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齐勉
都京长街。
熙熙攘攘的人群，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掩盖了街角的低语。那里站了一个女人，确切来说是个女孩，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还有几个木头脸。
“模样长得还算能入眼。”女人伸出手，鸦黑的宽袖从手腕处滑落，衬得手腕更加纤细白皙。素白的手指捏着少年的下巴，晃左又晃右，端看几遍，才收回手，“带回去吧。”
场景一转，皇宫，殿内，还是那个少年。
少年跪在地上，浑身脏兮兮的，一双糙砺的手紧握在身前，浑身发着细抖，看起来与庄重沉稳的大殿格格不入，唯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还算清明。
“陛下，这……”
“……”
殿内鸦雀无声，李黛清翻看着折子，时不时提笔写写画画。
那孩子已经跪了近一个时辰，摇摇晃晃的，眼看着快要跪不住了。
只是张公公已经提醒了一遍，陛下没应，殿内没人敢再出声。
不知又过了多久，有小太监进来通传晚膳，李黛清才放下笔，把折子搁置在一旁，抬眼看见地上还跪着个人，她似乎才想起来今天从外面捡回来个孩子。
“你叫什么？”李黛清站起身，慢悠悠地走到那孩子面前，做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举动——她蹲在了那孩子面前。
像瞧个从未瞧过的玩物一样。
明明在宫外已经仔仔细细、翻来覆去看了好几回了。
那孩子抬头看她一眼，低下头的同时又摇摇头。
“没名字还是不知道？”李黛清今日似乎很有耐心。
“不知道。”
从今日在宫外看见他第一眼到现在，这还是他说的第一句话，声音哑哑的，好像嘶吼过。
“哦，张公公，带他去洗洗，给他找身干净衣服，收拾好再带过来。”
说完，李黛清没再看一眼，又返回案前坐下，把搁置的折子再次摊开于眼前。
“陛下，先用膳吧。”
李黛清摆摆手：“不吃了，撤下去吧。”
“陛下……”张公公还想再劝一句，可看到李黛清投过来的眼神，又把话咽回去了。
过了一会儿，张公公带着少年回到殿内，少年再次跪在了原来的位置上。
“抬起头来。”
不知嬷嬷从哪找来的一套便装，藏蓝色的，衣领交接处一道白甚是亮眼，就是少年身板有些单薄，似乎衬不起来，显得衣服过于宽松了。不过总比那件脏兮兮的衣服好，若是旁人进殿来，看着也不是太突兀。
少年不懂得宫里的规矩，抬起头后，竟直愣愣地盯着天颜。
李黛清今日回宫之后，还未将便装换下，此刻仍是一身黑衣。墨发被高高束起，只用一根簪维持着，红唇艳丽，一双自带风情的凤眼在那张未着半丝表情的脸上，未见半点风情，却添十分冷漠，让人看着有些心慌。
张公公见少年征愣的模样，紧忙低斥：“殿前不可直视圣颜。”
少年似乎被这忽然的呵斥吓了一跳，哆嗦一下，又低下了头。
好在少年的模样已经瞧清了，虽有些瘦弱，但胜在骨相不错。不是还算能入眼，是非常能入眼。
李黛清又看了他一会，才道：“不知道名字，那可知姓什么？”
少年微微蹙了眉，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半晌才嗫嚅道：“齐……”
“齐……”李黛清道，“强勉学问，则闻见博而知益明；强勉行道，则德日起而大有功。赐你勉字，齐勉，可好？”
“……”无人回应。
张公公真是觉得这孩子像个傻子：“还不谢恩？”
少年这才回过神来，伏地叩谢：“谢陛下。”
“陛下……”张公公欲言又止，实在不知这话当讲不当讲。
“嗯，有话就说。”
“您……为何要……？”
“朕身边不留丑奴才。”
张公公心道，虽然这话也没错，但是您不觉得有些答非所问了吗？
“那陛下打算如何安置他，当个小太监？”
齐勉闻言下意识抖了一下，这一下自然是没逃过李黛清的眼睛。
“嗯？”李黛清看向张公公，“宫里缺？”
“呃……不缺。”
“嗯，先不安置，朕再想想。”
……
紧接着场景又变了。
是墨色的长空，是高悬的明月，是幽幽的暗香。
李黛清仰头望着长空，冠簪下是流苏似的银丝，银丝上串着颗颗圆润的珍珠，紧贴着高束的墨发，依旧是那双凤眼，那抹艳丽的红唇。
齐勉站在她身后，拱手道：“陛下。”
“此次任务艰险，怕是凶多吉少，你若是不愿去，朕可以……”
齐勉打断了她的话：“臣愿意。”
齐勉单膝跪地，恳切道：“俾臣得保蚁命，此后生年，莫非陛下所赐，愿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果真是万死。
任务艰险，凶多吉少，李黛清没有夸大其词。
鞠躬尽瘁，万死不辞，齐勉亦没有妄下海口。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地上的血还未干，又有新的血覆上去，短兵相接，长兵交刃，鼓膜里全是痛呼声、嘶吼声。
齐勉身上没有一块是未染血的，别人的血，他自己的血，满眼的鲜红，红得像李黛清的唇，那样艳丽，那样让人兴奋。
艳红得的尽头，李黛清的脸出现在他面前，她笑着，叫他齐勉，他从未见她笑过。
忽然，一道剑光朝他而来，猝不及防，刺入腹中，李黛清的脸瞬间消失殆尽。
“陛下！”
齐勉惊醒，蹭地坐起来，喘着气，胸膛起伏不断。方才梦中的场景亦真亦假，李黛清把他捡回皇宫是真，赐他名字是真，那场凶多吉少的血战亦是真，唯有李黛清的笑容是假。
眼神渐渐聚焦，齐勉平复了心绪，却可耻地发现自己的亵裤湿了。
他当即便扇了自己一巴掌，陛下哪是他可以肖想的？
天还未亮，屋里黑漆漆的，齐勉点了蜡，重新换了衣裤，喝了杯凉茶，才觉得平复下来，只是眼瞅见床边湿了的亵裤，登时羞愧中又夹杂了某些不可言说的情绪。
他被李黛清捡回来那年才十五岁，如今三年过去，原以为那些遥远的场景应该在记忆中随着时流愈渐模糊，却未曾想那些场景会在梦里轮番上演。
他承认，他万死难恕。
好容易熬到天亮，齐勉便迫不及待地进宫去了。进宫之后，他才听说陛下有恙，今日不上朝。
有恙？
昨日还好好的，今天就病了？
齐勉叫住赶往内殿的小太监问话，这小太监约莫是新来的，一句话说的颠三倒四，齐勉摇摇头，径直朝勤政殿而去。
一路上，齐勉的脚没闲着，脑子也没闲着。
正值盛夏，日头照得宫墙赤红，殿顶的琉璃瓦片也反着金光，整个皇宫的庄严威肃显得更上一层楼。
陛下畏热，莫不是贪凉了？
这样想着，不觉便上了台阶，殿内伺候的公公正在殿外候着，不过看样子不是在等他。
“张公公，陛下……”
“嘘——”公公张书凑近齐勉，伸手指指殿内，“谨安王和战南王在里面。”
齐勉顺着张书的手指向里看去，虽不见人，却隐隐约约能听到对话声。
齐勉眉头微蹙：“陛下不是病了吗？”
“是病了，陛下昨日贪吃凉食，结果夜间腹痛不止，闹了大半个晚上，天蒙蒙亮才睡下。”
果然是贪凉了。
“原说陛下有恙，太医叮嘱好生休息，便不上朝了，谁知今早有人来报，谨安王昨日已入京，今早要进宫拜见，陛下连一个时辰都未睡足，便又起来了。”
齐勉眉眼低垂，忽又复起：“陛下今早可吃早膳了，用药了吗？”
张书脸一皱，颇有些埋怨之意：“嗨呦！谨安王进宫进得急，陛下哪来急吃早膳，更别提吃药了。”
“谨安王怎么突然回京了，早先一点风声都没有？”
“五年期满，谨安王回来也是意料之中。”
先帝膝下儿女不多，不知是否是因为先帝在位时杀伐太多的缘故，除先皇后所出的大皇子李允和公主李黛清，便只剩下玉贵妃的二皇子李幽，也就是如今的谨安王，其余妃子不是无所出，便是皇子公主留不住。
大皇子李允早慧，起先便是太子储君，只是天公妒才，大皇子十岁时因病薨逝，先帝因此罢朝三日，以表痛心。
既已如此，储君之位显而易见。朝堂之上为尽早立太子一事争得不可开交。一说尽早立二皇子为太子，稳定朝纲；一说二皇子乃是庶出，且先帝盛年，何愁再无嫡皇子。
要说那位大人上辈子一定是骂天骂地，嘴上没积一点德，果不其然，先帝之后还真就再无嫡皇子。别说嫡皇子，就是庶出的皇子也没有。
渐渐先帝的身体每况愈下，储君便显得尤为重要。立嫡无望，谁人不知二皇子便是储君，只是没个正当名分而已，于是每每上朝均有立储一事。
先帝怎么想的臣子不知道，臣子怎么想的先帝比谁都清楚。先帝曾在大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旁敲侧击地问道立公主为储，可否？
引来的是什么，不说而明。
先帝虽有为公主力排众议之心，却无抵抗文臣巧舌之力。除此，也觉得没必要去争。江山姓李，他爱传谁就传谁。此后乃至先帝重病，都无人再提。
直到先帝回光返照之际，才将皇位交给了李黛清，并传旨二皇子李幽封谨安王，即刻前往封地，五年之内不得回。
此召一出，朝野内外皆是惊愕失色，这完全是意料之外。可是转念一想，当初先帝就曾试问，虽被驳回，但先帝迟迟不立储君，不也表明了他的态度吗？如此想来，倒也不算是全无征兆。
从遇见李黛清到如今，也不过才三年，这些事没人自愿提起，齐勉不知道也不足为奇。
只是战南王……
齐勉疑惑道：“战南王怎么会和谨安王一同进宫，难不成他们是一同回京的？”
当年战南王秦烟还只是个小都尉，后南方大乱，都京内可调配的军队难以抵挡，外余军队又调配不及，朝廷上下无人敢领兵出征，危难之际，是秦烟主动请缨，顶着有去无回的风险征战南方，谁知竟功成而归。先帝感念其平叛有功，亲封战南王，赐东南为封地，秦烟也成为开国以来第一位异性王。
不过这话又说回来，战南王在东南，谨安王在西南，且今年战南王已经回过都京了，拐几个弯这俩人也不该一同回京。
张公公摇摇头，没答话。
殿内的隐语声渐渐消失了，代替的是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
战南王秦烟和谨安王李幽一同出来，齐勉后退一步让开门口，躬身拱手道：“二位王爷安。”
秦烟每年固定时间都要回都述职，所以他是认得齐勉的。
秦烟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六，哪怕未着盔甲，述职时浑身透出来的那股沉稳老练的劲儿，也不怒自威。但这人待人还算平和，鲜少生事，再加上身形高大，模样端正，在朝中甚是吃得开，也是不少女子心仪的对象。
秦烟道：“呦，原来是齐大人啊，今儿不上朝，齐大人怎么这么早就进宫了？”
齐勉如实回道：“臣也是进宫之后方才得知。”
“原来如此。”秦烟笑着道，“本王还当齐大人一大早就有事禀报呢。那行，本王先出宫去了，齐大人有时间一块喝茶。”
客套话齐勉也没当真，只恭敬着目送秦烟远去，又蹙着眉剜了谨安王一眼，顺便让张公公备好早膳才进殿。
李黛清正托着脑袋打盹儿，一时间也没注意殿内多了个人。
齐勉也没出声，就这样站了小半个时辰，李黛清才缓缓睁开眼。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李黛清睁眼看见离自己不远处站了个人，正盯着自己，不觉被吓了一跳。
齐勉行了礼才回答：“刚来不久。”
“怎么不叫醒朕？”
齐勉看着李黛清眼下的乌青，泛白的脸庞，就知道李黛清现在肯定没精神，他抿了抿唇，明知道自己这话不该说，还是开口了：“陛下太累了。”
这话李黛清听来没什么问题，身为人臣，关心天子的身体状况也是本内之事。只是一男一女，再加上齐勉难为人知的心思，在齐勉看来，就有些不妥了。
李黛清揉揉太阳穴，有气无力道：“这么早来，有事？”
“先前郎御史弹劾工部主事一事，现已查明，特来向陛下禀报。”
“哦，如何？”李黛清神色并无变化，如同提前知晓情况一般。
“属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是。”齐勉犹豫着道，“陛下，您该用早膳了。”
李黛清的眼皮都快打成三折，满脸的憔悴之色。但昨天折腾一夜，现在确实没什么胃口：“没胃口，不吃了。”
三年来，这句话齐勉听过太多次。李黛清也不过双十年华，虽年轻，却也不能凭此而不爱惜。如此下去，身体如何撑得住？
“陛下！”齐勉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对九五之尊沉脸。
或是因为这三年来他为李黛清出生入死，也或是因为李黛清曾亲自教他写字，亦或是因为李黛清捡了他，赠他一条命，所以有些“恃宠而骄”。
李黛清皱皱脸，妥协地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朕这就去。”
齐勉刚要退下，又被李黛清叫住：“等等，朕还有事要吩咐你。”
“敢问陛下何事？”
李黛清无声地叹了口气，显然颇有些烦恼：“方才你在门外瞧见谨安王和战南王了吗？”
“刚见过了。”
“那你还说刚来没多久。”
齐勉：“……”
敢情就是戳穿他这件事？这是重点吗！
李黛清总是有瞬间让人心思绷紧又瞬间让人吐血的本事。不要妄图揣测圣意，果然不是一句空话。其他人能不能猜的透齐勉不知道，左右齐勉是猜不透李黛清一天天的在想什么。
李黛清又道：“战南王你认得，谨安王你应该不认得他。”
“臣方才问过张公公了。”
“那你觉得他这番着急进京，有什么目的？”
李黛清托着腮静静地等着齐勉回答。
齐勉再愚钝，也知道李黛清这话问的是什么意思。
谨安王当年被议储君，本以为是板上钉钉的事，可如今坐在龙椅上的是她李黛清，谨安王心里能坦然接受？
齐勉想了好久，才道：“臣愚钝，臣不知。”
这哪里是愚钝？
李黛清又瞟了他一眼，有些失望：“朕以为你会知道朕想什么。”
“臣不敢妄揣圣意。”
李黛清也不再逼他，兀自道：“谨安王以侍奉玉太妃为由，要在都京小住，朕允了。但朕不信。齐勉，你身为暗卫长，你应该懂朕的意思，把人盯好了。”
除众所周知的大理正之外，齐勉还是暗卫营的长官，这点鲜有人知。
齐勉抬起头，目光冰冷而利，他俨然不再是那个在大理寺任劳任怨的小官，而是陛下的刃：“是。”
“齐勉，朕只能相信你了。”
齐勉心一颤，郑重道：“愿为陛下马前卒。”
摸探前路，冲锋陷阵，扫清障碍。
除了谨安王，手握重兵的战南王才是齐勉担忧的，李黛清居然只字不提。
“陛下，战南王……”
“朕知道你要说什么，战南王此次未召回京，确实大有不妥之处。但其毕竟是有功之臣，且手握重兵，无甚大过错，朕也不好对其太过苛刻。”
…………………………………………………………………………
作者有话说：
1.强勉学问，则闻见博而知益明；强勉行道，则德日起而大有功。
——《汉书》五十六《董仲舒传》
2.“俾臣得保蚁命，此后生年，莫非陛下所赐。”改自清代李汝珍《镜花缘》第68回。原句为“俾臣得保蚁命，此后有生之年，莫非主上所赐，惟求格外垂怜。”
熙熙攘攘的人群，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掩盖了街角的低语。那里站了一个女人，确切来说是个女孩，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还有几个木头脸。
“模样长得还算能入眼。”女人伸出手，鸦黑的宽袖从手腕处滑落，衬得手腕更加纤细白皙。素白的手指捏着少年的下巴，晃左又晃右，端看几遍，才收回手，“带回去吧。”
场景一转，皇宫，殿内，还是那个少年。
少年跪在地上，浑身脏兮兮的，一双糙砺的手紧握在身前，浑身发着细抖，看起来与庄重沉稳的大殿格格不入，唯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还算清明。
“陛下，这……”
“……”
殿内鸦雀无声，李黛清翻看着折子，时不时提笔写写画画。
那孩子已经跪了近一个时辰，摇摇晃晃的，眼看着快要跪不住了。
只是张公公已经提醒了一遍，陛下没应，殿内没人敢再出声。
不知又过了多久，有小太监进来通传晚膳，李黛清才放下笔，把折子搁置在一旁，抬眼看见地上还跪着个人，她似乎才想起来今天从外面捡回来个孩子。
“你叫什么？”李黛清站起身，慢悠悠地走到那孩子面前，做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举动——她蹲在了那孩子面前。
像瞧个从未瞧过的玩物一样。
明明在宫外已经仔仔细细、翻来覆去看了好几回了。
那孩子抬头看她一眼，低下头的同时又摇摇头。
“没名字还是不知道？”李黛清今日似乎很有耐心。
“不知道。”
从今日在宫外看见他第一眼到现在，这还是他说的第一句话，声音哑哑的，好像嘶吼过。
“哦，张公公，带他去洗洗，给他找身干净衣服，收拾好再带过来。”
说完，李黛清没再看一眼，又返回案前坐下，把搁置的折子再次摊开于眼前。
“陛下，先用膳吧。”
李黛清摆摆手：“不吃了，撤下去吧。”
“陛下……”张公公还想再劝一句，可看到李黛清投过来的眼神，又把话咽回去了。
过了一会儿，张公公带着少年回到殿内，少年再次跪在了原来的位置上。
“抬起头来。”
不知嬷嬷从哪找来的一套便装，藏蓝色的，衣领交接处一道白甚是亮眼，就是少年身板有些单薄，似乎衬不起来，显得衣服过于宽松了。不过总比那件脏兮兮的衣服好，若是旁人进殿来，看着也不是太突兀。
少年不懂得宫里的规矩，抬起头后，竟直愣愣地盯着天颜。
李黛清今日回宫之后，还未将便装换下，此刻仍是一身黑衣。墨发被高高束起，只用一根簪维持着，红唇艳丽，一双自带风情的凤眼在那张未着半丝表情的脸上，未见半点风情，却添十分冷漠，让人看着有些心慌。
张公公见少年征愣的模样，紧忙低斥：“殿前不可直视圣颜。”
少年似乎被这忽然的呵斥吓了一跳，哆嗦一下，又低下了头。
好在少年的模样已经瞧清了，虽有些瘦弱，但胜在骨相不错。不是还算能入眼，是非常能入眼。
李黛清又看了他一会，才道：“不知道名字，那可知姓什么？”
少年微微蹙了眉，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半晌才嗫嚅道：“齐……”
“齐……”李黛清道，“强勉学问，则闻见博而知益明；强勉行道，则德日起而大有功。赐你勉字，齐勉，可好？”
“……”无人回应。
张公公真是觉得这孩子像个傻子：“还不谢恩？”
少年这才回过神来，伏地叩谢：“谢陛下。”
“陛下……”张公公欲言又止，实在不知这话当讲不当讲。
“嗯，有话就说。”
“您……为何要……？”
“朕身边不留丑奴才。”
张公公心道，虽然这话也没错，但是您不觉得有些答非所问了吗？
“那陛下打算如何安置他，当个小太监？”
齐勉闻言下意识抖了一下，这一下自然是没逃过李黛清的眼睛。
“嗯？”李黛清看向张公公，“宫里缺？”
“呃……不缺。”
“嗯，先不安置，朕再想想。”
……
紧接着场景又变了。
是墨色的长空，是高悬的明月，是幽幽的暗香。
李黛清仰头望着长空，冠簪下是流苏似的银丝，银丝上串着颗颗圆润的珍珠，紧贴着高束的墨发，依旧是那双凤眼，那抹艳丽的红唇。
齐勉站在她身后，拱手道：“陛下。”
“此次任务艰险，怕是凶多吉少，你若是不愿去，朕可以……”
齐勉打断了她的话：“臣愿意。”
齐勉单膝跪地，恳切道：“俾臣得保蚁命，此后生年，莫非陛下所赐，愿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果真是万死。
任务艰险，凶多吉少，李黛清没有夸大其词。
鞠躬尽瘁，万死不辞，齐勉亦没有妄下海口。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地上的血还未干，又有新的血覆上去，短兵相接，长兵交刃，鼓膜里全是痛呼声、嘶吼声。
齐勉身上没有一块是未染血的，别人的血，他自己的血，满眼的鲜红，红得像李黛清的唇，那样艳丽，那样让人兴奋。
艳红得的尽头，李黛清的脸出现在他面前，她笑着，叫他齐勉，他从未见她笑过。
忽然，一道剑光朝他而来，猝不及防，刺入腹中，李黛清的脸瞬间消失殆尽。
“陛下！”
齐勉惊醒，蹭地坐起来，喘着气，胸膛起伏不断。方才梦中的场景亦真亦假，李黛清把他捡回皇宫是真，赐他名字是真，那场凶多吉少的血战亦是真，唯有李黛清的笑容是假。
眼神渐渐聚焦，齐勉平复了心绪，却可耻地发现自己的亵裤湿了。
他当即便扇了自己一巴掌，陛下哪是他可以肖想的？
天还未亮，屋里黑漆漆的，齐勉点了蜡，重新换了衣裤，喝了杯凉茶，才觉得平复下来，只是眼瞅见床边湿了的亵裤，登时羞愧中又夹杂了某些不可言说的情绪。
他被李黛清捡回来那年才十五岁，如今三年过去，原以为那些遥远的场景应该在记忆中随着时流愈渐模糊，却未曾想那些场景会在梦里轮番上演。
他承认，他万死难恕。
好容易熬到天亮，齐勉便迫不及待地进宫去了。进宫之后，他才听说陛下有恙，今日不上朝。
有恙？
昨日还好好的，今天就病了？
齐勉叫住赶往内殿的小太监问话，这小太监约莫是新来的，一句话说的颠三倒四，齐勉摇摇头，径直朝勤政殿而去。
一路上，齐勉的脚没闲着，脑子也没闲着。
正值盛夏，日头照得宫墙赤红，殿顶的琉璃瓦片也反着金光，整个皇宫的庄严威肃显得更上一层楼。
陛下畏热，莫不是贪凉了？
这样想着，不觉便上了台阶，殿内伺候的公公正在殿外候着，不过看样子不是在等他。
“张公公，陛下……”
“嘘——”公公张书凑近齐勉，伸手指指殿内，“谨安王和战南王在里面。”
齐勉顺着张书的手指向里看去，虽不见人，却隐隐约约能听到对话声。
齐勉眉头微蹙：“陛下不是病了吗？”
“是病了，陛下昨日贪吃凉食，结果夜间腹痛不止，闹了大半个晚上，天蒙蒙亮才睡下。”
果然是贪凉了。
“原说陛下有恙，太医叮嘱好生休息，便不上朝了，谁知今早有人来报，谨安王昨日已入京，今早要进宫拜见，陛下连一个时辰都未睡足，便又起来了。”
齐勉眉眼低垂，忽又复起：“陛下今早可吃早膳了，用药了吗？”
张书脸一皱，颇有些埋怨之意：“嗨呦！谨安王进宫进得急，陛下哪来急吃早膳，更别提吃药了。”
“谨安王怎么突然回京了，早先一点风声都没有？”
“五年期满，谨安王回来也是意料之中。”
先帝膝下儿女不多，不知是否是因为先帝在位时杀伐太多的缘故，除先皇后所出的大皇子李允和公主李黛清，便只剩下玉贵妃的二皇子李幽，也就是如今的谨安王，其余妃子不是无所出，便是皇子公主留不住。
大皇子李允早慧，起先便是太子储君，只是天公妒才，大皇子十岁时因病薨逝，先帝因此罢朝三日，以表痛心。
既已如此，储君之位显而易见。朝堂之上为尽早立太子一事争得不可开交。一说尽早立二皇子为太子，稳定朝纲；一说二皇子乃是庶出，且先帝盛年，何愁再无嫡皇子。
要说那位大人上辈子一定是骂天骂地，嘴上没积一点德，果不其然，先帝之后还真就再无嫡皇子。别说嫡皇子，就是庶出的皇子也没有。
渐渐先帝的身体每况愈下，储君便显得尤为重要。立嫡无望，谁人不知二皇子便是储君，只是没个正当名分而已，于是每每上朝均有立储一事。
先帝怎么想的臣子不知道，臣子怎么想的先帝比谁都清楚。先帝曾在大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旁敲侧击地问道立公主为储，可否？
引来的是什么，不说而明。
先帝虽有为公主力排众议之心，却无抵抗文臣巧舌之力。除此，也觉得没必要去争。江山姓李，他爱传谁就传谁。此后乃至先帝重病，都无人再提。
直到先帝回光返照之际，才将皇位交给了李黛清，并传旨二皇子李幽封谨安王，即刻前往封地，五年之内不得回。
此召一出，朝野内外皆是惊愕失色，这完全是意料之外。可是转念一想，当初先帝就曾试问，虽被驳回，但先帝迟迟不立储君，不也表明了他的态度吗？如此想来，倒也不算是全无征兆。
从遇见李黛清到如今，也不过才三年，这些事没人自愿提起，齐勉不知道也不足为奇。
只是战南王……
齐勉疑惑道：“战南王怎么会和谨安王一同进宫，难不成他们是一同回京的？”
当年战南王秦烟还只是个小都尉，后南方大乱，都京内可调配的军队难以抵挡，外余军队又调配不及，朝廷上下无人敢领兵出征，危难之际，是秦烟主动请缨，顶着有去无回的风险征战南方，谁知竟功成而归。先帝感念其平叛有功，亲封战南王，赐东南为封地，秦烟也成为开国以来第一位异性王。
不过这话又说回来，战南王在东南，谨安王在西南，且今年战南王已经回过都京了，拐几个弯这俩人也不该一同回京。
张公公摇摇头，没答话。
殿内的隐语声渐渐消失了，代替的是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
战南王秦烟和谨安王李幽一同出来，齐勉后退一步让开门口，躬身拱手道：“二位王爷安。”
秦烟每年固定时间都要回都述职，所以他是认得齐勉的。
秦烟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六，哪怕未着盔甲，述职时浑身透出来的那股沉稳老练的劲儿，也不怒自威。但这人待人还算平和，鲜少生事，再加上身形高大，模样端正，在朝中甚是吃得开，也是不少女子心仪的对象。
秦烟道：“呦，原来是齐大人啊，今儿不上朝，齐大人怎么这么早就进宫了？”
齐勉如实回道：“臣也是进宫之后方才得知。”
“原来如此。”秦烟笑着道，“本王还当齐大人一大早就有事禀报呢。那行，本王先出宫去了，齐大人有时间一块喝茶。”
客套话齐勉也没当真，只恭敬着目送秦烟远去，又蹙着眉剜了谨安王一眼，顺便让张公公备好早膳才进殿。
李黛清正托着脑袋打盹儿，一时间也没注意殿内多了个人。
齐勉也没出声，就这样站了小半个时辰，李黛清才缓缓睁开眼。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李黛清睁眼看见离自己不远处站了个人，正盯着自己，不觉被吓了一跳。
齐勉行了礼才回答：“刚来不久。”
“怎么不叫醒朕？”
齐勉看着李黛清眼下的乌青，泛白的脸庞，就知道李黛清现在肯定没精神，他抿了抿唇，明知道自己这话不该说，还是开口了：“陛下太累了。”
这话李黛清听来没什么问题，身为人臣，关心天子的身体状况也是本内之事。只是一男一女，再加上齐勉难为人知的心思，在齐勉看来，就有些不妥了。
李黛清揉揉太阳穴，有气无力道：“这么早来，有事？”
“先前郎御史弹劾工部主事一事，现已查明，特来向陛下禀报。”
“哦，如何？”李黛清神色并无变化，如同提前知晓情况一般。
“属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是。”齐勉犹豫着道，“陛下，您该用早膳了。”
李黛清的眼皮都快打成三折，满脸的憔悴之色。但昨天折腾一夜，现在确实没什么胃口：“没胃口，不吃了。”
三年来，这句话齐勉听过太多次。李黛清也不过双十年华，虽年轻，却也不能凭此而不爱惜。如此下去，身体如何撑得住？
“陛下！”齐勉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对九五之尊沉脸。
或是因为这三年来他为李黛清出生入死，也或是因为李黛清曾亲自教他写字，亦或是因为李黛清捡了他，赠他一条命，所以有些“恃宠而骄”。
李黛清皱皱脸，妥协地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朕这就去。”
齐勉刚要退下，又被李黛清叫住：“等等，朕还有事要吩咐你。”
“敢问陛下何事？”
李黛清无声地叹了口气，显然颇有些烦恼：“方才你在门外瞧见谨安王和战南王了吗？”
“刚见过了。”
“那你还说刚来没多久。”
齐勉：“……”
敢情就是戳穿他这件事？这是重点吗！
李黛清总是有瞬间让人心思绷紧又瞬间让人吐血的本事。不要妄图揣测圣意，果然不是一句空话。其他人能不能猜的透齐勉不知道，左右齐勉是猜不透李黛清一天天的在想什么。
李黛清又道：“战南王你认得，谨安王你应该不认得他。”
“臣方才问过张公公了。”
“那你觉得他这番着急进京，有什么目的？”
李黛清托着腮静静地等着齐勉回答。
齐勉再愚钝，也知道李黛清这话问的是什么意思。
谨安王当年被议储君，本以为是板上钉钉的事，可如今坐在龙椅上的是她李黛清，谨安王心里能坦然接受？
齐勉想了好久，才道：“臣愚钝，臣不知。”
这哪里是愚钝？
李黛清又瞟了他一眼，有些失望：“朕以为你会知道朕想什么。”
“臣不敢妄揣圣意。”
李黛清也不再逼他，兀自道：“谨安王以侍奉玉太妃为由，要在都京小住，朕允了。但朕不信。齐勉，你身为暗卫长，你应该懂朕的意思，把人盯好了。”
除众所周知的大理正之外，齐勉还是暗卫营的长官，这点鲜有人知。
齐勉抬起头，目光冰冷而利，他俨然不再是那个在大理寺任劳任怨的小官，而是陛下的刃：“是。”
“齐勉，朕只能相信你了。”
齐勉心一颤，郑重道：“愿为陛下马前卒。”
摸探前路，冲锋陷阵，扫清障碍。
除了谨安王，手握重兵的战南王才是齐勉担忧的，李黛清居然只字不提。
“陛下，战南王……”
“朕知道你要说什么，战南王此次未召回京，确实大有不妥之处。但其毕竟是有功之臣，且手握重兵，无甚大过错，朕也不好对其太过苛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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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1.强勉学问，则闻见博而知益明；强勉行道，则德日起而大有功。
——《汉书》五十六《董仲舒传》
2.“俾臣得保蚁命，此后生年，莫非陛下所赐。”改自清代李汝珍《镜花缘》第68回。原句为“俾臣得保蚁命，此后有生之年，莫非主上所赐，惟求格外垂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