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多钟的时候,大家都散了,沈上时和楚楚负责送外公回去。沈上时说没烟了,让楚楚给他买烟去。病房内很安静,外面下着绵绵细雨,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沈上时蹲在病床前,低着头,在给外公穿鞋。外公的脚有些浮肿,沈上时说,改天得给您买个大点的鞋。外公应了一声。接着,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
过了良久以后,沈上时才轻起唇齿,声音平静,夹杂着微微的喑哑:“刚才我问医生你的情况了。”
“是么。”外公的脸色低沉了下来,但是沈上时没有看到。他的目光只停留在外公的鞋上。
外公是个爱干净的人,他的皮鞋总是锃亮的,而现在上面却染上了些许的泥土。沈上时从黑色西裤裤兜里拿出一包纸巾,将外公的鞋擦干净。
忽然,外公笑了,无奈中带着欣慰:“看来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就在刚才,机智的沈上时一个劲儿地问大夫,大夫才肯跟他说实话。外公患有冠心病,从他六十岁的时候就开始一直吃药治疗。但这次病发后检查,他的左心房衰竭得很严重,这和他年龄大了有关。医生建议他住院观察几日,可外公不肯,因为外婆还在家里。给外公检查的时候,外公一直强调,不要告诉任何人结果。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沈上时将纸巾折叠起来,继续擦拭。
“告诉你们有什么用?只能让你们白白担心,生老病死,自然规律。”
“都这份上了您还这么坦然,我真佩服您。要我就不行,我这人惜命。”
“我怎么看不出来?你要惜命,怎么能立那么多功?”
“那是小时候,傻,为了能完成任务,连命都可以不要。现在我年纪也大了,才明白生命是多么宝贵。”
“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你就能看淡一切了。”外公慈祥的笑里有超脱的意味。
“你就放心把师娘一个人留在这世上?”沈上时抬眼看了下外公,外公的笑容又沉了下去。
“有烟么?”
沈上时一愣。“您都这样了还想着抽烟呢?戒了吧。”
“烟瘾犯了,再来一根,最后一根,抽完这根我就戒。我年轻的时候跟你一样,烟不离手。”
沈上时拗不过他,便从裤兜里掏出一包已经压得变形的玉溪,拿出一根烟,递给了外公,然后帮他点了上。
外公抽烟的动作很好看,即便他现在老了,一样能看出当年的风采。
“我娶她的时候,她才17岁,但是我已经27岁了,整比她大了十岁。那时她总问我,如果以后我比她死得早怎么办。我不敢对她承诺什么,却一直在努力地活下去,因为把她一个人留在这世上,交给谁我都不放心。可今天我才发现,我办不到。人,是斗不过天的。所以我只能尽力,照顾她到最后一刻。”
沈上时看着他,发现他浑浊的瞳孔有淡淡的泪光。
旋即,外公又笑了,有点苦涩:“她现在都不记得我是谁了,所以我要是死了,她至少不用难过。”
沈上时静静地听着,却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他将泥土一丝不苟地擦去以后,低声叹了口气,挑眉道:“老爷子,你可要好好活着啊。”
给外公擦好鞋后,沈上时站了起来,坐在他旁边,同他一起望着北都的夜色。
“辛苦你了。”外公拍了拍他的手。
“说什么呢,你可是我爹,儿子为爹干这点小事,天经地义。”他转过头,对外公笑道。
外公又抽了一口,沈上时很有眼力价地拿了个纸杯,给他弹烟灰用。
“这几个孩子里,我最喜欢你,因为你最像我,虽然你不是我亲生的。所以说,缘分这种东西是很奇妙的。”
“您是在骂我?”
两个人对视了一下,而后默契地笑了。
“我当年也——算了,好汉不提当年勇。总之我这是夸你呢。上时啊,我跟你说,我第一放心不下梁音,第二放心不下你。”
“呦,楚楚听了这话可要伤心了。”
“有你在,我放心楚楚。这几个孩子里,你最疼她,她以后受不了委屈的。”
沈上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外公叹了口气,眼神有些怜惜道:“梁音那孩子小时候很苦,她妈妈抛弃她,她爸又整天不管她,她现在变成这个样子,都是她父母的错。可是事到如今,说这些也都没用了。而她嫁的这个杨羽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跟楚楚好完又跟她好,我现在看他都恶心。但我又能怎么样呢?他俩都有孩子了,我总不能让那个孩子一生下来就没爹吧?”外公把烟掐灭了,继续道,“她以后的日子会很苦,以后要是我不在了,你多帮我照应着点她吧,不光是她,连同这个家,也都帮我照顾着,这个家就属你最有能耐,我走了以后,只有你能把这家撑起来。”
“我一个外人……”沈上时为难道。
“没人把你当外人,就你自己老觉得自己是外人。”
“行是行,但我有个条件。您能不能别再给我安排相亲了?那一个个的,太不靠谱了。”
外公连连点头:“是,是我考虑不周,当时也没查清楚那几个女人,就胡乱给你安排。我也是心急啊,你都34岁了,我是想在闭眼前看见你结婚啊。”
“我现在有喜欢的人了。”
闻言,外公的眼睛突然亮了,他喜笑颜开道:“谁家闺女这么荣幸能被你看上?”
沈上时凝视着外公,缓缓道:“不是外人,是您的亲外孙女,楚楚。”
“……”
一直站在门口,低声掩面哭泣的楚楚听到这里,愣住了。
用变幻莫测或者光怪陆离形容这个世界,一点都不为过。楚楚的木鱼脑袋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到,沈上时会说,他看上她了。
此时的她,心中有点小激动,小愉悦和小欢快。这一刻,耳边周围的声音完全一种巨大的茫然所覆盖,她唯一能听见的,就只有她那颗小心脏发出的“噗通噗通”的声音。
于是,她绷紧身体中的每一根弦,继续侧耳倾听。她有点怕,怕沈上时接下来会说:我开玩笑的。这种不靠谱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很正常。
然而,病房里的一切似乎都被抽空了,仿佛空若无人,没有传出任何声音。过了很久很久以后,她才听到外公说:“你是认真的?”
那个好听的声音没有一丝犹豫。“嗯,认真的。”
病房里,外公和沈上时还是并肩坐在病床上,像是在讨论人生的一对父子,两个人的笑容都是一样的,唇角微微勾起的弧度也很相似。外公转头看向低头轻笑若有所思的沈上时,郁闷道:“我最喜欢的外孙女你也要和我抢……太没人性了。不过……你们现在进展到什么程度了?”外公一脸八卦。
“唉,你那宝贝外孙女你也知道,傻乎乎的,又那么粗线条,估计没有感受到我的感情吧。但是……”沈上时唇边的笑容有苦涩的意味,“我怕她,不喜欢我啊。”
“哦?此话怎讲?当今世上还有不喜欢您的女子?”外公调侃着沈上时。
“别拿我寻开心了,我又不是什么大明星也不是某集团大老板,更不是什么……现在小姑娘嘴里的高富帅。就是一退役的老兵,一个普通的高中老师,下半辈子就吃我爸妈留给我的那点钱和我以前用命换的,还有我现在的死工资,我这么胸无大志,哪个姑娘愿意嫁我?再说了,我比楚楚大那么多,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嫌我老……”沈上时的语气很低沉。
“年龄不是问题,我还比你师娘大十岁呢,而且楚楚那孩子不是特别注重外表,她也不像梁音似的有那么高的心气儿。只要你能全心全意的爱她,她一定会爱上你的。”
沈上时笑了一下,“但愿吧。”
“革命道路长且险阻,同志要继续努力呀!”外公笑呵呵地拍了拍沈上时的肩膀。
沈上时苦笑着点了点头,而后,他又坚定道:“不过这些都不是事儿。大不了,我一辈子不娶了,就陪她在身边。反正我是认准她了,她从与不从,我都不会放手。”
外公很惊讶,“好,好样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外公的目光渐渐流淌变得悠长,仿佛看见了什么,“我忽然想起来,楚楚小时候暑假来我家,你那时候也在,每天和她待在一起,带她去游乐场玩,给她做饭,还买了好多玩具……我记得她就睡在我隔壁房间里,每天我都能听见你给她讲故事哄她睡觉。有一天早上,你出去办事,很早就走了,夜里才回来。她哭了一天,一直等到你回来才肯睡……那时候我就想,楚楚可真粘你,长大了要还那么粘你,可就麻烦了……现在回想起来。”外公说到这里,又感叹,“缘分真是奇妙的东西。”
“有时候我也这么想。”沈上时摇了摇头,用开玩笑的语气道,“我看着她长大,见过她别人从来不曾看到过的每一面,她在我眼里就像是透明的。以后也会看着她慢慢成熟,慢慢变老。虽然她可能不喜欢我,但是我也知足了。以后也许还会看着她结婚生子,养儿育女,没关系,我会陪她走到最后,我的怀抱永远无条件为她敞开。”
听到这里,站在门外的楚楚眼泪哗哗地流,心里不住地骂到:这老妖孽干嘛说那么感动人的话……可恶……
外公狐疑地看着他,道:“什么时候的事?”
“其实……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对她有了这种感觉,起初让你和三姐帮我把她骗到我家里是看她失恋太可怜了……也许是因为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才这样吧?话说回来,我真得好好感谢杨羽。”
这时,楚楚恰到好处地推开门,装作若无其事,风尘仆仆地对沈上时骂道:“你说的那种烟我跑了好几个店都没有!你是不是在玩我啊?”
别的她不会,装傻卖蠢她可是很在行的。经过一系列的思考,自觉机智的楚楚还是认为,她对这段感情还是要经过慎重的考虑再做决定。
沈上时转过身,笑得很妖孽:“是啊,怎么样?”
这时,外公缓慢地下了病床,悠哉道:“你俩要吵回家吵去!不过人家都说,小两口床头打床尾和!”
闻言,楚楚满脸通红,傲娇地怒道:“谁、谁和他是小两口了!我才不会喜欢这老渣男!”
沈上时阴险地对楚楚笑道:“回家好好收拾你。”
送外公回家的路上,楚楚挽着外公的手臂,同他坐在后座。窗外的雨停了,一弯月牙在稀薄的云中时隐时现。北都夜色阑珊,霓虹灯五彩斑斓的交织映在天空上。万家灯火密密麻麻地亮起,散出温馨的光芒。
楚楚的头靠在外公的肩膀上,目光定在沈上时漂亮的侧脸上,心中是暖烘烘的幸福。她想对老天说,真是感谢你在你拿我寻开心这么久了以后,还不忘恩赐给我这些美好,如果可以,请你让这些美好全部停留在这一刻,不要动,不要溜走。
“我说,楚楚你今年得有22岁了吧?”外公看似很不经意地说道。
楚楚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啊……刚过的生日。”
“你这个年纪要在我们那个年代,都是孩子的妈了。”
楚楚满脸黑线。
“啊……是啊……”
“也该……找个人嫁了吧。”
楚楚不由自主地瞥了眼沈上时:“我也想啊,可惜遇不到啊。”
外公嬉笑道:“楼上那小伙儿我看就不错,总帮我浇花什么的,要不我把你介绍给他,你看怎么样?”
前面,沈上时吐了一口老血……
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她?在和外公谈论楚楚之前,他从来没有好好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才这么坚定不移的确信自己这辈子是非她莫属。
从医院回去后的那天夜里,他翻看着有些发旧的相册,看着照片里,咧着没有门牙的嘴,笑得格外灿烂的楚楚,时光的气息扑面而来。
十六年前小年那天,沈上时的父母因为一场车祸而双双离世。那段时间,他依旧八面玲珑的处理着父母的后事,丝毫流露出没有哀恸之色。甚至在葬礼上,哀乐奏起,一大片的哭声像潮水般从他身后涌来时,他也只是静静的跪在灵柩前,一滴泪都没有流。当时还有人在背后议论他:“这孩子真无情,父母死了连哭都不哭。”
“我要在他这个年纪就拥有三辈子都花不完的钱,我也不哭。”
在外人看来,他是年纪轻轻就坐拥金山的公子哥,是人生的赢家。但所有人都不知道,他要用来哭的力气来撑着自己孱弱的生命,他连活着这种简单的小事都要心无旁骛的拼尽全力。因为他太要强了,绝不容许自己有崩溃的念头,更不可以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现在的他很脆弱。
那个时候,没有人看得出他已经失去了对人生任何的留恋。上天拿走属于他的任何东西他都无所谓,钱、地位、权力,对他来讲都不算个东西,唯有情。
他的亲戚都远在国外,除了父母外,他没有任何一个亲人,甚至没有所爱之人。就算当时正在和他交往的,他的初恋女友凌子衿都不值一提。
就在他万念俱灰时,他父亲的朋友,也是他的高中老师,梁华尚。他将他拐骗到自己的家里。那时的沈上时并不知道,他会遇见一个悄悄钻进他的世界的一个女孩,而这个女孩在他心里住了一辈子。这个女孩,叫做楚楚。
沈上时这人性格其实挺极端的。他对讨厌的人很刻薄,对喜欢的人很随和,对于不喜欢也不讨厌的人,则是伪装的友善。他当时对于楚楚,就是一种伪装的友善。因为她毕竟是梁华尚的外孙女。
一个人逢场作戏作多了,就分不清真假了,但是这次他却忘了他炉火纯青的演技,忘得是一干二净。
那时楚楚刚幼儿园毕业,她父母很忙,她便寄住在外公家里。他第一眼见到她时,只是觉得她是一个很普通的小孩子,很爱哭,并且贪吃,也因此被他的一个甜筒就收买了。不过她总是比同龄孩子做题要快很多。
在沈上时十七岁的时候,突然就多了个小侄女。
家里平时没人,就只有梁华尚和他的妻子,还有楚楚。他因为心情不好也一直没去上学,就天天窝在梁华尚的书房里,听他说京戏,偶尔还得被他杀鸡似的唱腔折磨几下。或者是帮梁华尚打理打理花园,总之日子过得很是平淡无味。
那个时候,也不知道梁老师出于什么意图,便把楚楚这个小包袱塞给了沈上时,简单的说,就是让他看着她,陪她玩,哄她睡午觉。
起初沈上时是想好好完成这个任务的,可楚楚却总躲着他。他只要上前搭讪,她一定会低着头,不说话,等他说完后,便赶紧跑开,就跟他是大灰狼一样。沈上时觉着自己在女人面前向来得心应手,就没有他讨不了欢心的女人,可是在楚楚面前,他却没辙了。
渐渐的,他发现她总是偷偷的扒着门缝看自己,那时他才明白,这孩子不仅爱哭,而且还很害羞。于是某一天,他走向站在门外的楚楚,他刚一过去,楚楚像往常一样跑开了,他便在她身后不疾不徐的说了一句:“我听说旁边那条街有家的棉花糖很好吃啊。”
果不其然,她突然站住了脚。
“我……才不想吃呢。”她转过身,揪着碎花白裙子,扭过脸。
“可是我想吃了啊,就当陪我去好不好?”
沈上时看着她纠结成一团的小脸,暗自觉得很好笑。结果不出他所料,她还是抵挡不了美食的诱惑。
夏至时节,白云漫不经心的游走在蓝得像浓郁油彩般的天空上。风中散发着懒散的热气,树叶在宁静的午后沙沙作响。沈上时拉着楚楚的小手在卖棉花糖小车旁,粉嫩柔软的糖丝一点点卷成一个巨大的球。
沈上时接过棉花糖,又交给了楚楚。谁知这孩子刚拿到糖就跟逃命般的跑开了。
这孩子,打小就是过了河就拆桥,没良心。
沈上时快步跟了上去,一把将她揪住了。
“刚拿着好吃的就想跑?也不说先给我尝尝,小白眼狼。”沈上时蹲在她面前,故作生气的说道。
她‘唔’了半天,然后扯下一小块,伸向沈上时,“喏,给你。”
他坏笑着,而后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了楚楚举着的大棉花糖。楚楚看向自己手中缺了一大块的棉花糖,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沈上时一下子愣了,他只是想逗逗她,却没想到她反映会这么大。
“棉花糖……糖……没了……”
她哭得还挺伤心挺委屈。
他赶紧掏出裤兜里的纸巾,擦着她的泪水,不停的哄着她,“不就一棉花糖么,小叔再买给你就是了,乖乖,别哭了。那么好看的眼睛,肿了可就不好看了啊”
一边说着,沈上时一边给她擦着鼻涕。
“小叔带你去儿童游乐中心玩好不好?”
哭声戛然而止,她抽搭了几下,随后点了点头,“好。”
“……”
后来沈上时才发现,这棉花糖一仇,楚楚记了很久。
小孩就是好哄,仅仅这一天,楚楚便不再躲着沈上时了,她反而话越来越多,越来越粘着他。和自己熟路以后,他还觉得她挺闹腾,甚至她还会一把夺过他叼在嘴里正准备点上的烟,“别抽了!外婆总跟外公说抽烟对身体不好,你也不要抽了!”
她的这句话,他一直没忘。甚至在他后来参军执行任务时,他刚要把烟点上,就会想起她的这句话,然后便不由自主的笑了笑。
那段时间他见天的带着她混迹在北都。有时候她走累了,他就背着她,或是让她骑在自己的肩头上,或是抱着她。他想起来自己小时候,他的爸妈也是总这样带着他出去玩。更多的时候,他是牵着她的手。柔软小小的拳头放在他的掌心里,他不敢攥得太紧,怕捏疼了她,也不敢攥得太松,怕她一溜烟就不见了。
晚上她睡觉前必须要听故事,而且口味越来越刁,小猫小狗小白兔的故事已经打发不了她了,沈上时没办法,只好自己瞎编,她倒听得津津有味。讲着讲着,他也在她身旁睡着了。偶尔午夜梦回时他突然惊醒,看着身旁熟睡着的她会愣许久,然后心里一阵温暖。不经意间,这种温暖成为了他身体里的一部分。他擦擦她嘴边的口水,给她掩了掩被子,翻个身继续睡。
原本索然无味的生活中放了点棉花糖,余味中便会多了淡淡的香甜。
“好像跟她相处,我也变得单纯了起来。只是因为一些小事都会笑出来,是发自内心的那种。”这是后来沈上时对当时的女朋友凌子矜说的。
“有个人能一直陪着,真好啊……”
真正让他感觉到这个世界还有牵挂的,大概就是那件事。
身体一直很好的沈上时仅仅淋了一场雨后就发烧了。燥热的三伏天,人们呆着什么都不干都会汗流浃背。沈上时浑浑噩噩的瘫倒在沙发里,眼前电视里的人影都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突然间,电视画面一下黑了。原来是刚刚走过来的楚楚把它关掉了,他无力的转过头看向她,她好像有些生气。
“生病了就不要看电视!这是我妈妈说的!要好好休息!”小小的语气,却很是强硬。
他微笑着,“发个烧而已,不是什么大病,没多久就好了。”
“我幼儿园的一个小朋友,他就是因为发烧才死掉的……”
他哭笑不得:“……好,听你的,不看电视了。”他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
忽然,她又跑了开。没过多会,她便拿着一条湿答答的毛巾走了过来,她将毛巾学着大人的样子叠成一条,放在他的额头上。
“妈妈说这样就会好很多。”
“真是谢谢乖乖照顾我,不过我真的没事,晚上我带你去吃好吃的怎么样?”
“小叔……”她低着头,沈上时看不清她的表情。
“嗯?”
“你会死吗……?”她的声音很轻,好像在微微颤抖着。
沈上时怔了半响,“傻孩子,有句话你听过没有,祸害遗千年。”
她沉默了良久,而后突然抬起头,秀美如鹿的大眼睛闪着坚定的光芒,似是泪光,“我肯定不会让你死掉的!”
他还是头一回见她这么认真。他唇角的笑容有无奈的意味,却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他便又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他醒来时,是被摇醒的。当时外公问他楚楚去哪了,他便知道出事了。他顿时困倦之意全无,赶忙跑了出去。
暮色四合。夕照缓慢的褪着色,天边晕染着层层过度的浅粉橙红,空气中弥漫余热。最终,他是在元大都公园的小径上找到她的。其实是她先远远的看见了他,然后叫住了他。
他急忙跑过去,当他看到她时,一下愣住了。
她的脸上,腿上,胳膊上,全是伤口和淤青,但她并没有哭过的痕迹,反而笑得很灿烂。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许你一个人出去玩!”
本来想问她,怎么身上有那么多伤,疼不疼。却脱口而出了这句话。
或许是他太过着急,语气不自觉的重了些。楚楚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她咬着唇瓣,眼里的泪光亮闪闪的,好像很委屈的样子。
她一把将裤兜里的一团物体拿了出来,举向沈上时,在哭泣中大喊道:“外公说这个叫灵芝可以治病,我想把这个采回去给你吃这样你就不会死掉了!如果你死了,我会很伤心很伤心,比现在还要伤心一百倍……”她哭泣着,不停地用另外一只脏兮兮的手背抹着大颗大颗滚落的泪珠。
“我知道我跑出去不对!可是……可是……我害怕你……”
沈上时看着她和她手中的蘑菇,再一次的愣住了。
风过,楚楚凌乱的发丝轻轻飘了起来。
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人会这样在乎他。那时候他的心,就像夏日艳阳下的棉花糖,慢慢的化开了。
他蹲了下来,一下子将楚楚拥进了怀中。那个时候她一定不知道他的眼中也盛满了泪水。
他强忍着泪水,咬着牙,在她脑后说,“对不起,楚楚……对不起。”他哽咽着,“谢谢你。”
泪水,唰的流了下来。
这是自从他失去父母后,第一次流泪。
回到家后他才发现,在跑着寻找楚楚的时候,他的白衬衫被汗浸染得已然湿透了。这次也多亏了楚楚,沈上时的病才能好。
蘑菇果然是能治病的。
后来沈上时将楚楚给他采的蘑菇收藏妥帖,每次看到那些已经干了的蘑菇他都会不禁感叹:幸好没吃,毕竟公园里的那些蘑菇……都是毒蘑菇啊。
他有时看着她的时候突然会想,她长大后会变成什么样的女人?美丽端庄,还是绰约多姿,抑或伶俐可爱。总之,那个时候她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么单纯,只要他带她去游乐场玩,她就会这么亲近他。更不会为了给他治病而冒着危险找蘑菇,那时他很希望楚楚能永远这样天真下去。
几年的部队生涯令他日后遇事更加坚韧并油滑,从容且淡定。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和她重逢已经是很多年后了,那年他准备考教师资格证,去她就读的高中任教。除了梁华尚以外,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多年不见,梁华尚看见他后难掩心中的兴奋,他来回打量着他,拍着他的肩膀笑呵呵的道“真是长大了啊。”
“应该说是老了吧?”他自嘲的笑了笑。“一晃眼,我都三十了。”
两个人聊了许久,最后的话题终于落在了他最关心的人身上。
“楚楚……还好么。”
“挺好啊,已经是大姑娘啦,应该明年就读高二了。怎么你不打算去见见她么?”
“时机未到~”
一股阴谋的味道,烟雾缭绕间,妖气丛生。
“她应该已经不记得我了吧。”言语间是怅然若失。
“怎么可能,你以前对她多好啊。”
“那个小白眼狼啊……”他若有所思的叹息道。
怀揣着无数她现在是什么样子的想象中,他走进了班中。那么多学生里,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当他以她班主任的身份站在讲台上的时候,他如愿以偿并心满意足的看见了楚楚惊讶得样子,她和小时候一样,无论什么表情都会看起来很好笑。
不过,还真是女大十八变,变漂亮了。
放学后,他叫她来自己的办公室。窗外粉刷着一片祥和的暮色,学生们推着车有说有笑的回了家。他坐在办公桌前,她很拘谨的坐在他旁边。
“怎么不说话,不认识我了?小时候整天吃我的喝我的,还让我陪你玩,长大了就把这些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仔细的打量着她,干净的校服,长马尾,一个巨大的黑色眼镜框遮住了半张脸,害羞的时候,还是会轻轻咬着唇瓣,脸颊上有淡淡的红晕。
“我只记得你吃了我的棉花糖。”
“哪有,就吃了一口而已。”
“反正你吃了。”
“真小气,当心找不到男朋友啊~”
“嘴巴真讨厌。”她撅着嘴,气愤的嘟囔着,眼睛撇向别处。
他看着她,轻轻的笑了,浅得像是手心中淡淡的掌纹。
尽管她就本质来讲确实没什么变化,但他还是能明显的感觉出来,他们之间在渐渐疏远着。所以他总是用自己的方式去改变,或是调侃,或是毒舌。虽然俩人整天拌嘴拌个没完,但和她的话总算是多了。
沈上时记得楚楚小时候特别怕去医院,尤其是打针。她好几次生病都要等他来才敢去医院。每次打针的时候,她都要拼了命的扯着他的衬衫,每次都要把他袖子上的扣子扯下来几枚才肯罢休。
后来她恋爱了,还把她男朋友带回家了。他有时整理自己衬衫,看着衬衫的一个袖子上缺俩钮扣时,他突然就觉得那个总哭,害怕去医院,打针时要将他纽扣扯下来的女孩,在一瞬间就长大了。那一刻他才后知后觉,自己真的离她很远很远了,这样回天乏术的感觉,很无力,而且无奈。
她不会再为自己冒着危险找蘑菇了,也不再需要他的陪伴了。
他在枪林弹雨中成为了一个傲骨铮铮的英雄,却用荣耀换来了永远的错过。
回忆到这里,他仍旧没有想清楚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她的,但他很确定一点——这世界上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只要他看着她,就会有安心的感觉。或者说,也不会再有一个人的微笑,能让他看得入了迷。当他想象死亡的恐惧时,只要想到她,便不会再惧怕。
她给他的感觉,就是一种可以让他不再害怕面对死亡的力量。
沈上时将相册合起来,悄悄的推开了楚楚的房门。
凭借着淡淡的月光,他轻轻的将她的被子掩好,又擦了擦她嘴边的口水。然后凝视着她的脸许久许久。
——走到最后,你还不是又回到我身边了,小白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