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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2 游园惊梦·下

苏悦抬手握住有些发烫的杯壁,低头盯着杯子里轻微晃动的浅褐色茶水,热腾腾的白气在空中一点点蔓延,之后缓慢地飘散,她抬头询问道:“具体来说呢?”

张京墨抬起来的手一顿,冲台上点点下巴:“你听台上的唱腔怎么样?”苏悦盯着戏台看了半天,低下头思索一会儿,道:“华丽婉转,缠绵细腻,颇有水乡之意、文人之风。”

“南昆风格委婉,吐字发声分尖团音,尤其是苏昆用得中州韵最为明显,你听着上面的唱腔脑子里是不是想起吴侬软语这词儿了?”张京墨吹散眼前的热气,扭头看向苏悦。

苏悦抬手揉揉自己的太阳穴,肩膀一耷拉,半个身子趴在桌子上,生无可恋地从张京墨手里拿过笔,在书面上记录起来,嘟嘟囔囔道:“梨园行讲究这么多吗?”

张京墨笑着放下了杯子,抬手拍了拍苏悦的脑袋瓜,玩笑道:“梨园行的讲究多了去,这才那到那儿。快起来,我们接着说。”

苏悦一歪头枕住自己的胳膊,一双大眼睛盯紧了张京墨,有气无力道:“那北昆呢?有什么讲究?”

“北昆的讲究就少了。相比于南昆,北昆表演风格更加粗狂豪放,唱腔高昂刚健,念白一般采用京韵,所以听起来和普通话更接近,更容易听懂。”张京墨余光瞥见苏悦的样子,顿时觉得自己讲得多了些,语速不由得放慢下来。

从苏悦的角度来看,张京墨垂下了眼帘,看都没看她一眼,语速还放慢下来,难不成觉得她这人朽木不可雕也?苏悦的眼珠子一溜转,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摆出小学生上课时的标准动作,腰杆挺直,目不转睛。

张京墨被她这一动作吓了个不轻,还以为苏悦是听烦了,正打算结尾,没想到苏悦一脸严肃地抓住了他的胳膊,认真道:“先生你继续,我争取全部记下来,回去以后做参考文献。”

“…好…”张京墨被她碰了一个激灵,浑身僵硬地把袖子从苏悦手里一点一点抽了出来,转过头继续讲道:“相较于南昆北昆,湘昆情节更加完整,唱腔上受祁剧和地方语言音调的影响较大,显得朴实自然。湘昆的吐字行腔,以郴州官话为基础,与中州韵相结合,声腔不如苏昆细腻柔丽,也不及北昆豪放壮阔, 但声调高亢,吐字有力,也算是别有风情。”

从前只知道各地区有自己独特的戏种,但没想到每个戏种里面还有这么多讲究,着实让苏悦开了次眼界。

苏悦奋笔疾书地将其记录下来,写完最后一个甩胳膊时才发现整个手臂都已经麻了,食指的关节更是酸痛难耐,因着四周的人都在认真看戏,她也不好叫出声来,只能强忍着揉揉胳膊,抿紧唇角让自己不发出声音。

她的手刚刚举起来,胳膊便被张京墨攥在了手里,激得苏悦整个胳膊直发麻,和触到高压电一样。不等苏悦开口说话,张京墨便扣住胳膊上的麻筋揉捏起来,一瞬间麻痛感传遍了整个身子,苏悦下意识地挣脱着往后躲。

“别动,小心伤着胳膊。”张京墨握住了苏悦的手,指尖小心地在麻筋上按压,没过多一会儿,苏悦就感觉到自己胳膊上的麻劲儿弱下去,可以正常活动了。

苏悦低下头好奇地看着自己的胳膊,尝试着活动下手肘,惊讶道:“诶?这么快就好了?我平时要麻好一会儿的。先生,你是怎么做到的?”

张京墨捏住苏悦的食指向前拉动了一下,关节发出嘎嘣一声,刚刚还酸痛的关节处瞬间放松,把苏悦惊奇坏了,盯着自己的手指死死不放,试图从中得出原理。

“我小时候练功的时候手臂也经常会发麻,到了晚上我师父就会给我按按麻筋,很快就会好上很多。”看到苏悦能够灵活动作后,张京墨缓缓松开手,压低声音解释道。

“真神奇。”苏悦握住自己的手指放在眼前转动了下,打算上手试试这方法。张京墨连忙攥住苏悦的手,拦住她的动作,小声提醒道:“别抻着手指。”

苏悦随着这动作僵在原地,从耳垂到脸颊都红了起来,呆呆愣楞地盯着张京墨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反应过来低下头掩盖住自己通红的脸颊。

张京墨低头看见苏悦绯红的脸颊,心不由得跳了下,迅速地松开手,转头咳嗽一声,缓解起尴尬的气氛:“散场以后,一起去吃个午饭吧?顺便可以一起逛一下景区?”

“诶。”苏悦慌乱地转过头,拿起茶杯遮住嘴角的笑,偶尔偷瞟张京墨一眼,却又在张京墨看向她的时候马上转过头,装作自己很镇定的样子。

张京墨被盯得久了,自然而然的也就发现了苏悦那些小动作。他干脆转过头,把手肘放在桌子上,用手指撑着头,等到苏悦把头转过来时,两个人正正好四目相对,却又很快特地转过头避开对方的视线。

似这般姹紫嫣红,莫辜负良辰美景。

这出戏唱了能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场子散时已经是临近中午,太阳恰好升在正空中,直直照着大地,能把人热得汗流浃背。

许是因为临近中午天气太热的原因,道路上只有几个零零星星的游客,摊贩们也都躲在屋檐下头,不敢同这烈日相遇。不过空荡也有空荡的好处,不用同别人脚后跟接脚后跟的挤来挤去。

张京墨和苏悦出来时除了随身的包只带走了来时拿的那一把伞,手里头都有些空荡荡的。苏悦眯起眼睛,故意晃动起手臂,不经意间她的指尖便会划过张京墨的手背,等张京墨看过来时她又装出一副迷茫无辜的样子,让人实在难怀疑她是故意的。

但在张京墨心里苏悦这个有“前科”的戏精已经不太可信,再加上苏悦露出的两个小梨涡,更让张京墨确定这小丫头绝对是故意的。偏偏苏悦还没有发觉被自己的小心思被发现了,依旧我行我素地甩起手臂,似乎把这动作当成什么好玩儿的游戏。

当苏悦的指尖再一次划过张京墨的手背时,张京墨眼疾手快地反手握住了她不老实的手,修长的手指紧紧扣住娇小的手腕。那一瞬间,苏悦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很快绯红色就爬满了她的脸颊,明明最开始作乱的就是苏悦结果到最后先不好意思的还是她。

不过就算是再害羞,苏悦也没有挣开手,反而握住了张京墨的手,朦朦胧的情愫爬上心间,停留在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前犹豫不定,再不肯向前爬去。

几次接触下来,苏悦约摸着摸清了张京墨的性子,平时看起来温文儒雅,像是跨过了一个世纪走过来的人,但一旦接触下来就知道只要有人先去逗他,他便也会跟着闹起来,说不准比逗他的人闹得更凶,总的来说大概就是标准的敌不动我不动。

好不容易逮着次机会,苏悦自然不愿放弃,眼珠子一转就瞅见前面有家卖小首饰的摊位,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张京墨就跑了过去。

首饰摊上都是些手工制作的古典首饰,类似于些木簪子、银戒指之类的东西,算不上很惊艳但有着独特的韵味儿。

苏悦左右打量了一下,一眼看中一把木梳子,这把梳子算不上什么名贵的东西,原料仅仅就是桃木的,做工算不得细致,但表面磨得也还光滑,最重要的是这梳子上刻着的花纹正正好是红豆图样,枝蔓被不知道是什么种类的颜料染成叶绿色,红豆的花纹被填充成赤红色,看起来活灵活现。

梳子本身就有相思的含义,红豆亦有着相思之意,两者加在一起,苏悦自认为这暗示简直不要太过明显。

可偏偏身旁这主儿不按套路出牌,张京墨看苏悦盯着这梳子半天了,索性就把梳子拿过来塞到了苏悦手里,大气道:“你喜欢的话就拿着吧。”还不等苏悦开口,他又转头冲小贩道:“老板,这梳子多少钱?我们要了。”

小贩一看这位也不差钱,一来一回间这交易就成了,速度快得愣是连阻拦的时间都不给苏悦留,她刚想开口就被张京墨拽着跑了出去,好像生怕她把这梳子给退掉。愣是跑出两三米以后,张京墨才给苏悦一个喘息的机会,他扭头笑道:“怎么样?还喜欢吗?”

苏悦用指尖摩挲着梳子上的花纹,抬头盯着张京墨翘起的嘴角,静静把之前到了嘴边的话吞了下去,点点头柔声笑道:“喜欢,很喜欢的。”

张京墨伸手把苏悦的头发捋到耳后,顺手拍拍苏悦脑袋瓜,戏精上身一般财大气粗地说:“喜欢就行,还有什么喜欢的?我请客!”

那模样逗得苏悦大笑不止,反手拍了拍张京墨的肩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先生,我发现你真的是……不去拍戏可惜了,这都是些什么霸道总裁爱上我的戏份啊?”

“说真的,你喜欢还有什么喜欢的,我尽量都给你拿下以报答阿悦请我看戏喝茶的情分。”张京墨微微弯下腰,凑到苏悦的面前,眨巴眨巴眼睛做出诚意十足的样子。

虽然苏悦曾经脑补过自己买买买,身后有人给自己买单的样子。但现实里真出现这一幕,她倒是先心疼起小钱钱来,巴不得马上拉着人就跑出去。

苏悦装模作样的思考一会,抬手揽住张京墨的胳膊,扬起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唔,我思考了一下,先生你快带我去吃饭吧,我现在最喜欢的大概就是吃得了!快走吧,我都快饿死了。”

张京墨转念一想觉得也对,附近正好有一家淮帮菜馆,菜品精致,环境也算清雅,适合聊天谈话。张京墨询问过苏悦的意见以后,就把她带到了饭馆,两个人点了几份招牌菜,凑了满满一桌子。

这个点大厅里面都是人,为了躲清静张京墨就定了包间,这包间正正好靠窗,能看见院子郁郁葱葱的翠竹,除了偶尔的几声鸟叫,再无其他的声响,环境清雅,让人很容易就放松下来。

苏悦和张京墨闲聊了两句昆曲的发展,话题又扯到了张京墨的行程上:“先生打算什么回北京啊?”苏悦给张京墨夹了两筷子菜,看似很不经意地问道。

张京墨盛汤的手顿了一下,他今天同苏悦玩得开心,这事儿早就被抛之脑后了,猛然一提这才想起自己预定得后天晚上的机票,怕是再过不久就要和苏悦分开了,隔着一个南北之差,这关系怕是更难推进了。

这想法一出现,张京墨就觉得有些不得劲儿,做什么都有些别扭,食不知味地喝了口汤,闷闷地说:“订得后天晚上八点的机票,队里还要搞团建……明天不能和你出来了。”

苏悦的本意是想问问张京墨订机票了没,她好订航班的机票,没想到张京墨会是这样的表现,让她忍不住发笑。苏悦从张京墨手里把碗拿了过来,又给他盛了一碗热汤,歪歪头做出有些失落的样子:“那还真是有些可惜,我还打算明天请先生看评弹……不过也没关系,先生你明天要玩得开心啊!”

张京墨默默接过碗,实在有些摸不准苏悦的态度,于是眼珠一转,试探的说:“阿悦,可以直接叫我名字吗?”

苏悦震惊地抬起头,以为张京墨发现了她称呼中暗藏的意思,手指瑟缩了下,小心翼翼地询问:“是因为我之前的称呼不好吗?”

张京墨误以为她是不习惯称呼得太亲切,心里不知怎么有些酸酸的感觉,面上却扬起了笑:“没有,挺好的。就是觉得……”

“那我叫你京墨哥好呢?还是叫你珂哥好呢?”还没等他说完话,苏悦便托腮倚在桌上颇有些苦恼地问道。

小猫为难JPG。

趁着人还没发现问题,赶紧给自己创造台阶。苏悦表示自己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她自己都想给自己竖大拇指。

张京墨默默吞下剩余的话,并且表示:“你开心就好。”

“要不我叫你墨墨哥好啦!”苏悦机智的小灯泡一亮,觉得这个称呼十分可行,亲昵而不失恭敬,恭敬又不疏远,简直不要太合适!

你还不如喊他章鱼哥呢!

张京墨心中有悔,觉得自己一定是脑子进了水才会让这个取名废随便喊。这称呼在大街上喊出来,不知道人怕是还以为叫狗呢!

沉默是今夜离别的康桥,沉默……沉默……

两个人一时无话,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等到服务员把菜上齐了,张京墨拿起公筷给苏悦夹了两筷子菜,沉默了片刻,露出个有些勉强的笑:“等你来北京的时候,我请你看京剧。”

苏悦咬住筷子尖,有些没明白过来张京墨的意思,只以为他是想回北京以后约自己看戏,轻笑着点点头,迎合地说:“那说好了,我到北京后京墨哥你一定要请我看戏啊。”

幸好不是墨墨哥!

张京墨心里松了口气,欣然地颔首笑笑,轻轻附和道:“那你可一定要来啊!”

“那是一定的。”苏悦将一双杏眼笑成月牙,用手撑住下巴,目光闪动以一种很期待的神态盯住张京墨。

两个人愣是驴唇不对马嘴地讲了一顿饭的时间,还都觉得和对方很合得来,简直就是相见恨晚,要是再唠半个小时怕是要当场拜堂了。

离开的时候将近黄昏时分,太阳正处于一种降落未落的状态,霞光笼罩住整个天空,绯红色的光照在脸庞上暖暖的,让人忍不住有些犯倦,想要伸个大大的懒腰,然后在湖边的草坪上打滚儿。

张京墨慢慢地走在前面,酒足饭饱的苏悦正处于一种困倦期,将手搭在张京墨的手肘间,用八十岁老太太的速度缓缓遛弯儿,嘴里头哼着首不知道跑调跑到那里去的小调儿,细细听有些像是苏州评弹里的四季歌,但有些似是而非的调子实在让人不敢确认。

两个人就这样慢慢行走,像是一对儿年过八旬的老夫妻出来散步一样儿,脚步有一搭没一搭的敲打青石板,发出一阵儿又一阵儿的“嗒嗒”声,说不上什么感觉,算不得好听也不难听,但却让人难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