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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晚来天欲雪
    “叛乱可平?”端坐在龙椅的中年男人虽然看上去与往日无异,但声音的激动已然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以至于话音还未落地,他就大步走下龙椅,亲自搀扶跪在地上的少年将军。

    “八万禁军已将宫城团团围住,”将军没有接受皇帝的好意,仍恭敬地跪在地上不肯起身,“求陛下同意禅位。”

    “禁军?”皇帝不自觉后退两步,声音也颤抖起来,“你,朕信任你才会将禁军交予你,你竟然……来人,来人!”

    “整个宫城都在禁军的掌握。”将军仍是不动声色地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才说,“请陛下同意禅位。”

    “禅位?”皇帝认命地笑了笑,“你直接杀了朕不就好了,何必这么麻烦。”

    “晟儿自小在陛下身边长大,绝不会伤陛下分毫。”

    皇帝一脚踹在将军的肩膀:“你还记得是在朕的身边长大!”

    将军被皇帝踹倒在地,但他几乎立刻爬起来重新跪好,连磕了几个响头后,说:“只要陛下同意禅位,晟儿任陛下处置。”

    “你,你……”皇帝指着将军说不出话。他看上去恼怒、惶然,还有不愿意承认的绝望。

    此刻大殿内安静得连落根针的声音都听得到,但皇帝和将军谁都没有出言打破沉默。

    与此同时,公主人未至,欢欣雀跃却已传进大殿:“父皇!他们说阿晟回来了!”

    将军闻言猛然起身,向宫殿外张望——虽然他逼宫前已一再强调不能伤了皇室中人,但此刻担忧的心情还是占据了上风,他惊惶地朝殿外的部下们大喊:“别伤她!”

    趁将军走神的功夫,皇帝猛然抽出将军腰间的佩剑,没等将军反应过来,剑就刺进了皇帝的身体。

    噗——

    “璞……”

    将军的呼喊声被利剑穿心的声音掩盖,他看到公主脸上的神情由欢喜到震惊,甚至于笑容都还没来得及完全收起,眼睛便蓄慢了泪水。将军忙转过头,只见皇帝摇晃的身体和被鲜血染红的黄袍。

    事情发生得太过于突然,以至于身经百战的将军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或者说不能接受发生了什么。

    公主再顾不得看将军,她飞奔着跑到皇帝身边,接住皇帝摇摇欲坠的身体,大喊道:“父皇,父皇!”

    皇帝看着自己的小女儿,用生命的最后一句话,唤了女儿的名字:“璞、儿。”

    ——*——

    程璐醒来以后望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没有梦魇的余悸,也没生出今夕何夕的感叹,她只是盘算着一会儿该留在茶楼听个故事、还是去忘川河边看看热闹;下了楼见桐安忙碌着往桌上摆热气腾腾的早点,便知道今日起身的时辰与往常无异。

    茶楼位于忘川河边,是凡人转世投胎的必经之路,程璐正是这里的女主人。照理说转世投胎的路口该热闹非凡,但这座茶楼却总是冷清,因为能看见茶楼、还有胆量走进来的人并不多。程璐管这叫“缘”。

    桐安是第一个走进茶楼的人。当年程璐才来此地、跟母亲学习茶艺的时候,桐安偶然闯了进来,用一个故事换得程璐母亲心软,留在茶楼做个小丫鬟,与程璐作伴。也是因为遇见桐安的经历,程璐定下了忘川茶楼的规矩——故事易茶,饮尽盏茶者,得以了却心愿。

    程璐用过早膳便沿着忘川河散步,在地府待了几十年,这是程璐戒不掉的习惯。桐安说忘川河的颜色时而血红、时而腥黑,她觉得害怕,所以很少一起;程璐却觉得忘川只是一条普通的河,与人间的河流没什么区别。

    今日忘川河水清澈,河面上还泛着几叶扁舟,想来只是地府平常的一天。

    程璐行至孟婆婆处,见一个女子哭闹着不肯喝下孟婆汤,问过鬼差才知道她是不能接受爱人在三生石上刻下了其他人的名姓。

    有时程璐看着这些执着于三生石的凡人会觉得悲哀,虽说轮回转世确会碰上那个曾被你刻在三生石的人,但彼时双方都难言是何种形态,许是猪与人,又或是狼与兔;就算幸运一些,双方都再度投胎为人,却也失了从前的记忆。程璐不能理解如此又何苦执念于来世的相遇。

    “每隔一段时间总要有人闹上一闹,鬼差们都懒得管了。”

    程璐听声音便知是茶楼中的伙计嘉树,于是顺着他的话说:“左不过闹个一时片刻,难不成真在这地方等上四十九日,换个灰飞烟灭吗?”

    死去的人要么在地府登记造册,要么在四十九天内转世投胎,不然便是灵肉俱灭。

    “你这么说我倒起了兴致。”嘉树在程璐身侧坐下,“你就没遇见过一个等够四十九天的?”

    程璐未置可否,只道:“我见过一个等了四十八天的女子,说是情郎家中不满意她,两人便一同饮下毒酒殉情,结果一直没能在这里见到情郎。”

    “后来呢?”

    “最后一天我带她回人间看了看,她的情郎已经娶了新人过门。”程璐说这话时,眼睛还望着那个与鬼差哭闹的女子,“回来以后她二话没说,喝下孟婆汤就去投胎了。”

    “倒也是个痴情的姑娘。”

    “痴傻还差不多。”程璐补充道,“正巧看见情郎给新妇吹笛,吹的还是当初写给她的曲子。”

    “所以说人这一颗心,最怕所托非人。”

    程璐闻言转过头去看嘉树:虽是个男子,但嘉树的相貌绝对担得起一句“漂亮”——一双含情的桃花眼清澈无邪,高耸的鼻梁与清秀的眉形相得益彰,上翘的嘴角又为柔和的气质锦上添花;若非凌厉的骨骼曲线,只怕说嘉树是个女子,都会有人相信。

    “看我做什么?”

    “看你吐象牙,觉得惊奇。”

    尽管嘉树拥有一张倾国倾城的脸,但他同时也生了一张油嘴滑舌的嘴。

    “我怎么得罪你了?一大早就骂我。”嘉树嘴上这么说,但脸上不见丝毫不悦,“庄子说‘德有所长,形有所忘’,我这人这么优秀,说话不怎么中听也不是缺点。”

    “谬论。”见嘉树即将开始今日第一番长篇大论,程璐连忙打断他,问道,“你在等谁?三十年了还没等到吗?”

    嘉树是三十年前在冥君的安排下,来到忘川茶楼的。当年勾魂的鬼差误将嘉树的魂魄勾至地府,发现错误后嘉树却死活不肯回到人间,阳寿未尽的人又不能投胎转世,冥君没了办法,便问程璐能否收留嘉树,等他耗完阳寿。程璐觉得冥君能允许她留在冥界,已是极大的恩惠,这么一点小忙自然不在话下。

    最初的几年,程璐以为嘉树与桐安一样,在人间经历了太多的磨难,所以不愿回去,但后来却发现嘉树并不抗拒重游人间,甚至会主动带程璐去看他生活过的地方。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对彼此的了解不断深入,程璐便猜测嘉树是在找一个人,又或者说是在等一个人。

    这个问题是三十年来程璐第一次开口。

    在程璐看来,主动分享的故事才值得倾听,所以她总是等待对方开口。然而三十年来,程璐不问,嘉树竟也不曾说,当真与他话痨的性子不符。

    程璐也不知道自己今日怎的就将疑问问了出来,许是哭闹的女子勾起了她的回忆,许是嘉树的话出乎她的意料,又许是三十年太久、连她都没了耐性。

    “彼岸花开了,你想吃点心吗?”嘉树并不作答,反问道。

    程璐看着嘉树,半晌没有开口,嘉树承上她的目光,毫不回避。

    约莫过了小半柱香,程璐才收回视线,语气平静地说:“吃。”

    ——*——

    冥界到处都是彼岸花,但经过三十年的尝试,忘川茶楼的三人一致认为茶楼西边那座峡谷中生长的彼岸花最是味美,是故程璐称那里为彼岸谷。彼岸谷由三座山头组成,远看似展翅的老鹰,在鹰身与鹰翅之间,彼岸花总是娇艳。

    某次闲谈的时候,程璐提起自己的母亲喜欢用各种花做点心——特别是梨花,虽然直接吃花瓣会觉得酸涩,但母亲做出来的糕点酸甜可口,甚是美味。程璐语气间尽是思念,奈何回家一趟太麻烦,冥界又找不到原材料,只能在梦中解馋。嘉树闻言就道这冥界虽然难觅梨花,但到处都是彼岸花,不妨采来试试。

    在几次失败的尝试后,嘉树终于做出了美味的彼岸花糕。自此,花糕配茶就成了忘川茶楼的又一特色。只可惜彼岸花花茎有毒,少食清热化痰,多食却会腹泻不止,所以大家在一次集体腹泻后吸取经验,严格控制花糕制作与食用的数量。

    走不了几步路,嘉树就摘够了花,叫程璐离开的时候,却见程璐望着彼岸花发呆。

    “想什么呢?”嘉树问。

    “从前听人说彼岸花是佛祖对人的怜悯,那些罪大恶极的人若是能闻着花香陷入沉睡,来世便会如他们梦中的场景一般;但若是不能,就会被忘川河上的大浪掀到水底,永世不得登岸。”程璐嗅了嗅花香道,“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佛祖跟你说的?”

    哪怕是三十年的相处,程璐也没跟上嘉树的思路:“嗯?”

    “你怎么知道是真的?”

    程璐抑制住翻白眼的冲动,回嘴道:“我和佛祖又不熟,哪儿像你。”

    “我和佛祖也不熟,”嘉树没心没肺地笑,“我和观音比较熟。”

    程璐“嘁”了一声,解释道:“冥君告诉我的。”

    “冥君很闲吗,怎么什么都同你讲。”

    程璐对于嘉树有事没事的找茬儿已经见怪不怪,她想了想说:“也没有很闲,起码他就没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留在冥界。”

    “你很想知道?”

    “想。”

    嘉树抬眉,道:“但是我不想告诉你。”

    程璐玩笑道:“你看你年纪轻轻的,要是等什么嫁了人的相好转世投胎,少说也要再等个一二十年。”

    “你这是在猜我,还是在说你自己?”

    程璐“哼”了一声,起身往茶楼走去。

    嘉树的声音在身后传来:“不是吧,被我说中了?”

    嘉树连忙小跑,跟上程璐的脚步:“谁啊?这么不识好歹,你跟我说,我帮你收拾他。”

    见程璐不理他,嘉树又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生气。

    “我给你道歉行不行?

    “你的相好肯定脑子有毛病,放着你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不要……你放心,日后我若是见到他,一定替你狠狠教训。

    “你说两句话,别不理我。

    “程璐,程璐……实在不行你打我两下,真的,随便打。

    “我都替你气得慌,他凭什么不要你,程璐你信我,他肯定是从马上摔下过很多次,把头摔坏了。

    “你理理我好不好?要打要骂都行,别不和我说话。

    “他就是个混蛋王八蛋,被猪油蒙了心才会欺负你,我想想就来气。

    “……”

    见嘉树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程璐终于觉得聒噪,说:“我没有相好。你可以闭嘴了吗?”

    “你还在生气,你生气我就不能闭嘴……”

    两人就这样一路走、一路闹,直到接近茶楼,嘉树才说:“我没有等任何人。”见程璐疑惑着看了他一眼,嘉树又解释道,“你不是问我在冥界等谁吗?我没有等任何人,我只是觉得应该留在这里。”

    程璐没有发表评论就推开了茶楼的大门,刚想告诉桐安今日不营业,就见店中端坐着一个身着粗布衣裳,但干净整洁的女子。这女子的仪表、气质皆是不俗,可惜生了一身斑疮,脖颈和袖口等没被衣裳遮挡住的地方,都隐隐能看见流脓血的疤痕,甚至连那张漂亮的脸蛋上,也有几处凸起的脓肿。

    人死时是怎的模样,到了冥界便仍是那样。在此地生活了三十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模样之后,程璐自然不会对这女子的外貌产生恐惧,她甚至连好奇心都少得可怜。见女子端坐于窗,面前还摆着茶盏,程璐便轻点手指,将半盏茶注满。

    女子已被桐安告知茶楼的规矩——饮尽茶水者,才得以实现心愿——自然明白程璐此举意在拒绝,于是连忙起身拦住程璐,恳请程璐一定要听一听她的故事。

    “姑娘,我悲情的故事听得太多了,你还是不要白费力气。”

    “不,我的故事很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