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现代言情 > 一路上
第十七章混淆是非用诡辩    解说利弊劝读书
    十七、混淆是非用诡辩    解说利弊劝读书

    这一天向河渠正挑着粪往下段南边走去,忽然从北边传来叫骂声。为移风易俗,四队在制度中订有打人罚十分,骂人罚五分的规定。这规矩定出时曾让人觉得好笑,起初也有人犯过,渐渐地没人敢犯了,开什么玩笑?打人罚十分,骂脏话罚五分,一个大劳力一天才挣十分工,老年妇女一般也只五六分工,谁敢去犯?骨头痒去白干活儿?你别说就这么一条独特的制度让四队的粗野之风收敛了许多。

    老人们赞扬向河渠这一条订得好,问怎么想得起来的?向河渠说是向老祖宗学的。说是古时候有一个国家订了一条法律,就是谁把灰倒到街上,就判谁的罪,被抓去坐牢。人们认为这条法律有些小题大做。立法的官员说这是防微杜渐,灰倒在街上,风一吹会损害人的眼睛,弄脏东西,如果是火灰,还会引起火灾,惹出大祸。不准倒在街上,则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而不把灰倒在街上是轻而易举谁都能做到的事,订这么一条法律谁都不会去犯却避免了大祸的发生,怎能说是小题大做呢?事实证明这条制度受到不错的效果。

    可今天竟然有人敢犯,是什么人这么无视制度的严肃性?与朱友贵擦肩过时,向河渠随口问道:“哪些人在吵架?”朱友贵说:“是夏家周家。”

    听说是这两家,向河渠知道又是在为婚姻成败在口角,这已不是第一回了。上次的床上谈心根本没有解决薛井林的问题,反而两人相好的迹象越来越明显:到大队或街上看电影,两人同来同往;挑河泥两人眉目传情;有人要是背地里议论到队长,夏金花就会帮腔;据打黄鼠狼的小青年们说好几回撞到他俩在猪舍山头上、两家厕所旁喁喁私语;夏金花和周玉明、罗翠华和薛井林之间则完全断绝了来往,不用说是明眼人,就是石侯(该队一个脑子有病的半呆)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近些时有消息说郑支书好象在做这方面的调解人。听说罗家并不板定了要将姑娘嫁给薛井林,罗翠华在姑娘少妇丛中说薛井林没良心,多年来穿她做的鞋、结的毛线衣,薛大妈眼睛不好,井林的衣服破了也是她补的,现在却借口父母包办不要她了,她不是没人要的臭狗屎非要粘在他身上,与其同没良心的人过,到不如各奔前程,她不巴结队长,到是薛家两位老人不愿退。

    周家则不然,老的小的都不承认退。老的说要退就得拿帐算算,结亲这么多年夏家用了周家多少钱?夏家失火烧掉房子,是周家支持起起来的,人不给没事,钱要退出来。周玉明则风风扬扬地说他与夏金花同居已不止一年;说队长是强占活人妻,说夏家用女人做生意,骗人钱财。夏家兄妹呢?或明白扬言,或含沙射影地威胁周家识相点儿,否则没有好药搽头。

    夏家的厉害,远近闻名,周兵的母亲被拾过头发;蒋家的窗子被捣得粉碎;前面二队三队的学生为怕夏家人不敢从四队走近路上学,而从鱼池东边绕弯子;收获季节里夏家有人去拾麦拾稻,敢拦住不让下田的不多,谁不怕泼皮呢?有人侧目而视说:“能不怕么?竹夹子里又不灌水。”诚然这种说法也未免嫌过份了些,放火恐怕不至于,但周家如果不放手,将会吃亏却是可以预见得到的,尽管周家也不是省油的灯。

    小时候跟周玉明打架,被周父揪着耳朵拖到母亲面前去告状,耳朵疼了好几天的事儿一直告诉向河渠:周父是个不明事理之人。因而这两家的争吵,他不怎么往心里去,仍然挑着粪往地里走,谁知刚到地头,正往下放担子,猛听得浇粪的女社员惊呼说:“哎唷,不好,打起来了。”

    听说打起来了,这可不能不管,他放好担子,拿着扁担向出事地点疾步赶去。

    事情的起因原本很小,不过是一句笑话引起的。出池的姜建华讲了个粗浊的笑话,周玉明跟在后头接了句下文,说是“五个丫头十个女婿——规规矩矩”。正巧被挑着空桶的夏振森听见了,不由得勃然大怒。因为俗语本是三个丫头六个女婿——规规矩矩,到了周玉明嘴里变成了五个丫头十个女婿,夏家正好五个姐妹,不问可知是影射夏家,不过站在旁边的罗国华家也是姐妹五个,到也不能咬定是影射夏家。

    夏振森可不管这一点,他漫骂带着责问:“娘的个皮,你在说谁呢?”周玉明说:“做贼的心虚,放屁的脸红,哪个心虚就说的哪个。”话刚说完,夏振森扑上去就是一个嘴巴,周玉明猝不及防被打了一下,怒火冲天,立即奔过去还击。大粪池距夏家只有十几丈远,一会儿功夫夏家女将就到了,周玉明吃的亏自然不小,幸亏向、周两人都赶了过来。

    “住手!”周兵人未到声先到,但是头脑发热的人们谁也不肯住手。周兵一伸手抓住夏金花的手臂往后一拽,喝道:“叫你们住手为什么不听?”打昏了头的夏金花扑向周兵骂道:“婊子养的,你打人。”周兵见夏金花挥动双手来打他,随即闪过一边,扁担一横喝道:“你敢上来我就一扁担!他娘的,谁敢再打?”

    向河渠也赶到现场,隔开纠缠在一起的双方,他脸色铁青地斥责说:“打人是犯法违规的,懂不懂?无法无天了。”夏家的人马还要往上赶,队里的男女劳力都围了过来,向河渠严厉警告说:“前头的先不说,从现在开始,谁再骂一声扣五分工,打一下扣十分,夏金花五分,夏桂花五分,周玉明五分,还有想挨扣的试试,太不象话了。”

    谁都知道向河渠执行制度一向硬碰硬,没有忍让,连妻子迟到妹妹干活质量不好都扣了工分,还上了队里的小广播,上一回评工,闹得那么凶,还是梁山的军师——无(吴)用,双方不敢再对骂了。

    “都各干各的去,围在这儿看戏呀?走走走,大家都散开。”周兵吆喝着。见闹事的不闹了,人们渐渐地散开了。

    还没挑到两担粪,东边又闹起来了,原来是夏家姐妹雌纠纠气汹汹地冲到薛家大打出手去了,待到向河渠等赶到现场时,窗户、穿衣镜、铁锅、高橱门、床的上装已被打碎,酱缸、尿桶被打翻,英雌们还在狂呼要周家交人,不交人誓不罢休。战斗被制止了,兵力不强的周家这一回没有应战。四五十斤石锁能一气撂五六十下的周兵一手拖一个,将两个女人拽出门外,信手一甩,两人险些摔倒,这才震住了闹事者。

    罚工分制止不了闹事者,一队之长的薛井林却不知避到哪儿去了,周玉明的妈妈哭哭啼啼地上了公社,周玉明则向大队支书去控诉,而夏家人还在叫苦嚣着不交人不罢休。

    交人?交什么人?问问周围的社员,向河渠这才知道夏家要周家交出十个女婿来。“三个丫头六个女婿——规规矩矩”是当地流行的俗语,周玉明嘴里说的却是五个丫头十个女婿,确实不对,其意在谁是不须要明说的。

    听周玉明、姜建华、周兵他们胡咧咧,夏家女人作风确实成问题,凡有接触的都有风流笑话,据他们数数单位就有五六个、六七个,再加上工作队的、本大队的、本生产队的,何止十个?还有夏母在发火时所说的,她能说写书人却不能写的脏话,意思是哪有一个女的只让一个男的弄的?这些都是人家能说能做别人说不得的。见闹事者已被镇住,夏家人已离开现场,向河渠也摇摇头,离开了窃窃私语的人们。

    送走了周玉明,公社又来了电话,大队支书郑敬芝操起话筒一问,是公社革委会办公室打来的,也是为这事。“好好好,下午就去处理,对!下午就去。”听着听着,他皱起了眉头,真是乱弹琴,怎么又扯上了薛井林呢?原来周玉明的妈妈详细叙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郑敬芝心里老大的不痛快。当然了他不会跟秘书在电话里说什么的,只是答应下午去调查处理。

    事情捅到公社,无疑必须处理,只是怎么处理呢?郑敬芝沉思着,沉思中他习惯地摸出香烟,揿动了按钮,点上一枝烟,坐在太师椅上,边想边喷着烟圈还又无意识地抛接着烟盒。他思考时习惯于这么做,无意中没接住,掉到地上,他从思考中醒来,弯腰去拾烟盒,一见这半自动的烟盒打火机,就使他嘴角露出了笑容,该怎么处理自然也就有了主意。要知道这新玩意可是夏家大姑娘春花送给他的呢。

    “叔叔,郑支书叫你去一下。”从垄头走来的向玲对向河渠说。“什么事?”“不知道,恐怕是为打架的事。”“喔——,他在哪儿?”“在薛队长家,周队长也去了。”

    向河渠进屋前隐约听见周兵在叙述事情的经过。“郑支书!”他叫了一声,跨进门槛。“来了,坐!”郑支书嘴一呶,吩咐说。向河渠接过薛井林端来的一碗开水,放到桌子上说了声:“谢谢,我是不怎么喝水的。”然后坐到郑支书指定的条凳上,静静地听周兵的介绍。

    听完了周兵的介绍,郑敬芝问:“你们俩有什么要补充的?噢——,没有。那就请你们谈谈是非和双方的责任吧。”“要叫我说是夏家的不对,打人打惯了,动不动就对人说‘识相点儿,不识相别怪我们不客气’”

    “唷,忘了告诉你们一个情况”周兵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被郑敬芝打断了,他说,“大队党支部认为薛井林提出的反对包办婚姻应当支持,尤其是经过史无前例的特殊运动,这些陈规陋习更应当铲除。据说他同夏金花谈恋爱,群众中有议论,希望你们当干部的要做移风易俗的带头人。”

    这没头没脑的插曲将周兵弄愣住了:咦——,他告诉我们这个情况干什么?噢——,明白了,是要我们帮夏家说话呀,呸!想得好哩,夏振森那个婊子养的多凶啊,沸沸扬扬地放屁说叫我注意点儿,不要香的不吃吃臭的。横行霸道好多年了,还能再听他玩?我管他娘的皇亲国舅,说是要说的,怕谁呀?

    周兵一有气,话就更冲:“夏家是我队的一霸,从死掉的勇候起到才十一岁的林候,个个是恶棍,队里多少人挨过他家的打骂呀。”“那是历史上的事,我知道你妈也被打过,但我问的是这一回。”郑敬芝说。“这一回也是夏家不对,打群架、轰人家家俱,拦都要拦不住,我拉架就矛头指向我。”周兵还是那样旗帜鲜明,他不管支书的言外之意,只知道说直话。

    “事情总有个前因后果吧?要是周玉明不瞎说那句话——?其实这不该我说,对吧?”薛井林说。“瞎话?哼!瞎个屁。他娘的,他家哪个丫头没有”“周兵!”见周兵一点儿也不看在同谁说话,向河渠连忙喊了他一声。一愣之余,周兵也知道说话走了火,不过他没有住口,而是说:“这有什么?她妈说得还要露骨,还要难听呢,而且我又没有说她家冤枉话。”

    “算啦,要你交人你交得出吗?”“交不出。咦——,叫我交什么?她又没交我看守,交什么?不过哪个心里没数呢?”

    郑敬芝说:“周队长,请你围绕主题谈,好不好?”“主题?什么主题?”周兵识不几个字,不懂主题的含义。“就是针对事情谈看法。”“看法?看法我不说了吗?夏家不对,打群架、轰人家家俱,拦都要拦不住,我拉架矛头就指向我。”“嗐——!”郑敬芝不说话了,隔了一会儿,对向河渠说:“谈谈你的看法。”

    支书的倾向已再明显不过的了,可是向河渠并不是趋炎附势之辈,他一贯不肯说假话。凭心而论事情的起因确实是因为这句话,从这一点上讲周玉明应负主要责任,但是这句话不过是个导火线,夏周两家的武斗迟早会发生,没有这句话,也可以借别的因头,他说:“郑支书,打架的前因后果你都知道了,我不去多说。从这次打架的经过看周玉明有责任,但主要责任在夏家。周玉明的话是不对,不过没有违法犯制度,夏家打人砸东西可就违犯制度了。”见郑支书脸上露出不高兴的神色,他住了嘴。“呣——,怎么不说了?”“我就说这么多,别的我不知道。”

    “总之这种歪风邪气必须坚决刹住,不能还象过去一样。不刹歪风,工作不好做。”周兵说。“说得对,不刹歪风邪气工作打不开局面。”郑敬芝接过周兵的话头说,但他说的内容却与周兵的本意完全相反,他说的是,“无事生非地攻击人家,一句尖刻话惹出这么大的风波,叫领导组怎么开展工作?过去仗着是老社长的连襟胡作非为,而今一失势就将矛头指向新的领导班子,这股歪风一定要刹住。”原来老社长是周玉明的姨丈。

    “郑支书!”向河渠忍不住打断郑敬芝的话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认真地说这场风波的主要责任不在周家。过去的事情我陆续有些耳闻,周家在队里确实有些不象话,但这一回”

    “这一回你被表面现象迷住了。”郑敬芝也打断向河渠的话说,“事情发生后他家为什么丢开领导组直接找公社找大队?眼睛里还有领导组么?别说两人原本是父母包办的,即使是自由恋爱嘛,还允许解除,哪怕结了婚还有离婚的呢,为什么要在队里恶意中伤人?什么强占活人妻啦,什么有仇不报非君子啦,矛头指向谁?啊——?同志,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呢,要开动脑筋想一想,不能单看一时一事。”

    周兵被郑支书的这番话弄糊涂了:周家兄妹在队里确实说了不少闲话脏话狠话。过去周家在队里也算一霸,周父素有笑面虎之称,周玉明除了会说尖刻话外,也会打人,自己练石锁学打拳为的就是对付夏周两郎舅。这两家的内讧,用句文话说,不过是狗咬狗的斗争。郑支书这么一分析,是有些道理,周玉明的父亲确实看不起新班子,曾阴不阴阳不阳地说些蔑视新班子的话,说周家矛头直指新领导班子,也不冤枉。

    可是这一回不管怎么说挨打的是周家,作恶的是夏家,周玉明的话并不是造谣,她夏金花的情人已知道的至少是三个。要是挨打的得不到保护,打人轰家俱的反倒没事——,想到这儿,他说:“郑支书,我是个粗人,弄不懂你的那些本质是怎么透过现象的,可我总觉得打人的没事,挨打的有罪,这不合理,这样下去”“谁说打人没事啦?”郑支书不满地说,“夏家也不对,也要批评。我们不会因为夏金花是队长的对象就包庇她家。我说的是我们头脑中的这根弦不能松,要看得出本质,分得清是非。”

    是非?向河渠黯然了。比较爱好哲学的向河渠知道郑支书的这种论理的方法在哲学上叫诡辩。想不到一个共产党的支部书记运用的竟是诡辩的武器。他想起老子曾说过“天下是非无所定,世各是其所善,而非其所恶。”郑支书赞成周夏分手、薛夏结合,则善薛夏而恶周,不管事实上究竟如何,是非早就在事情发生前就定了。这样下去,这个队的工作怎么开展呢?

    “向会计,怎么不说话?”郑支书的问话惊醒了向河渠的沉思,他不解地望望支书,不知叫他说什么。郑支书明白他因在想其他什么事,没听清楚,于是重复了一遍说:“薛井林是组长,会议本应由他主持,但因涉及到夏家,他不便出头,周兵呢,水平呢没有你高,所以这个社员会要你主持一下。”“怎么处理?”“刚才不是说过了。”

    “我来得爽,郑支书,如果将主要责任推在周玉明身上,我觉得是不合理的,日本鬼子侵略中国可怨不了‘七七事变’啊。”“向河渠!”郑敬芝看着他,叫了一声。“我知道符合毛泽东思想的话不等于处处好说,符合毛泽东思想的事不见得处处行得通,我的话是多余的,说出来不过是为了提醒领导慎重。”

    要说向河渠的话是多余,却也不见得,郑敬芝在会上并没有将责任全推给周家。但就是这各打五十大板的处理也在全队引起了很大的反响:田头、桌边人们议论纷纷,原本在队里人缘不太好的周家受到人们的同情,周玉明竟与周兵结成了好朋友;在四队会武功的只有向家杨家,但两家武功都不外传,周兵缠过杨冬根,杨冬根因周兵黑白太分明,不敢教,向家更不用谈。但为了保护自己不受欺侮,硬是会集了姜建华、周玉明、何井春,用水泥浇制了石锁、石担子、石粽子,伸腿舞胳膊练起武来。

    “没有钟馗的本事捉不了鬼,要想不被鬼欺,领导靠不住,只有靠自己的拳头。”周兵的这句话竟成了四队这班愣头青的口头禅,动不动就是“周兵的话头”。周兵呢,因为被欺凌这件事从小就下决心要自立自强,尽管他的练武不上路子,却也锤练得他身小(大概155公分)力不亏,五十斤石锁能一气撂接五六十下,两大包棉花320斤左右挑着从跳板上往高处走,轻松自如。夏家虽横,却也等闲不敢招惹他,就是老社长一手遮天的时候,周兵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实事求是地说,长大后的周兵没挨过人欺,确实也为他死去的妈妈争了一口气。

    郑敬芝的偏袒给向河渠心头带来阴影,他在诗中写道:

    惊闻田北吵架来,软劝没用硬架开。此处硝烟才扑灭,东头战火更张乖。

    拳打脚踢轰砸摔,缸坛桌凳遍地骸。尿桶倒扣在床上,酱缸掀翻于尘埃。

    结亲已有好多年,谁知变故到眼前。女攀高亲缠权贵,气上不忿改俗言。

    “ 五个丫头十女婿,规规矩矩”闹翻天。公社大队去哭诉,可怜上头有袒偏。

    各打五十打下来,打得人心又回还。只怕昔日老社长,旧戏重演换演员。

    百忧攒心起复卧,长嘘短叹心头乱。如此偏袒该咋办?想拔穷根难难难!

    今年的围垦,当了干部的向河渠还是上了河工,他爱那热气腾腾的劳动场面,薛井林呢正舍不得离开夏金花呢,客气几句,就留下了。几天的劳动,喜得他提笔写道:

    围垦工地,红旗招展,军号嘹亮。看钉钯挥舞,立挖成河;扁担起落,顿聚为岸。寒风钻颈,飞雪扑面,冰冻三尺犹流汗。一路上,见泥络穿梭,冰凌晃荡。

    天晴日照新港,似舞厅搬到工地上。因泥泞似胶,腿脚要扭;路滑如油,躯干须晃。常规走路,出尽洋相,不被粘住就摔躺。苦不苦,听号子震天,笑声不断。

    向河渠的这首〈仿沁园春〉写于1971年的2月,那时他没有词谱,填词只是仿照前人的词学着填。这一首是看了毛主席的〈沁园春。雪〉写的,只知从字数、韵脚上仿照,根本不懂平仄的规矩,《沁园春》押的是平韵,他却全押了仄韵,原先他在词牌上用的是《沁园春》,修改时发现了毛病,却又难改韵脚,就加了个“仿”字。

    其实向河渠的诗词纯从艺术角度上讲,都不怎么的,他的朋友也有评说,这在书中有几处约略说到。笔者不懂诗词,只是觉得内容不错,才予以选用,盼读者诸君阅读时也象笔者一样只看内容,别管他合不合格律。

    闲话少说,回归正文,还来说这首词,虽然它押韵违反了词谱,却形象地画出了工地上的情景。好热闹哇:千余名民兵在一望无际的芦苇滩地上开辟了战场。挥动钉钯,左一下,右一下,三钉钯下去,一块足有六七十斤的泥垡头飘进了泥络子;挑担子,你一担,我一担,一担担泥上来,大堤看着往上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是谁摔了一跤,引起人们的大笑;“嗬!有力气!”“好!英雄!”“啧啧,不简单!”一阵赞叹声传来,不少人的目光又注视着一位个头不高、身子不胖的壮年人挑着一担足有三百斤的泥垡往大堤上爬。一个大队一面大旗,一个生产队一面小旗,风吹着那近两百面红旗,只听得哗啦哗啦地响,大喇叭里又不时传来“东方红太阳升”“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等革命歌曲,或者是江水英、方海珍的革命样板戏的腔调。上工了,休息了,放工了,嘹亮的号角声“打打的的”“的的打打”地荡漾在沿江村庄和工地的上空。

    一场大雪将大地装点成一片银色世界。天亮了,雪也停了,向河渠坐起身,伸手拖过棉衣,就往身上披,早已醒了的童凤莲问道:“这么早起来干嘛?下雪了还上工地?”“没说今天不去,还答应帮人家带咸菜呢,不去不好。”

    “菩萨也没说今天下雪呀,睡你的吧。”“呣——,不!说话要算数的。”边说边又拽过球裤,下了床,回身将被子压压实,再搬上枕头给压住,这才束裤带,扣钮扣,见妻子也要往起坐,忙将她揿下,说:“干嘛,你又不上工。”

    “给你热点粥烫烫身子,外边冷。”“没事的,一阵跑路,冷不了,你还愁食堂少了我的早饭?”匆匆洗过脸,向河渠俯身亲了亲妻子,看看小慧兰,又到母亲房中跟老娘说了一声,就拎着昨晚从几家收来的咸菜、酱之类的东西,上了路。

    雪后的工地比不下雪还要容易施工。推掉积雪,不要用多大力气,钉钯就下去了,而路面也比消阳融冻好走多了。

    休息了,向河渠享受着休息的乐趣,环顾四周,联想起沿途所见,坐在扁担上,掏出本子写起诗来,只见他写的是:

    北风呼啸雪漫漫,银装素裹饰尘环。小河冰封水流断,大道雪阻人行难。

    翠竹弯腰近九十,冰凌檐挂三尺三。何来漫天急雨飞,公社社员在挥汗。

    写着写着,整个儿身心都浸透到意境里去了,连身后站着个人也没注意到,正当“汗”字刚落笔,就听得有人惊呼:“呀,表哥诗不错呀。”向河渠闻声正欲收起本子,却被身后那个人抢去了。“黄娟,快给我。”向河渠连忙站起来说。“借给我看看,天才的诗人。”黄娟快步逃走了。正想追赶,上工号响了,望着这位远房表叔家的女儿、公社半脱产的宣传员,向河渠无可奈何的摇摇头,转身向洼坑里走去。

    在高音喇叭本应是革命样板戏选段的时间里,突然响起一位女青年的声音,她说:“在今天革命文艺节目时间里,请大家欣赏红星四队会计向河渠同志的诗词。”这一下可将向河渠给愣住了“这个该死的黄娟,怎么闹到广播里去了?”“向会计,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佩服。”陆锦祥大拇指一竖说。“咳,都是这该死的黄娟。”向河渠没理会陆锦祥的赞扬,放下担子向广播室走去。等他很不高兴地从黄娟手里要回本子时,他的《仿沁园春》《雪中所见》《山河新容谁装点》都广播完了,贴切的比喻,形象的描写和经验的总结感染了大伙儿,工地上更沸腾了。

    洗过脚后,大伙儿自由活动,有找张小凳子搓绳子的,有拥被闭目养神的,有逗着房东家小孩儿玩的,有被子当桌子下棋、打扑克的,向河渠呢,他背靠主家的米柜,坐在被窝里看《红楼梦》。

    四十多岁的张国权边搓绳边问向河渠:“天天见你不离书,看书有什么好处?眼睛都看坏了,何苦嘞?”“呃—”向河渠抬头看看张国权说,“国权哥,看书的好处多得很,知书明理嘛。”

    “明理有个什么用?老院长读的书不少,受的罪也不少,那些专门会整人的家伙恐怕识字不比我多多少,却能当干部享福,读书又有什么好处?老人说得好‘满肚子文章充不了饥,拿起扁担吃不及。’到不如有功夫多做点实事,或者多玩玩。”

    正在逗孩子玩的陆锦祥说:“还是多读点书好。要不是河渠读的书多,懂的东西多,敢同那些坏家伙斗,老院长的冤案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正过来呢?”向河渠感叹地说:“主要是多亏了大家的帮助,凭我一个人,书读得再多也斗不过他们啊。”张国权说:“是的嘛,我听说了,老院长的平反是亏了你的那些同学和朋友,亏了老院长过去救的那些人和家属,亏了省里的大干部,跟读书不读书关系不大。”

    “这得看你怎么理解,我看书也起了作用。”见张国权停止了搓绳,望着自己,向河渠说,“李腾达他们是得时的猫儿狠似虎,公社、县里都有强硬的后台,有的人仅仅因为观点不同就被打断了肋骨,我爸头上戴着两个帽子,谁为他说话就要冒被打断肋骨、打成反革命的危险,为什么人们还是敢于主持正义,敢于冲上台,敢于到县里撒传单贴大字报?”

    “因为他们懂得谁是真革命谁是真坏人。”陆锦祥说。“他们怎么懂得的?”“《临江火花》上有,大字报、传单上有,还有被救过的人也会说。”陆锦祥又说。“书是前人经验的总结,是历史过程的记录,是是与非的辩析,是开心窍的钥匙,而你说的因素中,《临江火花》是书,大字报和传单是没出版的书,要是有人把被救出者的经历写下来,发表了,也就成了书。正是书让人们分清了是非,教会了他们去主持正义的。”向河渠微笑着说。

    见张国权好象还是有些茫然,向河渠问:“如果不是他们明辩了是非,激起了正义感,非亲非故的, 他们何苦去冒险去奔波?”张国权问:“李主任他们不也读过书,也懂得老院长的历史,为什么整起老院长来更加厉害?”

    “我说过了,明辨是非,激起正义感,这两者是缺一不可的。做坏事的人不等于不懂得是非,他们是昧着良心为自己的名利干坏事,当然也有受蒙蔽的糊涂虫,还有一种明辩了是非的人,他们没有了正义感,不敢起来反抗,当了恶势力的顺民,象我的有些亲戚就是。所以书也不是万能灵药。”“用土话说,就是读了书,还得有良心,对不对?”“正是这样。不过书不仅是只有这个作用,它的作用很多,它能告诉我们许多东西,比如围垦就得懂水文知识,种田要会农业技术,看病要懂医学知识”

    “小说书能告诉人们什么东西呢?”陆锦祥插进来问。“小说书有什么用,这就因书因人而异了。”见两人都眨巴着眼睛,向河渠意识到话嫌文,于是说,“书与书起的作用不同。有的作家把有关看问题处理事情分析情况的方法用故事的形式告诉人们;有的作家把历史上发生的事情写出来,告诉人们社会上的许多事是有规律的,历史上发生的事情,现实社会中同样会发生,借以引起人们的警惕;有的作家将好人好事、坏人坏事摆在人们面前,让人们去爱去恨。这就是书与书的作用不同。”

    “因人而异呢?”陆锦祥虽然没上初中,但对向河渠说的话听得懂。“同样的一本书,比如这本《红楼梦》吧,有的人喜欢它的诗词,欣赏它;有人也喜欢诗词,学习它的写诗词的方法;有人从书中人与人的关系推论到现实社会,从中汲取经验教训;有人羡慕贾宝玉的桃花运,解放前有人仿效它,弄几个妓女,自己当贾宝玉,胡闹起来。好比垃圾堆,拾字纸的、拾破布的、拾废铁的,各找各的东西,这就是各人的用途不同。”

    “嗬,都让你说神啦。”张国权笑着说。

    “你说小说对现实社会有作用,就请你举例说说看。”陆锦祥建议说。向河渠说:“行啊。作家通过对社会观察,得出了自己的见解。为了宣传自己的主张,就借自己熟悉的人和事编一些故事,把自己的主张通过故事中的人和事表现出来,让读者从中受到教育。”

    “喔—”张国权点点头说,“有道理,有道理,就象说书的、唱道情的那样,比如陈三郎的故事,就是教人放下杀心立地成佛。”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象这本《红楼梦》,曹雪芹就宣传了自己的许多主张,比如说”向河渠翻开书,翻到他折着的一处念道:“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金银忘不了,终日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要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的父母古来多,孝顺的子孙谁见了。”

    他解释了一遍后说:“他在这儿宣传的是消极、厌世的思想,如果和你思想上产生了共鸣,你会怎样呢?”“就也消极。”张国权说。“不错,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再如《水浒传》上说‘半晌风流有何益,一般滋味不须夸,他时祸起萧墙内,悔杀今朝恋野花’则告诫人们不要去嫖。《创业》里华程有一段话说的是‘要想站住脚,不单要克服生活上的困难,工作上也要高水平!作风上粗粗拉拉,等于自己把自己打倒!’我看这一段就很受教育。”

    “你的记忆真好,怪不得你懂得那么多呢。”张国权感叹地说。

    “大文豪高尔基说‘书籍是青年人不可分离的生命伴侣和导师’是‘知识的源泉。’古人说‘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

    “什么?”张国权问。向河渠解释一遍后说:“为要做一个真正的人,做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就必须刻苦地读书。”张国权说:“你说得对,是要读书。我家金龙,依着他妈就不让上学了,说是学习没有用,到把身子浪掉了,稂不稂莠不莠的,不如让他去学个手艺。照你这么说,还是该读书啊。”“是啊,该让他读,还要督促他读好,不要叫他做过多的杂碎活儿,不然将来长大了会恨你们的。”

    陆锦祥说:“象我恐怕学不成了。”“为什么?”“基础差,没地方学。”“只要你有决心、有恒心,基础差不是问题,高尔基可是全靠自学成的才,一切从头来起嘛。锦祥,不要把时间白白浪费在打牌、玩耍上,趁年轻精力旺盛,多学点儿知识,要是有困难,我可以帮助你。”

    “好到是好,学什么呢?”“我们是社员, 是种地的,先从农业技术学起,我有这方面的书,《怎样种棉花》《怎样种水稻》《三麦栽培技术》《病虫害的防治》我都有,我们一起学。我想搞一个农业科学验小组,你也来参加,怎么样?”“能行吗?”“当然能行。只要有决心肯吃苦。”没等陆锦祥表态,张国权鼓励说:“向会计说得对,你是该多读点书,多学点本领,不要象我连封信都念不下来。”陆锦祥点点头,答应了。

    至于陆锦祥后来有没有学?怎么学的?笔者没有作进一步的了解,只知道这位原先被称之为威虎山上干将的陆锦祥,在同样小学没毕业的年龄相仿的几个人中竟成了远远走在他们前面的人,到建筑工地当过会计、工地主管,到工厂跑过供销,就在本书写成时,七十多岁的他还应邀在一家厂担任总经理呢,要是他仍然局限在原先那点文化水平中,是不可能有这样的成就的。当然这是闲话,与向河渠无关,说过后就不再去提,我们还来说向河渠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