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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破裂
    “二位稍安勿躁。”裴老发话,及时制止了他们的相互攻讦。随后说道:“幽州布政使曾鸿大人之死,我辈等虽痛心疾首,是非功过,只是还不到争辩的时候。各种缘由纷繁复杂。”

    “裴老此言差矣。”一时不发话的谷老站起身来反驳,他负手而立,眼光幽怨又略显惆怅,只是面容坚毅,“此次幽州大旱,恰是因其未及时上报,又未有开仓赈灾,曾大人虽是我宣社中人,可错便是错!无论如何,江南士子不是瞎子,天下百姓亦不是傻子,一方布政使不能救民于水火,只让人痛心!”

    谷老此话一出,裴老多少有些尴尬,他一定是故意的!故意让自己在众人面前难堪。他本就被谷老压一头,每五年的宣社领袖大选,总是连续两届以微薄略势输给谷老,平日里自己虽不争不抢,可谷老每每行事强硬,说话耿直,不顾及彼此面子,他早已被压的十分不爽。现在又是如此,裴老心中冷哼,自己如今结交朝中权贵,有朝一日定要压过他去!

    想到此处,裴老又稍微缓解了下一股脑涌上来的恨意,微微笑道:“谷老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现如今除了幽州灾民南逃,还有朝廷追加‘农稅’一事。北疆战事虽有所缓解,可连年打仗,再遭大旱,国库空虚,皇上现已召令四大臣商议此事。若此事商定,对于百姓无异于雪上加霜,遂今日欲与诸公共谋此事。”裴老说着话,内心激荡的厉害,就连脸上松弛的皮肉也随之抖动。

    “裴老,此事万万不可。北方连年遭难,别说是交供纳税的粮,就是百姓自己的肚子也填不饱。学生还听说,那些地方官员为了收税,完成每年考核,对于交不上粮的农民所用酷刑,残忍至极。虽说南方还好些,可若再加农稅,必定人人自危,百姓不安,不安则引暴动,这种情况已在北方初见苗头。”岑启挑了头,众人便开始附和。

    “是啊,已是苦不堪言,再加税收,岂不是让人去死,去反?!”周元昌性子急,气的直拍桌子。

    “现如今皇上心腹大忧唯有北疆战事纷扰不断,旱灾流民难道就是疥癣小疾,不足挂齿?”

    “恳请谷老转达郭大人,上疏陈情于皇上。”

    “若圣上执意行之,我等就诉哭陈情于午门外!”

    大家争论不休,他们脸上都蒙着一层凝重的表情,气愤者更是捶桌顿足。

    只有沈云笙仍旧坐在一旁看着大家激愤异常。她在心中亦是将各方利益都想个透彻,现如今朝廷两难,若减免赋税,那北疆三军再无法作战,若战事败退,国将不国。若加收农税,就是逼百姓去死,可民为邦本,若民不定,天下则不安。

    周围人吵嚷不断,沈云笙一言不发,反而在人群里显得与众不同。“这位小兄弟,你怎么看?”谷老捋着胡须扫视了一圈众人,注意到这个一直安静的年轻人,他目光坚定,沉心思索着。

    沈云笙先是一顿,显然没想到会被谷老点名,这可是个机会!她心中一震,后又立马强制平复下来。

    她恭谨起身,索性落落大方的说道:“依学生看,此事不可片面取之。虽说北疆战事暂定,可突厥人尚未完全败退,国库空虚,若再要打仗,实在是个大问题。敌夷来犯而无力阻挡,盖家法之于社稷,犹毛之与皮,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那依你的意思,就要增加农稅,将百姓往死里逼?!”陈阿水大声反驳道。他因方才的事本就憋着气,待沈云笙一开口,立马压倒性的反驳。

    沈云笙摇摇头,并不受其影响,继续坦然说道:“北方百姓连年遭战,又遇天灾,显然已无力支撑。依学生愚见,朝廷存粮,无非是怕战事一来,军粮断供。如今战事稍歇,兵士可务农耕种,自给自足。再者就算朝廷大量收粮屯粮,因不知何时敌军来犯,时间久了也会变质,实不必如此。再往深里说,国家内忧外患,也是本身朝廷法制不完善,还有内部的党派相争,权贵大珰各怀私利。源头起于幽州,幽州有幽王,幽王背后是太后,是朝廷。若此结不解,还会有层出不穷的民怨纠乱。学生以为,拨乱反正,力矫积弊,不痛心改革,不足以图存。”

    沈云笙说完周遭一片寂静,她左右看看,心道自己是否说的太过犀利,手在袖子里握了拳,却不知何时已经有些因出汗而变得濡湿滑腻。转念一想,管他的,说了便说了!

    谷老若有所思捻着白须,看着眼前略有些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深邃的眼里透出光来,他深知这幽州的症结原不在布政使无能,而是这地方被幽王牢牢掌控,背后的利益盘根错节,个人私欲膨胀,若不根除一切便是空谈。眼前人看的通透,十分难得。

    “这位小兄弟在何处高就?”

    沈云笙犹豫了下,眼神有些许尴尬的闪躲,“学生现如今…未在何处谋职。”

    “哦,那是举子还是贡生?”从这问话里,显然能感受到谷老对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年轻人给予期许。

    “学生…学生…未曾科考。”因为自己身份特殊,根本无法科考,这也是沈云笙混迹这些人中一个尴尬的点。

    此时陈阿水在一旁冷笑,挥了袖子嘲讽道,“嗨,这么厉害,我还以为是个解元呢。”

    沈云笙低着头一言不发,她心里一时间憋着气,要不是有这么多人,定要跟着孙子打起来!

    “沈兄没参加科考又怎样,卓荦高才学照样甩你十八条街。你倒是个秀才,只会拿假画糊弄人。”岑启不知为何,打心眼儿里维护沈云笙。他一直觉得沈云笙虽没什么功名,可其才华不得不让人折服。

    谷老也没再说话,沈云笙理解,在这些老夫子眼里,功名是天,三年一比,八股取士, 如果没有个身份,就算是再厉害,也是嘴皮子功夫,入不了主流。

    之后各方激烈争辩,却好在碍着读书人的身份没有打起来。这若放在菜市场,估计都得互相扔烂菜臭鸡蛋不可。

    最后的决定便是大家裁决出办法来,朝廷内为官,在各府作幕僚的继续打探消息,并将社里的宗旨宣扬出去。而其余人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游说,并时刻关注民生民意。

    ——

    众人散了之后沈云笙多少有些失落,恰好岑启叫了她和张连去水湾街上的仙情醉,这是个二层小楼,要说在这条鱼龙混杂的街上却是独特,别的店家都是风风火火的招揽客人,这家却一直不温不火,老板也不甚热情,用他的话就是人得闲到他店里喝酒,就是图个清净,人多了反而坏事儿了,再说就一个伙计,累着了算谁的?

    于是三人经常在这里聚,点的就那几样,一碟咸豉爆肉,一碟凉拌三丝,再配上个莲花肉饼,再来一壶仙情醉,那滋味,皇帝老儿来了都不换!

    只是今天张连过来一只阴着脸,话也少,直到菜上齐了,酒也满上了,也没见他提口气。

    “我说品鹤,你这又是怎么了,该说的谷老不都说了,我们照做便是了。我知你心里堵,男子汉大丈夫,一味消沉也没用啊。倒不如吃饱喝足了撸起袖子干就完了。”岑启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他活得洒脱肆意,也是家境一直富裕,本来愁的就少,倒生出几许没心没肺的感觉。

    “是啊品鹤兄,曾大人的事我们都很痛心,但这些事也不是我们能左右的。现如今人微言轻,我们只能尽自己绵薄之力,若这点心思都没有了,就真的没意思了。”沈云笙也在劝说,她心里不愁吗?也愁,可每每坐到这里,和至交好友一起,就刻意不去想那些烦心事,她有时候心里羡慕岑启,心大虽藏不住事,也不放事。

    张连似乎听进去了,仰头闷了一口酒,叹了口气,“唉!曾大人是我的恩师,我比谁都难受,可更让我难受的事旁人的诽谤,我又恨我自己,方才有人往老师身上泼脏水,我却不知该怎么说。前几日我出了趟城,城外的景象让我震惊,都是从幽州过来的灾民,恨不得将那路上的树啃光了。我虽有心,但无力啊。”

    沈云笙听着话,感受到他的无奈,忽然想到了什么,“我记得你曾说过有个和你同门的师兄,现如今在宫里做官,他同你都师从曾大人,想来你去找找他,或许能说上写话?”

    张连摆摆手,“你以为我没想过吗?那师兄我本不了解,也是老师偶尔谈起过,早些年就与老师断了联系,后来听人说过一嘴而已,在什么…玄天卫。”

    “玄天卫?你是说皇上亲卫?替皇上掌天下巡查缉捕的玄天卫?别别别,那些人可不是咱们能招惹的。”岑启夹了口菜,连连摆手道,像是说到哪个瘟神。

    “怎么了?玄天卫有那么可怕?”沈云笙并不了解大内皇城里的事。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是不止一人给我说,这辈子宫里最不能招惹的两类人,一个是玄天卫的人,一个就是司礼监。在人家眼里,咱们就是蚂蚁,捏死你都不带让人知道的。”

    “管他呢,总归我不会去找。哦对了,黎烛,浮曦,我想去城外救济!你们愿不愿意与我同去。你们不知,我那日去看,幽州的流民实在是惨,老子眼睁睁的看着儿子饿死,我想我虽不能做太多,可至少能让他们有命活着。”这话说的大胆,到让两个人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朝廷没派官员去救他们?那么多灾民,你打算怎么救?”岑启夹了口菜,问道。

    “说来也怪,朝廷有派人去救济这些灾民,可却不在皇城外,而在从幽州到樊都的必经路上,好像是在七湾县,刚好在两地中间。这虽是救了一部分人,可那些已经在皇城外的百姓们却怎么还有力气过去?只等着饿死。至于怎么救,我打算先在咱们社里募捐,再不济就去游说城里的富户,北城的贵戚攀不上,南边的财主还说不动吗?想来应该也不难。”

    张连越说越激动,岑启不表态,他多少觉得这事儿有点不实际。而沈云笙本来想说什么,却看到张连满脸兴奋的样子,不好劝他,这法子必然行不通。只开口道:“我说品鹤,我明白你心切,可这城外灾民实在太多,而且别说咱们,就是朝廷也不知能拿出多少粮食给他们,一天多少,又能撑几天?”

    “能撑几天是几天,总好过眼睁睁的看他们死不是?倒是浮曦你,平日里花起银子撒灰似的,偌大的凤叶河房包下来眼睛连眨都不眨,到了这事儿上却不理不睬。”张连看着眼前两个一个低头不语,一个面露为难,说道,“你们怎么不说话?总说要拯救社稷苍生,现在真到事儿上却不吭声了。好,你们不帮我,那我自己做,这太平世道谁都想要,可偏偏容不下这些百姓!”说完,张连又连闷了几大口酒,撇了杯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