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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为什么不可以。”
    当晚下了暴雨,持续一整天,夏若再去书法班的那天清晨才堪堪停住。没有彩虹。

    出门前她在丸子头和马尾之间纠结了片刻,最终还是选了马尾,和前天出门时一样。

    她照往常的时间乘车,下了车站却远远望见楼下门口站了个人,是方知有,视线微微垂在手机屏幕上,像等人。

    夏若走近了,还没到适合打招呼的距离,方知有有感应似的抬头,目光在她身上凝了一瞬,然后往前一步,先喊她:“夏若。”

    夏若心里咕嘟一声鼓起一个泡泡,慢腾腾地飘上喉咙:“……好久不见。”

    她发现自己现在多了两个坏毛病,一是听不得方知有语气轻飘又正经地喊她名字,二是和方知有对话容易脑袋短路逻辑不通。他们也没有很久不见。

    而且方知有竟然是在等她。

    夏若想起前天分开时方知有问她第二天上班吗,她说她隔天上,方知有应了一声就没再说,她也没有追问。

    他有事找她吗?

    夏若想不出有什么事,心头一个猜测都冒不出来。那天那个脏了的挎包洗了还没干,她今天背了一个旧的双肩包来,手抓在背带下方,拇指悄悄在背带边缘摩挲,问道:“有什么事吗?”然后浅浅一笑,“我们先进去吧。”

    没什么事值得方知有等在门口,虽然今天太阳光不强,但潮湿闷热,待久了也不舒服。

    方知有点头,边走边道:“我给你发消息了。”

    听起来不像抱怨,只是陈述。

    夏若却一惊,连忙拿出手机开4G,这才看见方知有从上午八点到现在一共给她发了四条消息,大意是问她什么时候到。

    “对不起,我没看见……”夏若紧张地解释,“我出门不常看消息。”她嘴唇嗫嚅一会儿,似乎想再说点什么,譬如一般没人找她,譬如省一点电话费,理由很多,但她最终还是沉默下来。

    这会儿很多人等电梯,他们站在后面一点,和其他结伴来的人一样,自成一个小团体。但他们这个小团体又有点不堪一击,中间几乎能再站进一个纤瘦的未成年,随时有个脚下生风的小孩冲过来就能把他们撞散了,暴露他们隐晦不明的生疏。

    方知有看着夏若,说:“我没生气。”

    夏若抿紧的唇稍微张开一点,似乎松了口气,但又重复一遍:“抱歉。”

    电梯来了,原本三三两两的人聚拢起来嘈杂地往里涌动。

    方知有和夏若排在后面,慢慢跟着移动。

    方知有眼睛看着电梯里,忽然问:“中午有空吗?”

    夏若一愣,随后道:“有……我十二点下课,到下午一点半都没事。”

    “那我十二点半上来找你,”方知有脚踏进电梯,和先一步进来的夏若贴着半个胳膊——客观原因,没办法离远一点——同时目光向夏若眼里倾斜,“行吗?”

    “有东西想给你。”

    *

    是什么东西呢?

    夏若课堂休息的间隙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课堂过程中也少有的走神了几分钟,不过也只有几分钟,基本难以从表情动作上观察出来。这是她擅长的事情之一,也是构成她的又一个乏善可陈的重要部分。

    这个描述并不矛盾,乏善可陈出于主观情感,重要出于客观现实。甚至乏善可陈也可以算作客观事实。将她整个人剖开来看,会发现里面尽是这种类似的事实,让人说不出夸奖,也不至于批评,只能敷衍地一笑而过。

    所以她想象不出方知有有什么想给她也有理可循——方知有由光亮、柔风、浅色的雾和山林气构成,干湿度适宜人体,阴晴都恰如其分,以偏晴为主。远望、接近和置身其中的人都会羡慕欣赏,无论主观还是客观都无可挑剔。

    她和方知有不在同一组别,不是同类,自然窥探不了他的想法。

    放弃思考才是明智的对策。

    夏若按部就班地结束上午的课,去前台拿盒饭,快速在休息室吃完,然后出门扔垃圾。

    盒饭塑料外壳坠到黑色垃圾袋表面发出一阵剧烈的摩擦声时,她和从楼梯间出现的方知有打了照面。

    他准时而来。

    就在垃圾桶前说话似乎不合适,夏若和方知有进了楼梯间,关上门。

    楼梯间不宽敞,但是足够两个成年体型的人站出一个合适的距离。中午本来就安静,四周白色的墙面让安静更安静,只放大他们呼吸和对话的声音。

    方知有手里拿了一个奶油色的小袋子,材质是软的,笼罩出一个又圆又扁的形状。夏若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但她还是猜不到里面的内容。

    “你吃完饭了吗?”方知有为手里的东西专门爬楼梯上来一趟,到了却又好像不着急给,先闲聊。

    夏若说“吃过了”,又问:“你呢?”

    “吃了,盒饭,两素一荤。”方知有说。

    聊天是一门考验感知力和观察力的技术。当对方说出一些更为具体的细节时,想要加深这场谈话的另一方多少应该回以同样的诚意。夏若并不深谙其道,但她潜意识里有种期待,对方知有、对接下来的午休时间,所以她自然顺从了这种期待。

    她说:“我们也是盒饭,两素一荤一汤。”

    方知有笑了笑:“看来教书法比教数学待遇更好。”

    方知有的气质和样貌不是幽默那一挂,说话却经常裹上一层薄薄的诙谐的糖衣。夏若忍不住抿起一点唇角:“那你要转行来我们这里吗?”

    “书法要练很多年吧?我没学过……”方知有眼神往斜上方飘一点,又落回来,像认真在考虑。

    夏若被他的神情吓到了,摆手道:“我胡说的。”说完一顿,又微笑道,“数学好很厉害。”

    方知有目光投向夏若。

    夏若不自在地用一只手抓住在了另一只手臂。她不常和人这样对视,更不习惯被人持续性地观察、探究,而且对方是方知有,她不能像读懂其他人的需求那样做出适合的反应,感觉那些反应都不会被方知有接受。

    明明开了窗,空气却好像比刚进来时稀薄了。是因为这里站了两个人吧,只吸气,屏住了,不说话,数量怎么守恒。

    “会书法也很厉害。”

    方知有还是那副温柔自然的语气,真诚地表达着自己的认可和赞赏。他居然还继续那个话题:“如果我想学,你教我吗?”

    夏若惶恐得都没空考虑他是开玩笑还是来真的,当即拒绝道:“不行,我不行,我的水平教不了人。”

    方知有没说话,只是有那么几秒,他唇角弯起一边,眉头呼应似的向下,几秒后,一切恢复正常。他将手里的东西提高,口吻轻松道:“这个,送给你。”

    夏若双手接过,同时心里松口气,庆幸方知有“放过”了她。

    “这是……”夏若一边疑惑,边在方知有鼓励当场打开的眼神中拉开袋口,然后在看见稍微给她带来一些困扰的小东西的真面目时呆呆眨了眨眼。

    是一个巴掌大的白色布偶小人挂坠。

    棉布外表,不是毛绒绒的,做工精致,面部两点一道弯,是笑的表情,整体像幼儿漫画里的简笔画小人,唯一不同于简笔画人的是它背面绣了几朵深浅不一的红色小花。

    夏若拿出来,小人头上连着红色编织线,旁边还套了一个袖珍木牌,写着“和乐如意”,能看出是先刻出了字形,又用黑色墨笔描了一遍,字迹清晰,但不够整齐,笔划之间的连接稍微有些歪曲凌乱,要么是故意如此,要么是刻的人学艺不精。

    夏若觉得这应该是某个地区的特色手工艺品,实在不像各种大小商场的售卖风格。

    “我上个月去旅游买的,没用过。”方知有细致地解释,“背后是木槿花,那个地方的风俗把木槿看做好运之花。白色人偶是他们信仰的福神,颜色雪白代表纯洁干净、不掺杂念。木牌用来许愿。”

    夏若手指在木牌上慢慢滑过,似乎用力感受着木料的凹凸不平,想在心里也仿造一片同样的凹陷。她轻轻问:“为什么不直接写,要刻呢?”

    方知有回想片刻,说:“体现诚心。”

    人类大多都健忘,太容易、太顺利、太轻松的事统统记不住,譬如睁眼喝水、埋头赶路;只有扎进血肉,剜入心骨,刺得更深、更痛,才起到提醒和警告的作用,让人到老也记忆犹新。

    愿望的确是需要这么一种“深刻”作为代价的东西。亲情是,爱情是,活着是,死亡也是。

    夏若有些怀疑,是因为她曾经的祈祷不够诚心吗?没有用足够珍贵的所有物作为交换,所以她的那些愿望才始终实现不了,直到她看清现实,主动放弃。

    “这个人偶寓意这么好,送给我……合适吗?”夏若摸了摸小人头上的红绳,连红绳都给人吉祥幸运的错觉,吸引抓住它的人舍不得放手。

    “为什么不可以。”

    方知有轻描淡写,将小人连同握着它的那只手——属于夏若的手,都往夏若面前推去。

    夏若手从松散地摊开变成了手指朝掌心蜷起。她握住了。

    方知有又问:“你喜欢吗?”

    和上一句话衔接不畅,中间停顿的时长略微长了点,听起来竟然有种说不出的蹩脚。

    方知有不是第一次给女性送礼物。他给母亲送过,给家里的表姐表妹送过,也给蒋颐雯送过,每一次都能得到对方惊喜的赞叹,从不失手,所以他不应该像这一刻这样觉得喉咙发紧,不太自在。

    但其实也情有可原。以前那些成功的经历源于周密调查、投其所好,而这次,他私自揣测,鲁莽地、自作主张地强塞给了夏若,事先完全没做好应急预案——他只给了夏若一个选项,也只给了自己一个选项。

    方知有忽然察觉这种行为既不谨慎,也不友善。如果夏若不喜欢,想拒收,难道他要玩头也不回转身就跑逼夏若收下的小孩子赖皮把戏吗?

    “……不喜欢的话,下次再送你别的。”方知有看夏若迟迟不动作也不说话,后知后觉补上一句双方都可以后退的余地。

    “不用了。”夏若抚了抚小人偶背后的花,将人偶放回袋子里,抬起头来一笑,“我很喜欢。谢谢。”

    难怪她今天没看见彩虹。

    彩虹不是她遇见好事的原因,方知有才是——是方知有带来了彩虹。

    他可以带来彩虹,也可以随心所欲带来其他的美好,比如这个漂亮的人偶娃娃。

    “你都送给我了,不会再收回去吧?”夏若和方知有视线相对,玩笑一般作势将手里的小袋子往身后背了背。方知有要她别放手,那她就抓住,紧紧抓住,就算是原主人也不给。

    “当然不会。”方知有表态,心跳放缓,嘴角扬了扬,“送给你的。”

    “嗯,”夏若点点头,将袋子从背后拿出来,举到半空摇了摇,“送给我了。”

    窗口吹进一阵温暖干燥的风,像河开始流动,徐徐盈盈漫遍每一个角落,一切事物都变得细腻、柔软、可欺。

    无言的对视与单方面凝视或是时不时的目光交接不同,它发生的条件苛刻,而且一旦发生,常常勾起什么——是什么因人而异,总之在后面的一小段时间里,常态理智和惯性思维一般处于出走状态。

    “下午还是一样的时间下课吗?”方知有问。

    夏若说:“四点半?”

    “差不多。”

    他们之前也对视过,但都没有这次时间长。方知有发现夏若睫毛偏长,不弯,像条理分明垂下的一扇柳枝,春风吹一吹就会在下面的湖里点出涟漪。

    方知有意识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目光不稳定地动摇一下,重新定住后才道:“一起去公交站?”

    夏若额边的碎头发刮得耳廓有些痒,她忍住没碰,手指透过一层胶质袋子摩挲里面人偶的小脑袋,然后答应:“好。”

    从楼梯间出来,夏若回到教室,将人偶连同袋子小心妥善地收进今天提来的纸袋里,准备之后再挂到包上。

    方知有上来走楼梯,下去也顺势走了楼梯。白天楼梯间没灯,但从窗户外透进来的光也足够了,还能在照出轮廓清晰的影子。

    方知有脚步保持匀速,每一步都差不多踩到黑影从下往上的三分之一处。他眼神自然往下,看着其他那些暴露明显的深色色块,一边想刚才对夏若隐瞒的事。

    木牌上的字是他亲手刻的,第一次刻,刻得不好,但的确很认真。

    木槿花不仅是好运之花,还是爱情的象征,所以当地所有人偶都不单卖,必须买一对。唐西和蒋颐雯挑了一家客少的坐下来,互相给对方刻了一个。他本来没想刻,因为没需求,但他不能一个人先走,而且被老板“这可是我们这儿独一无二的特产”说动,于是买了两对,一对拿回去给父母,让他那两位好玩好新奇的父母自己刻,另一对他自己坐下来刻。

    刻的字——愿望,也是他自己想的,平淡普遍、做起来却总好像有些难的俗套吉利话——和乐如意,岁岁年年。

    “和乐如意”送给了夏若,“岁岁年年”在他家里。

    方知有并非刻意欺骗,他只是本能地觉得或许不说更好。

    不说夏若才会收下。

    虽然他暂时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想要夏若收下。

    正如他们都没意识到彼此各执了半句不完整的祝辞,像一个无人察觉的预言,后来全部应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