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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朝华寺母陀惊夜(三)
    雨势骤急,雨珠儿如弹珠般噼里啪啦地打在青瓦上,顺着过道在廊檐流下一排排晶莹的水帘,几簇深绿油亮的芭蕉挨了好几顿雨水的狠揍,滴答答淌着泉也似的泪水。地上的积水被一只只如飞的脚踩得飞溅起小花,泥泞沾得到处都是。

    “快,快。”一批和尚着急忙慌地结队奔向后院,每人手撑着一把竹伞,套着雨靴,奔向朝华寺的菜地。

    蒲和衣和蒲景年挤着手里头唯一的一把伞,跟过去。

    菜地外已经围了三层人,中央还有一个被五花大绑的走尸,身上缠了好几根粗粗的麻绳,裹得跟粽子一样。

    谨言对着那走尸的脑门连罩了好几个米筛,也不怕走尸脑子沉重,又默默念咒,回身说:“好了。”

    众和尚松了口气,有人开口问道:“好端端的,这母陀摩奴沙是从哪冒出来的?”

    母陀译为死,摩奴沙译为人,母陀摩奴沙,即死尸也。

    “是啊,这么大个的,要是溜进了寺院,肯定有人发现。”

    “谁是第一个见到这母陀摩奴沙的?”

    和尚们频频发问,面面相觑,却没一个承认,谁都不知道这母陀摩奴沙的来历。

    这时,一个小和尚哆哆嗦嗦,左右看了看,硬着头皮,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举手,牙齿漏着风,说:“是我。”

    众人都看向了那小和尚,谨言神色复杂而又凝重道:“越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你能把当时的情况跟我们讲一下吗?”

    “这……”叫越白的小和尚起初有点犹豫,见大伙儿都瞧着他,心里紧张得很。他胆怯地低下眼,又慢腾腾地抬起脑袋,情绪复杂,斟酌了下,最后还是如实说来:“事情是这样的,我晚上吃多了积食,肚子很不舒服,想方便一下,可茅厕被耀务师兄占着,我又憋不住,想到后院的菜地有阵子没施肥了,平日也没人会去那里,索性就到这儿送点肥料,谁知我蹲下去没多久,后面就有一阵响动,吓得我连忙穿上裤子,扭头却看到一个萝卜坑里钻出来这么一个东西,吓得连忙叫人。”

    被提到名字的耀务脸色不大好。

    蒲和衣皱起眉,忽然,注意到不远处投来了一道清冷的目光,扭头一看,只见遆重合眉眼平静,神色淡漠,举着伞往他们这里走来。

    蒲景年很小声地说:“到源魔君,你也是听说了母陀摩奴沙的事赶来看的?”

    遆重合原本目光微冷,闻言眼神狠狠瞪了蒲景年一眼,轻声说:“说过几次了,我是到源仙君!是仙,不是魔。”

    他俩说的都比较小声,而那些和尚的注意力都在母陀摩奴沙和说话的越白身上,所以这对话也没人听见。

    蒲景年吐了吐舌头,嘻嘻一笑:“哎呀,仙君就仙君,你这么计较干嘛!仙和魔,不都是活物,有必要分那么明确吗。”

    遆重合沉着脸:“那把你和狗相提并论,你乐意吗?”

    蒲景年一听遆重合居然这样说他,当即心中一恼:“你骂谁是狗呢!”说着,捏起拳头朝着遆重合揍来。

    遆重合将身一闪,躲开了这一攻势,而蒲景年的一只手已经出了伞的范围,袖口连同手臂顷刻就被大雨给打湿了。

    “景年,不得无礼。”蒲和衣道。

    “姐姐,他说我!”蒲景年又是委屈又是愤懑道。

    “谁让你先说我的。”遆重合淡淡道。

    二人正争执着,和尚那边已有新的讨论,一人说:“朝华寺几时出了这么不干净的东西?不会是从别的地方混进来,又钻进地里的吧?”

    “不对啊,若是别的地方,那怎么会从寺里的菜地中冒出来,不会是一早就在里面的吧?”

    “一听说它是从这菜地里出来的,我就不想吃这些菜了。”

    “这东西到底是从哪来的。”

    “不会这地下还有吧?”不知谁说了一句。

    和尚们听说,登时大惊失色,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好几步,对那菜地空处一片半圆范围的空地呆看着,惶恐不已。其中一人脸色更是难看:“越白师弟,你方便后可有擦拭?”

    越白愣了愣:“当时情况紧急,我没来得及擦,就套上裤子了。”

    和尚们又如同避瘟疫似的离越白远了几步。

    受到排斥的越白急了:“师兄你们这是做什么?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你们嫌弃我身上脏,却是六根未尽,还执着于相状的表现。”

    谨言咳嗽了下,神色不定,却不忘和越白保持点距离:“先别说这个,师傅也快来了吧。”

    正说着,广思和几位一同诵晚课的弟子一并来了,蒲和衣等人在旁边看了许久,遆重合见那母陀摩奴沙不断用嘶哑的喉咙发出“嚯嚯”声音,摸着下巴说:“真是奇怪。”

    “哪里奇怪?”蒲和衣看向他。

    遆重合说:“论理,母陀摩奴沙多出没于阴气浓重的乱葬岗等地,朝华寺香火缭绕,佛光普照,这些邪祟浊物应当退避三舍才是,却为何这母陀摩奴沙一反常态,进入寺庙的菜地中,且不受丝毫影响?”

    蒲和衣也沉默了,这事的确蹊跷。

    “哈,许是那个叫越白的和尚拉的屎太香,把母陀摩奴沙吸引了来,连死都忘了。”蒲景年说笑道。

    早就习惯了蒲景年的没正经说话,遆重合淡淡移开视线。倒是蒲和衣,无奈地用眼神对弟弟示意。

    另一头,广思看了一眼被裹成粽子似的母陀摩奴沙,确认它已经没办法伤人,便念了一篇经文,而后说:“先将此物镇压着,等明日天亮时再集结众僧之力,共念法咒超度。”

    “是。”众人领命而去。

    第二天,一个睡眼朦胧,打着哈欠的和尚开了寺门,结果前后不到片刻工夫,就急急把门关上,用后背抵住,面情惊慌说:“了不得了!”

    谨言和另一个师弟慎行正迈步走来,这天轮到他们早起上山砍柴,万不能耽搁了。他们也没多少在意那和尚脸上的慌乱之色。

    “有什么了不得的,仑闻,你好好的把门关起来,我们还要不要做生意……咳咳,迎香火啊。”谨言一手扒着仑闻的肩膀,慎行也加入,两人强势要把这碍事的和尚推开。

    仑闻慌张地连摇头:“大师兄,慎行师兄,不要开,千万不要开啊。”

    “有什么不能开的。”慎行本就性子急,不待和尚说清楚,就先把门打开,和谨言一起走出去,发现没有异常,就信步走出去,往外面一望:“怎么了,不是好好的?”

    仑闻吓得牙关直打颤。

    两人迈步正要回来,忽然听到旁边一阵怪异的响动,只见街头一群村民抱着包袱跑来,卷起一阵飞扬的尘土,后面还追着一批脸色僵白,张舞着锐利指甲和暴起青筋粗臂的母陀摩奴沙,与昨晚所见的相差无几,两个和尚登时吓得汗毛竖起。慎行反应极快,慌忙躲进寺中,和仑闻一道把门关上。

    只是苦了谨言在后面,才堪堪到门槛,还没扒到门缝,脸就被坚硬的门狠狠一砸,撞了个生疼。

    谨言拍门大叫:“喂,我还在外面呢!”

    慎行和仑闻大气来不及喘,闻言大惊,又急忙放谨言进来,复又合上门。

    谨言捂着胸口,气喘吁吁,惊魂未定。

    仑闻苦着脸说:“我都说了不要开,你们就是不听。”

    “真是太可怕了。”慎行脸色难看。

    “何事可怕?”说话的来人是广思,与蒲和衣等人一道来了。

    仑闻一见,急忙道:“师傅,大事不好了,外面来了好大一群母陀摩奴沙,和昨晚上的一模一样,正追着村民跑呢!”

    “什么?”广思脸色大变。

    另外两个和尚颤抖着,忽然听见头顶上方有响动,仰起脸一看,只见墙头趴着一只青面獠牙的母陀摩奴沙,十根长长的指甲闪烁着锐利的寒光,正攀着墙面,动作敏捷,眼看快要爬下来了。

    “啊,他要下来了,他要下来了!”仑闻急得指道。

    当即有一个武僧抄着木棍将母陀摩奴沙一把打飞。

    众人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另一面墙上也爬上了两只母陀摩奴沙,歪着呆呆的脑袋,干枯的手指死死抓着墙面,掉落了几许灰屑。

    “啊,这可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赶紧赶走啊!”

    和尚们陆续赶来,兵分几路去对付爬墙而来的母陀摩奴沙,蒲和衣和蒲景年发现不对,也紧赶着帮忙,遆重合时辰未到没有法术,心里却也急得很——这些和尚虽忙来忙去,然而七手八脚的,总有顾及不暇的地方。

    忽而,一个粗壮的黑影得了空隙,猛地从墙头掠下,冒着寒光的尖锐爪子按住一个和尚的肩膀,刺破了布料,死死插进肉里,皮肉被翻,浸出好大一片血来,那和尚吓得魂飞魄散,昏死过去。众人惊魂未定,只见那只母陀摩奴沙长着一张青色狰狞的脸,绿油油的眼,血盆大口中露出一对巨大的獠牙,下巴的边缘沿着脖颈处还有腐烂的黑肉,长着大口,指上闪着锋锐的冷光,龇牙咧嘴冲他们咬来。

    “当啷!”闻讯赶来的越白不分好歹,找了一个木盆往那母陀摩奴沙的脑门上狠狠一砸,木盆应声破碎成好几片。

    母陀摩奴沙的头晃了一晃。

    广思声嘶力竭地大喊:“那可是老衲的洗脚盆啊——”来不及哀悼,那只母陀摩奴沙已经晃好了脑袋,一甩头恢复精神咆哮着冲来。

    广思很快就被一群和尚架着胳膊给拖走了。

    和尚们都分散到寺院的四面八方,在墙边打没完没了望向爬入寺内的母陀摩奴沙。谨言因对广思道:“师傅,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这些母陀摩奴沙好像越来越多了,打也打不完啊。”

    “救命啊——快来人啊——”寺门外传来村民凄惨悲怆的喊声,伴随着的还有衣裳被撕裂、骨头被踩碎的声音。

    和尚们瑟瑟发抖。

    “阿弥陀佛,”广思念了声佛,神情凝重,沉声说,“谨言,快去把一言九鼎请来。”

    旁人面情有点茫然,不知所云,而在一边的遆重合却肃了脸色,道:“一言九鼎?”

    蒲景年转头看他:“你知道?”

    遆重合皱眉说:“只了解一点,我曾听杜若提起过,一言九鼎原在仙界,是一样用来炼制仙药的法器,还是曾经的王久仙君立了大功,仙帝特意命人打造送与他的。凡是用这鼎炼出的药物都有奇特功效,威力非同小觑。只是后来王久仙君因故被罢黜仙籍,他仙府中的东西都被其他仙官一抢而空,而一言九鼎……据说在争抢时,不小心被哪位仙僚不意踢了一脚,跌落下云端。”

    一言九鼎原是仙器,落入凡尘,引得四方精怪觊觎。可巧不巧的是,那仙鼎刚好砸中了在朝华城外闲逛的土地神,这土地神平白捡着了这么个大宝贝,立马将之拿到自己的土地庙去供奉。哪知这仙鼎居然不服水土,没几天就变得暗淡无光,死气沉沉了。

    这土地神也是个爱惜宝物的人,得知这原是王久仙君的法器,法器认主,或许把它放到具有原主气息的地方就可恢复从前的光彩,就将它带回到了王久庙中。这一放便是再也没有拿回去过,有个别仙官想厚着老脸下凡将仙鼎偷走,可又怕被其他仙官抓住把柄诟病,也为了保持自己正人君子的形象,因此基本都是“有贼心也没贼胆”,愣是过了多年谁也没有去拿,于是这仙鼎便在人间待到至今。

    “我原本以为仙鼎还在王久庙中。”遆重合看着几个五大三粗的武僧费力地抬来一个金色的鼎,吭哧吭哧的,蹒跚走来。

    “放这,放这。”广思指导着。

    他们手一松,鼎就掉落于地,引得地面一阵颤动。武僧们甩甩酸疼的手,同时看向广思。

    广思念了声佛,双手一张,对着仙鼎喃喃念咒。

    “方丈,快点啊,我们快挡不住了!”和尚们大叫。

    那些母陀摩奴沙来势汹汹,许是晓得了单个上来会被打下去,聚得越来越多,成群结队爬上来,就快要把墙给压垮了。

    广思脸上流出汗,神情端凝,口中喃喃念咒,右手并指,左手搭在上面,最后大呵了一声,手中隐现淡淡的金光。

    而他一声咒罢,鼎内立刻散发出五彩的淡淡光芒,顷刻间虹光四射,飞向天南地北,而 那些母陀摩奴沙在触动虹光的那一刻便尖声咆哮,好像碰到了什么天大的克星,转眼间,回身逃跑,如潮水般退去。

    他们来得凶狠,没想到惧这虹光,和尚们松了一口气,面色现出疲倦。

    慎行这时不忘溜须拍马:“不愧是方丈,一出手就打退了这群凶神恶煞,这虹光所过之处,母陀摩奴沙都不敢来。估摸这光的所罩范围,是整座朝华城,想来他们应是退避到城外了。”

    广思放开结印的手,闭眼默默屏息,眉心突然一皱,哎哟叫了声。

    “方丈,你怎么了?”和尚们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上前,生怕方丈有失。

    广思脸色惨白,汗涔涔落下,一手撑着身侧,十分虚弱道:“老衲的腰闪了。”

    夜间,几个和尚轮番守在一言九鼎边站岗。一个打着哈欠说:“方丈也是,母陀摩奴沙见虹光而逃,眼下估计都出了朝华城,吩咐一些师兄弟去安抚当地村民也就算了,偏还让我们守着一个药鼎,这是怕被人偷了只剩下三个长竿?这么大一个鼎,死沉死沉,谁搬得动——唉!……这都几时了啊,怎么还没人来换班?”

    另一个说:“还早着呢,再过一刻钟就戌时,多等等,横竖今儿不用做功课。”

    那人自觉没趣,转了话题:“话说,你觉得这群母陀摩奴沙可能是从哪冒出来的?”

    另一个想了想,说:“师傅说那群母陀摩奴沙身怀怨气,从一些衣着上勉强来看是本地人,会不会是从乱葬岗来的……咦,遆施主,你怎么来了?”

    遆重合没有回答他们,信步走到了一言九鼎旁边,伸手摸了边缘,像是喃喃自语:“这是一言九鼎没错,不知为何会在朝华寺,而不在王久庙里。”

    一个和尚不悦,心直口快说:“这一言九鼎原就是在王久庙里的,然而那座庙宇早在百年前就衰弱,祖师爷怜惜宝鼎蒙尘,就将它搬了过来,置在大殿中,日夜受香火供奉。”

    另一个拿手肘碰了碰他,努努嘴。

    那和尚愣道:“怎么了?”

    遆重合已经收回手,面色阴晴不辨,转头看着俩和尚说:“那你们师傅又怎么知道这宝鼎的驱邪之法和咒语?”

    两个和尚默然无语。半天,一个说:“大概,是祖师爷教他的吧。”

    遆重合待要说,空中忽然弥漫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古怪香味。两个和尚脸色突然一变,厉声大叫:“来者何人!”

    一袭黑影如乌雁飘来,轻轻落到了鼎边,被白色的月光照亮半边,恍若半截白蜡。那白色的侧影扭过头,眉心一点红,恰是妖僧檀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