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浪漫青春 > 南山晚归客
第六章  片刻
顺着小巷走,拐过两个狭长的胡同,又在包子铺的李叔那儿拿上了两个大肉包子,穿过黑咕隆咚的窄巷,踏上街道,横穿过大街,走到尽头处拐个弯儿,就到了学堂门口。

    这会儿,已经有学生陆陆续续的过来了,有的也已经在学堂里边坐下了。

    陈松石拿着油纸包好的包子,在门口等着学生们从他跟前路过进去,时不时还微微弯了弯腰,说两声“您好”的问候。

    兰怀君跟着学生们进去了,大家都是认识的,没什么不好意思。

    时婉就有些束手束脚了,和陈松石并肩站着,看着迎面而来的学生看看陈松石,又看看她,眼里的打量和好奇多了些,她被看的心里没什么底气。

    又有两个学生路过,陈松石点头,目送他们进去了,然后侧头回来看着时婉,带着些书卷气,温和道:“没事,他们打量你,也是觉得新鲜好奇,要是觉得不自在,就先进去等我,我等会儿带你过去介绍一下。昨天着急忙慌的,可能没留下什么好印象,今天有时间,可以慢慢来。”

    “没有不自在。”时婉觉得有些怪怪的,但是她还是不好意思,所以只能嘴硬了一下。

    陈松石看破不点破,笑看她,道:“我第一次来上课的时候,也是被看了好久。我不如你这样镇静,我想的多,白天被看的头皮发麻,夜里睡觉也睡不着,总觉得还有无数双眼睛看着我。浑噩了一个月,才缓过神来,自然而然就成了这样子。”

    时婉没说别的,只是点了点头。

    陈松石予以鼓励似的将手里的包子塞给她,神色多温和,笑道:“你比我优秀得多,不用觉得不自在,这儿的学生没见过女先生,看你自然就好奇了。大家熟络了之后,你就不会觉得这样不妥。”

    “嗯。”时婉看着手里的油纸包着的包子,思忖着,拉开了这个话题,“那位老板怎么会送你这包子?昨日的时候,就看见怀君抱着这样的,今天,他怎么又送你了?”

    “他呀,先前不富裕的时候,我和书秋帮过他,他念及在心。我平日上早课,少不了要从那儿路过,他就守着时辰,总是要白给我两个,让我贪贪嘴。”陈松石张开双手在自己长衫上摩擦了两下,见尽头、街边、对街已经没有学生的影子,才侧脸对时婉笑了笑。

    “学生们到的差不多了,咱们该进去了。”

    说着,陈松石转身就要走,时婉惦记着他早上不吃饭。这会儿还将唯一的口粮又递给了自己,自己好歹还吃了碗白面,他可是胃里空空,一点塞牙缝的都没有。

    时婉想着,身随心动,直接伸手拉住了陈松石的衣袖。

    陈松石没留意,险些被她拉得一个踉跄倒地难起,下意识的倒退一步站稳,才疑惑不解的回头看她。

    时婉将手里的东西递在他二人跟前,目光纯澈的仰头看他,“这包子我吃不下,你早饭一点都没吃,你赶紧先吃,我先等你一会儿,我们等等再进去。”

    包子就这样辗转着,又回到了他的手上,余光瞥见时婉那认真的模样,眉眼间还带着些体贴又担心的情绪。

    见他愣着迟迟不动,时婉还忍不住会催促,“别愣着了,赶紧吃几口,先垫垫自己的胃口,别是一会儿就难受不舒服了。”

    陈松石鼻尖哼出一声轻笑,应了一声,“好。”

    放在平日里,不大会有人关心体贴他半分。他身上沾着污点,旁人偏偏会唾弃,会避之不及。

    从没有人会像时婉一样,像她一样心口一致,将想说出口的话,统统都放在了脸上。

    心里的静湖,又再一次的让时婉撩动了一大片水花,如兵荒马乱一般。只是那片刻的时间,他就缓和了,静湖从归于寂静无声的模样。

    陈松石吃东西斯斯文文的,就是大口咬去一口咀嚼着,看着也不是什么怪异的事情,反倒是有些赏心悦目,得大声说一句,“真实!”

    时婉只是看了几眼,就不动声色的将目光收了回去,盯着他人吃饭的模样,本就是无礼又不妥的事情。更何况她越瞧着陈松石,越能从他身上看到些长兄的模样。

    看的久了,就是那张脸也有些要重合上了。所以,她错开目光,又将二人分开了一些,才作罢。

    她只是有了这一小会儿的动作,陈松石就已经将肉包消灭的差不多了。

    等着她再抬眼看去时,只见陈松石从怀里拿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嘴,然后反着叠了叠手帕,又小心的收进了怀里。

    瞧着那手帕上还绣着一朵白色剑兰,时婉不问什么,只是心中好奇几分,又是默不作声的别开了目光,不让陈松石察觉出什么。

    但是,陈松石却早就敏锐的,将她的表情和动作都尽收眼底,没说什么,也不急着解释什么。

    微微侧着身子,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时婉动身,进去。

    时婉点点头,顺着他请的手势,就这样昂首阔步的走在了他的前头。但是那冒汗的手心,却将主人公出卖了个结结实实的。

    指尖泄露的些许不安,落在陈松石的眼里,难免就有些娇憨可爱了。

    早课的课堂上,总是异常的哄闹。陈松石带着时婉走进教室,拍了拍手,才得以让教室里边安静了一些。

    掌心发红发麻,陈松石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捻起讲台上的一小截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个不大不小的时字。

    时婉在旁边看着,只是在心中暗暗惊叹。陈松石模样瞧着高高瘦瘦,端端正正的,没成想写的字也是这样好看。

    她认识的人里边,大多数都是些行书,楷书,或是狂草的。像陈松石这样板板正正写着一手漂亮的瘦金体的字,却是没怎么见过的。

    古话说的,字如其人,原来不假还格外的真。

    “这位先生,昨天大家都是见过的了,也算是有了一面之缘。”陈松石将手里的粉笔放回课桌上,扫了教室里的学生一眼,温和的问道:“今早,我瞧见大家总是多看先生一眼,能说说是何缘故吗?”

    话语一落,立马就有个学生举手了,陈松石没急着点他起来说话,只是慢悠悠的又说:“我们今日的早课不谈课本,只说说自己的独到见解,大家就随和一些……”

    “因为先生好看,站在那里看着我,就跟陈先生说的故事里的仙女一样!”

    “对!先生好看,昨天看见先生穿的那一身觉得特别洋气。”

    “先生笑起来也很好看!”

    “我爹娘都说,看上了好看的人,应该努努力把人娶回家当媳妇儿。”

    “先生总是笑的很温柔,我喜欢先生。”

    “没错,这就是卫先生说的喜欢!”

    “陈先生,您也喜欢先生吗?是不是觉得她生的好看……”

    这些声音里,有男声,有女声,有粗犷,有温和的。每个学生就在大声宣扬着自己对于时婉的第一印象。

    昨日,时婉虽然觉得尴尬窘迫,但是学生并不觉得,说他们没见识也好,说他们以貌取人也罢,各有各的第一印象。

    这样一说,也就不会衬得时婉是手足无措的,她的情绪被缓和了一大部分,还有一小部分她已经慢慢消化完了。

    陈松石只是用余光留意了她,只是轻微的察觉到她心境有所变化,才侧身抬手指着黑板上的字。

    “停止一下前一个话题,我现在来告诉你们,这位先生的姓氏是什么?以后见了她,需要怎么称呼?”他的手指轻轻地点了点黑板上的字,“这个字念时,时钟的时,时间的时。她就姓时,以后得称呼她为时先生,若是还想精细严谨一些,就叫她时老师。”

    “陈先生,时老师是不是教我们洋文的?”

    “陈先生,时老师是从省城来的吗?”

    “陈先生,时老师……”

    无一例外的,都是在问陈松石,没有直问时婉的,时婉看着底下喧闹的学生,眸色不明。

    直至一道破天荒的声音响起,“时老师,您是来教我们洋文的吗?”

    时婉被这声音一惊,寻声抬眼看去,只见兰怀君端端正正的坐在最后的位置,他身边的小伙伴还满眼期待的看着自己,又张张嘴。

    “时老师,洋文是不是特别有趣啊?”

    时婉看着他诚挚的神色,微愣了一小会儿,点头笑道:“嗯,时老师会的不多,所尽绵薄之力,还请各位不嫌弃。”

    她学着陈松石刚刚在门口时的泰然自若,就自然而然的冲学生们微微躬身一礼。

    没见过陈松石上课,时婉也不知道课是上的如何了。但是她只是躬身一礼后,学生们也是纷纷起身,还敬她一礼。

    “时老师,您太过谦虚了。”陈松石也如学生一样,敬她一礼,而后笑说了这一句话。

    这样的陈松石与昨日所见的截然不同,他的书生意气显露,此刻尽显文人的知礼明仪。

    若是放在以前,这样的人是该遭她唾弃的,但是放在陈松石身上,却毫不违和的刚刚好。不说他虚伪,只是将工作和生活分开了一些,哪怕生活不甚如意,面对学生的时候,也有拾起些淡定从容,遮盖住来自生活的兵荒马乱。

    这心境叫时婉有些惊叹,更是让她不得不佩服起来。因为这是罕见的,这是难得的。

    但是落在卫书秋的嘴里,恐怕会大打折扣。太过老实本分,却也显得多了几分固执己见,虽不缺少人情世故,但也是无聊苟且居多。

    或许以此做一个比较来说的话,卫书秋就像是激进派,而陈松石是名副其实的保守派。

    各有各的不足,卫书秋行事迅猛,靠速度取胜,但是缺少稳重,难免显得不顾全大局,做事缺乏谨慎。陈松石行事谨慎,靠稳重取胜,但是遇事不果决,难免错失良机,致使满盘皆输。

    卫书秋自己也介绍过,陈松石是他的朋友,但是二人从不靠语言维系友谊,或许是为了避免意见相左,双方又各执一词,闹得鸡飞狗跳的不得结果。

    惊叹二人的友情伟大,这所有的心事,也在时婉还陈松石的那一礼中,匆匆落幕了。

    早课还是陈松石的,时婉已经缓缓的退出了课堂。她顺着昨日卫书秋说过的,自己找去了先生们暂且休息以及批改作业的屋子。

    那屋子有点偏僻,坐落在学堂的某一处小角落里边。屋里有三张桌子,一张靠门,一张靠在二面为墙的角落,还有一张正摆放在窗户前。

    桌上没落灰,但是一眼看去,就属窗边那张桌子最干净,桌上只是零星的放着一小沓书本,除此之外,就没见有别的了。

    昨日匆匆添置,居然也还能这样周到。时婉心中突的生出了丝丝的归属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她就静静地坐在他们特意为她准备的书桌前,抬眼就能看见外边的景象。远处的钟楼融在这样的景象之内,有些格格不入,仔细看看斟酌着,又觉得它已经融入了。

    不知道一个人愣坐了多久,惊觉屋外传来了轻缓的脚步声,她顺势回头去看。

    陈松石只身站在门外,与她四目相对,而后只是和煦一笑,“早课上完了,在外边没看见你,就过来看看。”

    他边说着,边迈步进屋,顺着时婉桌前的窗户看去,正好能看见远处的钟楼,脸上的笑容也渐渐隐退了下去。

    “昨日准备的匆忙,我不知道你想坐在哪儿,书秋就做主了。这位置,你觉得怎么样?用不用再换换?”

    时婉摇摇头,只是扭头又去看着窗外,二人在此刻有些沉默无声。

    “今儿的天气还不错,那钟楼是能看见了。”陈松石不知为何,突然就感慨了,“我原来还以为它离得够远,恐怕是看不见,没想到还能看见一块楼顶。”

    “那楼建了有多久了?”时婉突然发问。

    陈松石:“有些年头了,应该有三十年了吧?时间太久,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听这儿的人说过一句,忘记了。”

    “嗯。”时婉点点头,平静道:“陈松石,我是从那过来的。”

    陈松石:“……”

    陈松石:“我知道。”

    “嗯,我就是告诉你一声,也许以后我,我们说不定也会从那,离开这个县城。”时婉回头看他,目光灼灼,眼底压满了镇静。

    “嗯,我知道。”陈松石回答的不快,依旧还是那副和煦的模样,只是又突然笑了笑,“以后要走,带上怀君一块儿吧。”

    时婉:“好。”

    “囡囡,哪天要走了,还是告诉我一声,我去送送你们。”陈松石知道时婉说的不是玩笑话,所以,他也是认真的说。

    时婉一个人来的,说不定哪天一走了,就会将书秋和怀君都带走,自己怕是走不了,索性先将这些话交代了,免得到时候又忘了。

    时婉点头保证,“好!”

    她一个人悄无声息的过来,也怕一个人悄无声息的离开,瞧见远处的钟楼,这种离别感就更甚了。

    这里是个好地方,不止有远离战火的寂静,还有片刻宁静祥和的归属感,亦或是因为这儿有一个人,叫做陈松石。

    独一无二,世间仅有的。

    要是这是个时代不像这样凉薄的话,兴许她会想要大胆一些,在见到陈松石的第一面,就口出狂言。

    但是事与愿违,如今她只想着静坐片刻,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