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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天色无情淡如水
    女子名叫江水琼,来自齐国都城盛京北边的一个小镇子。她的父亲是个落魄秀才,母亲生下她没多久就撒手人寰。尽管家境不好,但父亲一直在能力范围内给予她最好的,所以江水琼的童年还算幸福;也是父亲的教导,江水琼读过些书、会诵些诗。

    齐国男女风气不算严苛,在父亲的默认下,江水琼与同乡的杜马还算交好。杜马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小时候跟着江水琼的父亲识字,奈何没什么读书的天赋,斗大的字也没认了一箩筐。但江父觉得杜马是个好孩子,很喜欢他。

    江水琼十三岁那年江父重病,家里没钱买药,能借的亲戚借了个遍也没能救回江父。

    江父去世后,一个远房姨娘将江水琼带走。启程前杜马来阻拦,但姨娘说杜马连自己都养不活,非赖着江水琼就是要她陪他一起受罪。

    太多的细节江水琼已回想不起来,她只记得离开的那天是个十五,晚上睡不着、一个人看月亮的时候,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有杜马追着驴车大喊的声音:“你等我,我一定会去找你!”

    姨娘说要收养江水琼,将她带到盛京之后,却转手卖给了大户人家做丫鬟。

    姨娘拉着江水琼的手说对不起她,江水琼倒还算平静,她只问宅子是什么地方。姨娘说是官老爷的宅子,在富贵人家做丫鬟,也比在穷人家做女儿过得滋润。江水琼不置可否,说自己模样周正、又识得几个字,应该卖了个好价钱。见姨娘支支吾吾不答话,江水琼就接着说她谢姨娘在父亲重病时借来银子的恩情,此番她也算是将欠的债还清了。

    后来江水琼偶尔会梦到那一天,她相信姨娘没有撒谎,她相信姨娘不是故意将她推入火坑。

    齐国是新朝,小四十年前这地界还叫俞国,不过齐国的政法制度大多沿袭了俞国的传统,比如“官员不许狎妓”一条。然而勾栏生意是大买卖,其中暴利自不必多讲,单是男人的色胆,便注定会有人游走于律法的灰色地带。

    现今的齐国皇帝空悬后位三十余年,后宫中地位最高的女人是皇贵妃。这位皇贵妃娘娘有一个很是疼爱的弟弟;弟弟呢,又有一房很是宠爱的小妾;而小妾,也有一个关系十分亲密的弟弟,江水琼叫他“老爷”。

    江水琼正是被卖到了这位老爷的府中。说是府中还不贴切,准确来讲她是被卖到了老爷秘密开设的园子里。

    因官员不得狎妓,老爷造了这么一处园子,对外说是吟诗作赋、附庸风雅,实则却是为当朝官员提供鱼水之欢的暗娼园子。江水琼被卖进这样的地方,自然不是当丫鬟这么简单的事。

    江水琼不是没有反抗过,但被捉住暴打过几次之后,她便不敢再逃、再抗拒。

    园子里的生活暗无天日,说起来客人们在朝堂上各个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可一旦关上门脱掉衣服,便是个顶个的恶心。寻常玩玩也就算了,最怕有特殊爱好的客人,那些人谁的手上没玩过过劲儿、要了人命呢?

    江水琼很难说自己与那些被玩死的姐妹相比是幸运还是不幸。说她不幸,她从一次又一次的折磨中保存下性命;说她幸运,却也没逃过染上花柳的命运。

    花重金为一个姿色渐衰的姑娘看病,还是用这笔钱买一个新姑娘到园子里来,这是一个根本不需要思考的问题。所以当仆人把江水琼丢弃在郊外的时候,江水琼相信这就是她今生的命运了。

    “那晚雾气很重,我躺在草地上想最后看一次月亮,但是什么都看不清。”江水琼朝程璐笑笑,接着说,“杜马能看见我,一定是上天的安排。”

    在江水琼被远房姨娘带走之后,杜马也一个人踏上了赶往盛京的路。

    即使在盛京,没有文化的人也不是少数,杜马能识得几个字已是难得,加上他人老实又能干,没多久就找到一家杂货铺做学徒。但是盛京太大了,杜马找了好些年都没找见江水琼,好不容易打听到带走江水琼的姨娘的消息,却是对方在盛京生活不下去、回了老家。

    杜马留在盛京工作的同时,不忘继续打听江水琼的下落。有时陷入生活的迷茫、或者找寻的僵局,杜马就坐在城中的汸河旁看人来人往、火烛通明。他不知道江水琼在哪里,甚至不知道江水琼还记不记得他,但只要想到他和江水琼生活在同一座城池、看着同样的月光,杜马就觉得满足。他想他一定要努力工作、认真攒钱,等找到江水琼的那一天,他要带她坐在这汸河边,诉说他对她的思念。

    杜马打杂的店铺也不是什么大门脸儿,顾客中有不少都是住在郊外的穷人,每逢月底,杜马就会去他们家中催债。这天杜马催债的一户人家,男人生了病,杜马帮忙又是请郎中、又是垫银子的,回程时已入了夜。借着朦胧的月光,杜马看见不远处杂草丛生的地方有个什么物件,他看不太清,走近了才发现是个人。

    “水、水琼?!”杜马看清那人的脸,说不出是惊是喜。

    夜深露重,江水琼又生着病,被杜马发现的时候,已经发了高烧。杜马连忙将江水琼带回自己租住的小屋,煎药、喂药折腾到天大亮,江水琼都没能醒来,杜马便请了假在她身边陪护。

    昨夜忙着照顾江水琼,一直没仔细看她,这会儿杜马才有功夫好好看看江水琼的变化。

    在草地捡到江水琼的时候,杜马并不敢百分百确定,毕竟两人分别时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孩童、稚气未脱,但现在仔细观察了她的容貌,杜马觉得和心中的想象一模一样,或者说美貌更甚——江水琼长开的眉眼撩人心弦,就连身姿也散发着成熟的魅力,杜马不禁看呆了眼。

    江水琼睁开眼时看到的便是杜马眼中狂热的迷恋与深情。

    男人这样的眼神江水琼见过太多次,所带来的只有无尽的侮辱与伤痛。所以她未及辨认眼前人,下意识便要向后躲:“我有病,你别碰我。”这是江水琼能想到保护自己的最好的办法。

    “水琼,我是杜马。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杜马。”杜马见江水琼这副反应,一时有些迟疑——他既想亲近江水琼,又害怕自己的亲近会刺激她,所以只得与她保持着距离,然后焦急地解释道。

    “杜马?杜马!”江水琼先是迟疑地辨认,确定了眼前人正是杜马之后,连忙拥抱住他,“我怎么会忘记你呢,杜马,你来找我了,你真的来找我了!”

    “我答应你的事,一定要做到。”杜马的脸上展开笑容,手臂也环抱住了江水琼。

    然而就在杜马拥抱住江水琼的同一刻,江水琼却突然想起自己染上花柳的身子,已非昔日可比,所以连忙推开了杜马。杜马倒是不介意,只当江水琼害羞,大大咧咧地问江水琼想吃什么、他去给她买。

    江水琼在思考该如何告诉杜马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所以没听杜马的问题,就轻轻摇了头。杜马也没有察觉到江水琼的异常,只是说:“不吃饭可不行,方才见隔壁许大娘熬了粥,我去要一碗。”说完也不管江水琼的反应,转身就往厨房走去。

    江水琼看着杜马离开的方向怔愣不语。她不想告诉杜马她的遭遇,也不想让杜马知道她染上的病,她希望在杜马心中她永远都是美好的、永远都停留在那个无知无忧的年纪。

    这样想着,江水琼便连忙穿鞋离开,还没迈出大门,就碰上了端着粥回来的杜马。

    “怎么下来了?你病还没好,回去躺着。”

    “我、我还有事,必须要走。”

    “你先等一下。”杜马把粥放在桌案上,又从柜子里翻出一个盒子,递给江水琼,说:“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积蓄,我不知道够不够,不够也没关系,老板对我很好,我可以先找他借,总能凑够的。”

    “你、什么意思?”

    “水琼,我要帮你赎身。”杜马看着江水琼认真地说,“我知道你当年一进京就被你姨娘卖去当丫鬟了。这些年我一直在气自己当初没有能力保护你,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你,说什么也不能再让你回去受苦。”

    江水琼强忍住眼里的泪水,低下头不敢直视杜马,缓慢却又坚定地摇头:“不够的。杜马,你就当没有见过我吧。”

    “总要试试。”杜马并不死心,“不够我就去借、去凑。我绝不会再让你去当下人。”

    “凑不够的,不管怎样都凑不够的。”

    “你是不是不愿意跟我走?”杜马见江水琼这副模样,心中有了别的计较,“还是说你有了相好?”

    “没有!”

    “那就听我的。带我去你……那里,我和他们谈,求我也要求他们给你自由。”

    “他们不会答应的。”江水琼一边说,一边作势离开,“我真的得走了。”

    杜马拦住硬要出门的江水琼,“你非要回去的话就带我一起,大不了我也把自己卖了,当仆人陪你。”

    “你胡说什么。”江水琼猛地抬起头,看向杜马。

    方才江水琼只确认这人与记忆中模样的偏差,未曾仔细琢磨杜马的眉眼;此时她看向杜马,发现对方已然洗脱当年稚气的模样,虽然容貌谈不上英俊,但绝对比她见过的大多数男人都更有魅力、更有吸引力。

    “我没有胡说。我过去陪你,你要是遇上什么麻烦事、糟心事,总有个人能帮你。就算我帮不了你,听你诉苦水的耳朵也是有的。”杜马解释道,“水琼,我找了你七年,我不能看着你又离开我,却什么都不做。”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江水琼的声音很轻,说不清是疑问、还是叹息。

    “我……”杜马难得语塞,“你不知道吗?我、我喜欢你。”

    闻听此言的江水琼面上并无反应,她轻轻阖上双眼,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欢喜,却也从未如此无力。江水琼的内心天人交织、矛盾至极——一方面,她想瞒着杜马,让此时的欢愉长一些、再长一些;另一方面,她又深知欢愉不能长久,越是拖延,越会让揭开真相变得艰难、痛苦。

    “你怎么不说话?”见江水琼一直沉默,终是杜马先开了口。

    在杜马说话的一瞬间,江水琼做出了决定。

    她睁开眼睛、但垂下眼眸,无声地叹了口气,说:“我生病了杜马,活不了多久了。”

    “不可能!”杜马抓住江水琼的手,“生病了我们就治,这是在盛京,盛京有很多好大夫。”

    “治不好的。”江水琼挣开杜马的手,撩起自己的衣袖,露出有着几处烂疮的小臂,“看到了吗?这只是个开始。”

    “怎么会?怎么搞的?”杜马看着江水琼的手臂语无伦次地说道,他想要为江水琼清理脓疮,又怕自己的触碰会弄疼她,最后翻来覆去也只能问一句:“疼吗?”

    “不疼。”江水琼抬起头来、看向杜马,微笑着说:“你看看就好,别碰,我怕传染给你。”

    “你得了什么病?”

    “花柳病。”江水琼脸上挂着平静的微笑,语气波澜不惊地如同敍述早上吃了什么一般,但只有她自己才能感受到从心底升腾起来的悲愤与绝望,这种感觉甚至比她得知自己被卖作妓|女时更为强烈。

    “我被卖去了妓|馆。”江水琼解释道。

    杜马无助地后退了几步,显然是不愿意接受现实。但江水琼却将他这种行为解释成厌弃,她来不及深究滴水未进的自己口中为何会蔓延出苦涩的味道,就连忙伸回手臂,将衣袖整理好,嘴上还不忘记嘱咐道:“你的被褥我躺过,安全起见最好都烧了。我不打扰你了,你就当从来没有见过我吧。”

    江水琼语毕,又连忙摇头道:“不,你就当江水琼死了,死在那年她进京的路上。”

    杜马神色复杂,江水琼读不懂,也不想尝试去理解。她感受到杜马如寒冰般的冷厉,觉得自己再不能多停留一刻,连忙起身向外走去,却在一只脚迈出房门的时候被杜马拽住手腕:“留下来,我带你治病,不管是什么病,我们都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