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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因为你是姐姐。”
    四五岁的时候,方知有觉得这个病很可怕,每个人的脸都一样,没有五官,声音混乱,一旦移动起来就像一个个白色的重影,他连爸爸妈妈都认不出来,沮丧、恐慌、无助、不敢动、不敢说话、想退到哪里躲起来……仿佛身处一场没有尽头的恐怖片。即便父母陪他参加专门的心理辅导,帮他训练认人的小技巧,但他仍然不爱说话,周末除了看书就是弹琴,不愿意出门,只黏着父母。

    随着年龄增长,才渐渐变得不那么“要紧”。

    现在的方知有过年不会叫错亲戚,节假日可以一个人出门,面对陌生路人也能自如地帮忙指路或捡起东西追上去还。

    他已经认同了“脸盲”是一件无所谓的事,医学界找不到治愈的方法,没关系,反正它不妨碍他拥有父母、朋友、爱好、成就,它对他的人生无足轻重。

    但夏若的表情不是那么回事——至少方知有做不到吊儿郎当地对一个温柔善良的、真切为你担忧的人开玩笑说“小题大做”。

    感觉那也很对不起他们共享的三个巧合。

    方知有不是社交达人,但一向自认双商不低,嘴并不笨,这会儿却稍显拙劣地转移了话题:“你想知道我怎么认出咖啡厅那个人是你?”

    夏若感觉方知有还没有说很多句话,突然就跳到了自己最好奇的问题,于是下意识问:“嗯……为什么?”

    “穿着、声音、神态、气味、脚步、说话习惯、身形姿势,脸盲可以靠这些认人。”方知有一一列举。这是一种统一答案,也是他们这类人群想要分辨他人的唯一办法,观察。

    他们用一个个“标签”将人和物捏成固定而特别的形状,存在记忆里,通过刻意的锻炼争取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最快地识别周围的一切。

    夏若恍然大悟,想了会儿却更疑惑了:“可是上次……”

    方知有了然地指了指唇角。

    夏若似懂非懂。

    方知有说:“因为你笑得不一样。”

    唐西给方知有的第一印象是需要轻微仰视的身高和宏亮的嗓门,蒋颐雯则是圆框眼镜、偶尔一针见血的毒舌和随意支使唐西的亲昵态度。

    而夏若留在方知有心里与众不同的“标签”是笑容。

    表情是很神奇的印记,专属于做出它的那个人。对普通人来说,微笑和大笑是不同的,抿嘴笑和露齿笑是不同的;但对方知有来说,微笑和微笑是不同的,大笑和大笑也是不同的,没有哪一种可以划分为同类别的笑真的一模一样。脸盲对每一点细微的差别都异常敏感。

    在雨刚停的那个车站,夏若笑得像——小孩、春天、新鲜还带露珠的花、七色斑斓的虹光。这是方知有能想到的比喻,简而言之就是灿烂明亮、不知世故。

    他不知道夏若长得漂亮还是平庸,但她的笑容感染力十足,特别得让人心生喜悦。

    但在咖啡店,夏若的“笑”像隔了一层雾化玻璃,和大多餐厅或商场的服务人员露出的营业笑容相差无几,一种疲惫、公式化、不掺杂真实感情的标准角度。

    是一个人,却像两个人,一个她,一个“她”。

    这就是为什么上次方知有总觉得像在哪里见过夏若,却始终不能确定。

    认出你,是因为你的笑。

    同样,认不出你,也是因为你的笑。

    夏若明白了,同时又有些困惑,都是她在笑,有什么不一样?

    她指甲抠了抠奶茶杯,因为冷热温差,杯壁外面化了一些水珠。

    “那……如果我刚才说不是呢?你认错了,其实我们才第二次见面……”夏若声音越来越小,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个假设既毫无意义又有点无理取闹。

    她想听什么?听方知有说“不可能,我不可能认错你”?

    她凭什么?

    他们才见了三次面,互相只知道名字而已。

    而且方知有是脸盲,认不出才是理所应当,即使认错了也该被谅解。

    夏若很久没有体会过失去分寸感的惊慌失措了,像有什么拉着她往海里坠,手里抓不到任何浮木。她不是故意踩过界的。

    “对不起,我乱说的,不是要讽刺你……这确实是我们第三次见……”夏若朝方知有道歉,“我有点爱开玩笑,你别介意。”

    方知有看着夏若,眼神意味不明。

    夏若感觉嘴角肌肉轻微抽了抽,然后无力阻止重力的吸引,一点点下坠。笑很累,她维持不住了。

    “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夏若拿着奶茶起身,不看后面方知有跟上没有,脚步一转快速迈向门口。

    “——啊!”

    越着急越容易出错,越专注越容易分心。

    夏若刚出门,一个小孩迎面跑来,双方都没注意到,眨眼间就两败俱伤——小孩一个屁股墩儿绊坐在地上,夏若的挎包和挂坠被冰激凌染上了巧克力色。

    “夏若——你没事吧?”方知有在后面拉了一把夏若,但没彻底赶上,只能说没让巧克力被夏若一身连衣裙全吃了,剩下的摔成了一团浆糊。

    “我没事。”夏若说完先去扶那个小孩,方知有帮忙,看小孩摔伤没有。

    小孩的妈妈急匆匆跑过来,看清状况后领着小孩连连道歉:“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我家孩子太不小心了……弄脏了你的包,我们赔偿可以吗?”

    夏若摆手:“不用不用,我也没看见,我才该赔小朋友一个冰激凌,抱歉。”

    两人你来我往了几句,场面既友好也尴尬,僵持住了。

    “小弟弟,给你。”

    方知有不知道从哪买来一只冰激凌,蹲下身递给知道自己犯错揪着母亲衣服的男孩。

    男孩不敢接,但是眼里明显闪着光,就抬头看妈妈,小孩妈妈惊讶之余更愧疚了:“这怎么好意思,你们吃,我一会儿带他去买。”

    夏若摇摇头,微微笑了笑:“真的没关系。让他吃掉吧,不然要化了。”

    “这……谢谢,真是不好意思。”

    男孩母亲一脸歉意地示意小孩接住,又拿出钱包想要给夏若挎包的钱,夏若坚持不需要,对方只得又连说几句对不起,牵着孩子离开,看背影边走还边教训小孩不准再乱跑。

    夏若远远看他们走进了一家商场,心里才舒一口气,感觉这件意外事故终于画上了句号。

    然后她将目光转向已经起身、默默站在旁边的方知有,“你怎么突然就买回来了……”

    刚刚她都没发现他有离开,悄无声息就帮她解决了一个麻烦,恰当及时,心有——

    夏若咬住牙齿,下颌收紧,将那个充满暧昧的词压下去,掩饰一般用一种较快的语速问:“多少钱啊?”

    “奶茶店旁边就有。”方知有简单答完,停顿一下,反问,“要还我吗?”

    夏若摸手机的动作不受影响,一边看方知有,眼神迷茫,像在说:“当然了。”

    方知有视线淡淡落在夏若脏了的挎包和挂坠上:“你的包脏了。”

    夏若奇怪地顺着看了看自己不幸受难的包和毛绒挂坠,片刻后明白过来,解释道:“不一样,我这个回去洗了还能用。那个小朋友没吃到冰激凌,你替我买了一个新的给他,我自然要还你。”

    理论上没问题。

    静了会儿,方知有轻轻“嗯”一声,按开手机,说:“加好友吗。”

    夏若以为方知有答应了,解锁扫码。

    加上了,夏若等方知有说钱数。

    结果等了几秒,方知有慢悠悠将手机收了起来,夏若疑惑,声量微微提高:“你还没说多少钱。”

    方知有:“忘了。”

    夏若:“……”

    男生一副无辜的样子,但夏若才不相信学霸会忘记三分钟前交易的数字,何况电子支付手机里一般都有记录的。

    “……为什么?”夏若觉得她面对方知有好像总有许多为什么,显得她很笨,但其实她不笨,某些时候还特别敏锐。她看得出来方知有不想让她还钱。他们非亲非故,勉强算“认识”,方知有没道理这么做。

    方知有看着夏若,忽然低低笑了声:“因为你是姐姐。”

    弟弟对姐姐的帮助都是无偿的。

    “如果一定要还,姐姐,笑一笑?”

    夏天白昼长,五点过太阳还光芒四射,照在方知有脸上,也照在夏若脸上,热,燥,心跳鼓动。

    夏若拿着手机的手往下垂。

    然后弥补似的,嘴角扬了上去。

    “谢谢——方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