉禾没忍住,眼神飘了飘。

斐言看见了,但也不戳穿,继续道:“公主确实欣赏我的相貌,但只是欣赏,她不嫁人是因为不想嫁,在她没有改变想法之前,对方长得多好、才华多高都与她无关。圣上误以为只要公主瞧见真正合心意的长相,就能脑子一热嫁出去了。”

“……你在变着法夸自己?”汉禾揶揄地碰碰他肩,突然又想到,“不对,不是说凡间科考长得最好看的是探花吗?皇帝要给公主做媒也该问探花郎啊?”

斐言回忆了下,道:“那探花我与他共事过一段时日,言行间多洒脱不羁,是个奇人,且他长我两岁,家中已有妻子,不合适。”

汉禾听罢,便问回去:“你和公主还说了什么?”

“没甚,至多一刻钟。她问我难道有意,我否认,她便……”

斐言停下来。

“便如何?”

斐言看着汉禾,那时他说的话自然浮上心头。很奇异,过去三百年,他竟然几乎一字不漏地记得,分明那段短暂为人的经历中许多细节都已不再清晰,偏与她的,大抵都固执地刻在心角。

“她问我,是否已有心悦之人。”

“我说,是。”

斐言一眼不移,每个字都如一块玉石。

叮当叮当,脆亮透明。

汉禾被那莹润的质地裹住,霎时红了大半张脸。

“你,你……”
她磕巴一下,三分做作七分真地训他,“说正经事呢!谁让你说这些……”

斐言:“这不正经?”

汉禾:“……总之不许再说这个!”

“好,”斐言从善如流,百依百顺的样子,“那我接着说别的。”

“公主向我打听你是怎样的,何许人也,家住哪里。”说着,他一顿,与她对视一下,方接着道,“我没问过你,自然不知,只说了你的名字和性子,她觉得你有趣,便望我下次返京能带你一道。她是想约你和她同游。”

……好家伙,竟然是情敌变闺蜜的走向。

如果没误会一场,她也是能和公主做朋友的水精了?

汉禾感觉呼吸都艰难了,苦着脸问:“所以最后怎么成了那样?”

斐言也想叹气:“公主不耐烦继续待在园子里,但又不好直接拂了圣上的颜面,托我同她走出园子,方便她给圣上一个交代,也会想办法让圣上别再打我的主意,我同意了。她侍女有六七名,且与我中间隔了两人左右,绝非独处。”

他多说这个就是让汉禾信他,汉禾嗯嗯点头,“接下来?”

斐言:“大哥估着时间,恰好来园子外等我,听见了公主离开前要我记得下次同游的事。他问怎么回事,我没说太透,只解释偶遇了公主。大约我和公主走出园子也被谁瞧见了,传来传去传进了街市,大哥听说后又问了我一次,我让他慎言……怪我,该直白些。我实在不知他仍误解了,还寄信给家里。”

故事讲完了,村口也到了,汉禾没别的感想,除了无语还是无语。

哪个都无语。

哪个都是绝顶的人间疾苦啊!

好在这回斐言十分主动地自我介绍,迅速完成从上个村的“朋友”到这个村的“未婚夫”的身份跨级跳,给她添了点笑料,不然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抱怨归抱怨,汉禾也不好意思因为私事耽误公事,况且斐言不做甩手掌柜之后,她多了个模范仙官助手,虽说依然不许她偷懒,但不偷懒是一回事,下了血本似的鼓励奖励一大堆是另一回事,除开额头亲亲之外,天天不重样,她实在有点……
沉迷。

当然,效率也跟着蹭蹭蹭地往上涨。

以至于她写完最后一份报告书时,斐言一边检查,边算了算日子,道:“比我预计的快了两日。”

汉禾:“……?!”

汉禾膨胀了。

“这是不是得有个超级大奖?”
她扬眉吐气,凑过去黏斐言的手臂,眼睛亮得像星。

斐言调整一下姿势,方便她靠得舒服,问:“嗯。你想要什么?”

“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汉禾故意歪头笑笑:“那我要一百颗夜明珠。”

斐言停下检查的动作,偏头,凝上她的眸子,而后一笑,转回头去:“好。”

“你上哪儿找那么多?”

“我有朋友在东海,天帝曾许了我一个奖赏还没兑现。总能找到的。”他又看她,“不会很久。”

汉禾软软趴在他肩上,眼中氤出一道雾,摆头,笑容更大,“我说笑的,我不要那么多,不用一百颗。”

“十颗就够了。”

她说:“我要十颗夜明珠,斐言,你带来给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斐言检查完,整理妥当,回身浅浅拥住汉禾,末了在她温热的额上一吻,“嗯。我会来的。”

“你要快啊。”

汉禾想,她不想再等很久了,也不想再让他等很久。

“好。”斐言说。

次日一起用过早膳,斐言便回交正殿述职。汉禾提前完成了这个月的工作量,原本飞快的节奏突然慢下来,竟破天荒觉得有些无所事事。

没事那就找事。

汉禾开始招呼下属一起捣鼓新房间。

今天加一帘藻荇遮光,明天打一张鳞纹木床,后天再选一扇珍藏已久的全贝壳质地流光屏风……

就在汉禾越来越纠结,思考起“到底有没有必要多搞这么一个房间”的问题时,天宫抽查终于在有人欢喜有人忧的氛围中结束了。交正殿所属仙官都得了通知,评定优秀,年底统统加奖金。

于是汉禾考虑上述难题的频率明显地增加了。
几乎每日她都要拿着锁在新屋子门外二选一——锁还是不锁?

没等她得出一个答案,某日,守门的虾吏来报,斐言来了。

汉禾立马把锁扔给鱼侍跑出去。

但她没急着开门。

斐言便在门外看着河伯府的大门慢悠悠张开一个不相匹配的小缝,两只熟悉的眼睛在里头滴溜溜地转。

多时不见,现下一见他心头就软了,笑了笑问:“怎么了?”

汉禾已经瞧见了他手中的匣子,式样像是凡间有钱人家爱用的,分明有种古朴沉重的典雅,却又光洁锃新一般,仿佛并未受红尘岁月侵扰,守候良久、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她面前。

“没事,”汉禾喜滋滋冲斐言露露牙齿,“等我片刻!”

重重一响,门关上了。

斐言:“……”

果然只要片刻,汉禾回来了,这次门往两边大开。

但汉禾立在门槛里侧,紧贴着,似乎不打算轻易放他进。

“一手交货。”

汉禾一只手摊开,另一只藏在背后,估计就是那个“秘密”。

斐言也走到门槛边,不过是外侧,与她相对,将雕着金花蝴蝶的木盒打开,温声道:“十颗夜明珠。河伯大人要不要点点?”

“当然要!”

汉禾翘着唇抬抬下颌,当真数起来。

“一,二,三,四……”

“……九,十。”

她数完了,斐言问:“如何,在下可算信守诺言?”

汉禾气派道:“算!”

“所以——”

她把藏起来的手从身后拿出来,“这个给你。我们交换。手伸出来啊。”

软丝绸如流水松开,光华忽绽。

斐言发怔地任由汉禾把一匣子接过去,同时将一颗塞进他掌心。

比那十颗稍小一些,但一样地耀目、好看。

是曾经他寻了十来家铺子才千里迢迢、小心翼翼捧回来,却又被掀进长河,以为再也找不回来的,一份成为缺憾的心意。

现在,它静静卧在斐言手里,还带着馨香馥郁的温度,足以证明它的主人必定珍惜了它很久、很久。

斐言喉间微涩,动作缓慢地复用丝绸将其包好,眼底像要融化,“什么时候?”

“……不告诉你!”汉禾皱皱鼻子,才不想说她当夜就拽着老蚌壳帮忙找,找到后把珠子放到平时藏宝贝的小洞里,才安心出发去了培训地。

斐言便作罢,总之已经回来,留些糊涂待今后追忆也好。

他问:“那我可能进了?”

汉禾赶忙拦住,“哎哎,我还有个问题!”

斐言:“你说。”

汉禾眉目灿烂起来,问:“我一直想知道,当年你猜没猜到我不是人?”

斐言没料到她好奇这个,摇摇头,坦诚道:“我猜你大概有些不寻常,但到底匪夷所思,没深想,只想着……你是谁都不重要。”

……是不是人都不重要?

汉禾:“那什么重要?”

斐言抚上她的脸,说:“你重要。你就在这里,在我眼前,在我心里,在我身边,最重要。”

“这个答案如何?”

他弯了眼,问。

汉禾脸颊贴着他的指尖蹭了蹭,随后一步跳着退下门阶,落入院里,俏声道:“看在你的珠子和你本河伯都很满意的份上,允许你进门啦!”

“谢大人抬爱。”斐言配合地一作揖,“我进来了。”

“不对不对,你该说——我回来了。”

汉禾严格地纠正,却满面笑盈盈,怀中抱着匣子,像很宝贝,面对这边,一如斐言许久以前的想象。

于是他便也笑,脚踏进去。

“我回来了,汉禾。”

“嗯,回来就好。”

天下秀色外,风平处,水流后。
人未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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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小剧场-

刚拿到一匣品相上乘意义非凡的夜明珠时汉禾有多爱不释手,两百年后就有多想把河伯府和重岁居里所有的夜明珠都收拾收拾一个包袱扔进北海无尽渊,让斐言再也没东西可用。

重岁居是斐言又一次蝉联天宫工作之星并升任交正殿副司殿时,天帝额外奖励的一座仙府,原本没名字,名字是汉禾取的,离天宫不远,最近的邻居是二十里外单身三千年仍在继续单身的面瘫雨神。

因为职位有别,汉禾和斐言工作时没法在一处,想见一面就得两边奔波,于是汉禾去找斐言时就住重岁居,斐言找汉禾就住河伯府。

嗯,河伯府那间汉禾花了大精力大价钱打造的金窝窝在一百三十七年前就没了用武之地。

为什么她把时间记得这么清楚呢?

呵呵。

因为从那之后她就对夜明珠爱不起来了。

斐言,那个以一本正经著称的模范仙官、堂堂一殿副司、下属近一百,竟然、竟然……

喜欢把夜明珠当蜡烛使!

还说夜明珠照起来比蜡烛更美?

去你的更美,是方便你看得更清楚、更禽/兽不如吧!

汉禾现在就是后悔,后悔当初非得要什么夜明珠,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河伯府和重岁居大大小小的珠子数起来都费劲,到处都摆满了,愁得她一看见就腰疼腿软。

造孽啊。

夜夜被清清楚楚看见自己红着脸湿/着鬓娇/喘,身上每一寸、包括那黏/腻的痕迹都一目了然,谁觉得不/涩?谁觉得?

关键她也能把对方看清楚,这就更受不了了。

每一眼都让她把持不住啊!

爽是爽了,累也是真累。

主要是心累。

斐言两只眼从头到尾就死死定在她身上,眼睛鼻子嘴巴还有锁骨以下各个他能按/捏/揉/搓的地方,偶尔再冒几句诸如“你真美”“我想听你喊我”“浅蓝色的光像在你胸口盖了一层鲛纱”“明天换一批粉色的好不好”之类的话,混合着彼此唇/齿和身体被欲/望染遍的暗香,谁听谁知道,刺/激得无与伦比。

这么搞/一次心脏就得跳成千上百下,多/搞/几次更是无休连轴转,负担太重,得缓缓,真得缓缓……

“汉禾?”

“为何蹲着?”斐言一进重岁居,便见汉禾蹲在小池塘前,面色呆呆像在神游天外,他猜,“想把池塘改成别的?”

虽然这池塘才看了三十几年,还没旁边的花架年纪大,但汉禾想换自然没问题。

“……你回来啦?”汉禾扭头看他,刚要起身答一句“不是”,并思考着该用什么话术委婉地表示咱可以劳逸结合,稍微歇一歇,然后就发现斐言不是空手回来的——他手里有个巴掌大的玉盒。

汉禾脑中瞬时警铃大作,惊恐地退后一步,“你、你……手上那个是什么?”

斐言已对汉禾十分熟悉,瞧她一动便知她所想,顿觉好笑,故意道:“你猜?”

汉禾:“我不猜。”

斐言叹气:“好吧。”

“我本想,若你猜中,我便将它转送出去,”斐言瞥她一眼,笑着打开盒子,“看来不必。”

“今日有个朋友来了天宫,听说我家中收藏了许多,便带了一颗来送我,东海产的。看起来如何?”

汉禾:“……”

汉禾:“抱歉,我还有工作,先走一步。”

工作是没有的,走也是走不了的,斐言拦住她腰轻笑着吻了又吻。

最后那颗珠子被放在了池塘中心的莲花石台上。

汉禾极其强/硬要求的,不准带进屋里。

没过多久,她再次尝到了悔恨的滋味。


【再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