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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 云山乱,晓山青
    “后来呢?”程璐问。

    “后来,我们搬出了那个四合院,但没有离开盛京。”江水琼说。

    杜马相信,却又不愿意相信郎中的话,所以他不肯带江水琼离开盛京。他知道,如果盛京的郎中都无可奈何,回了老家,他们便只有等死的份儿。为了节省开支作为医药费,杜马带着江水琼搬入了更偏僻、更穷苦的地界。

    诚如郎中所言,江水琼第二天便能下地走路,但如常控制自己的双腿却成为了愈发困难的事。江水琼身上又开始长囊肿,开始是在后背,后来慢慢长到了四肢,直至全身上下都是大小不一的鼓包。

    杜马为江水琼四处寻医,得到的答案与最初那个郎中所言无异,但他还是不信邪,锲而不舍地日夜寻找:找郎中、找偏方。

    江水琼看着杜马心力交瘁,看着这个家被自己一点点耗空,却只能躺在床上恨自己无能为力,所以不论杜马找寻来怎样令人作呕的偏方,江水琼都会毫不犹豫地吃下——她已经不在乎自己的病了,她只是不知晓如何叫杜马接受。

    “我那时候不止一次想过死,但我不知道我的死于杜郎而言,是解脱,还是更深的折磨。所以我不敢死。”江水琼转着面前的茶盏说。

    那年七夕江水琼拉着杜马到汸河看灯,怕被人看见自己脸上的囊肿,特意戴了帷帽。

    盛京的繁华不分季节,但节日总会为这座城池更添热闹。江水琼拉着杜马行走于川流不息之间,看着熙攘的笑脸,觉得哪怕此刻的明媚掩藏了无数的肮脏,这人世间也承载了厚重的希望与幸福。或许是这夜的烟火太过动人,绚烂美好到了极致,映照着自己这些年的命运,不觉令江水琼生出些生的悲哀,所以她才会看着火树银花悄然落泪。

    杜马没有察觉江水琼的异样,他让江水琼在角落等他,转身迈向不远处的铺子,不知道要买些什么。江水琼想告诉杜马不要乱花钱,但呜咽的喉咙没能及时发出声音,也就没能拦住杜马的脚步。

    江水琼望着杜马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忽然想转身就走:如果五年前杜马没有遇见自己,现在会不会是在女儿的柔声请求下,去给小家伙买个糖人、玩偶?江水琼觉得自己对不起杜马,如果不是她的拖累,杜马可以拥有平凡人的生活。

    江水琼不知道她现在离开算不算修正当初的错误,她只知道自己不能一走了之——杜马是她的光,是她活在世间的希望,她自私、她自利,但她真的没办法离开她的光。大抵是被这种矛盾自卑的心理折磨,江水琼才会一把丢掉杜马为她买来的秋海棠。

    “我讨厌海棠。”

    “对、对不起。”杜马显然没有想到江水琼会是这样的反应,除了道歉的话,便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不怪你,”江水琼也觉得自己的脾气来得有些突然,“怪我。”

    大概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江水琼对杜马说起了往事:“以前有一个客人,说我长得像海棠,就管我叫‘海棠’,他很讨厌。”

    “他会不得好死的。”

    江水琼轻笑着摇摇头:“你知道前任宰相韩仕韩相公吗?”

    “因为侵占农田被罢黜的那个?”

    “正是。他是被冤枉的。”江水琼叹了口气,“有一次这个客人喝多了说漏嘴,说是他在现任宰相王逸明王相公的授意下做的。韩相公每日要批那么多公文,稀里糊涂在自家宅院被造假的文书上留下印证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这种人,除非王相公倒台,不然他怎么能遭报应呢?”

    “……都过去了。”

    “是。”江水琼敛了敛眉,再抬眼却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张大哥。”

    “杜老弟、江妹子,你们不是回老家了吗?”

    “没有,她病了,我想给她治好病再走。”杜马回答说。

    “那你们现在住哪里?怎么不回来住?”

    “我们,嗐,不瞒张大哥说,我们身上的银子不够,就搬去别的地方了。”

    大概是怕杜马会问他借钱,张大哥只礼貌性地问了句搬去哪里,就找了借口离开。见张大哥走远,江水琼问杜马道:“你觉得方才的话,他听见了多少?”

    “应当没有听见。你叫住他的时候,他离我们还有些距离。”

    “但愿是。”江水琼抓住杜马的手说,“你全当我讲了个故事,千万莫要出去乱说,他们连宰相都不怕,何况我们这些人。”

    “我知道,别担心。”

    “杜郎,”江水琼隔着帷帽看杜马的眼睛,手轻轻覆上杜马的脸颊,“你愿意娶我吗?”

    “当然愿意。”杜马笑起来,“我从小就想,想了这么多年,还是想。”

    江水琼也笑:“那我们成亲吧。”

    “好。等你的病好了,我们回老家,我一定让你做最漂亮、最幸福的新妇。”

    “不等了,下个月十五,月亮最圆的时候,我们成亲吧。”

    ——*——

    “他答应了吗?”见江水琼停顿,程璐开口问道。

    “答应了。”江水琼微笑,“也不知道从哪里赚来的钱,他买了红烛、还请人赶工做了两件大红的衣服。”

    “你穿起来一定很美。”

    江水琼摇摇头道:“我没穿上。其实我早就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所以才会催着他成亲,但我也没想到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我就咽了气。”

    程璐搅拌茶筅的手顿了一顿,才开口说:“很遗憾。”

    “八月十五,和我被姨娘带走的那天一样,是个望日,”江水琼微笑着对程璐说,“可惜月圆人不圆。”语毕,江水琼端起面前的茶盏,一口将盏中的茶水饮尽。

    程璐问:“你想用这个故事换什么?”

    “姑娘,你在这里一定见过许多人吧?你觉得与他们相比,我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

    程璐看着江水琼,脑海中掠过无数个故事,觉得人生无法这样简单地横向对比。但江水琼没想要她的回答,所以不等程璐开口,江水琼就又说:“我觉得我足够不幸,却也足够幸运,所以我很满足、没什么想要的。但要说遗憾,我倒真有一桩事,只是今生做不到了。”

    “什么事?”

    “我答应了与杜郎共白头,可是食言了。”

    “共、白、头。”程璐一字一句地重复道。

    程璐突然想起了另一幅画卷:那一年她不过稍长于江水琼被卖入园子的年纪,那一年她还叫方璞,那一年她还是俞国国君捧在手心里、最珍视的小公主。

    方璞生性肆意,自幼与大将军之子常晟一同学习,许是和男孩子混多了,方璞也就耐不住宫墙内的生活。好在父皇宠爱她,所以不论是习武还是偷跑出宫,往往都采取默许的态度。如果常晟在盛京,就陪着她在街上转悠,俞帝再安排几个便衣侍卫跟随。

    这日便是。

    前几日才立冬,天气愈加寒冷,但仗着自己年轻,方璞和常晟穿的都很是单薄。天气这么冷,街上人也不多,方璞除了最初兴奋地买了串糖葫芦外,便一直兴致平平,后来索性拉着常晟到画店看画。

    方璞的琴棋书画谈不上登峰造极,但毕竟是一国公主,自小跟着最出色的师傅学、人又聪明,总也算是略有造诣。方璞很少能在市集上看见满意的作品,常常是画的技法够了、意境却又不足,或者画的胸怀足矣,笔法又显稚嫩,所以她向来只是随意看,全当学习。

    常晟和方璞相似,虽说是大将军之子,但毕竟也是世家子弟,讲究文武双全。琴棋书画他不算精通,大概讲两句总能糊弄个事儿。是故方璞评点书画的精髓与不足时,常晟也会在旁发表他的看法。

    两人又一次就着一幅画争论起来,店家说画上画的是京郊的西山,方璞说不对,说这盛京虽然到处是银杏,但西山还真就是一棵都没有,所以这满山的黄色决计不可能。常晟说西山深处确实有几株银杏,满山黄色不至于,但一隅金黄总是现实。

    争论半天也不见有个结果,方璞索性道:“我们现在就去西山,看看谁说的对。”

    “不行,今日太晚了,下次再去。”

    “我说去。”方璞摆起公主的架子。

    “我说不去。”奈何方璞的“官威”在常晟这里完全没用。

    方璞见常晟不吃她这一套,立马换了表情,连声音都软糯下来:“求你了阿晟,我们去嘛,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溜溜弯儿。”

    “现在出发,恐怕等回来的时候天都大黑了。”常晟避过店家说,“陛下知道会生气的。”

    “不会的。父皇舍不得跟我生气。”方璞拉住常晟的袖子,“去嘛,阿晟。你忍心看我一天到晚憋在宫里,好不容易出一回门还没有事情做吗?”

    常晟前段时间跟着父亲在北境住了几个月,想来方璞确实有段时间没出门了。

    见常晟开始动摇,方璞又再接再厉道:“你都不知道我这段时间过得有多惨,每天四书五经看得我头大就算了,闲下来还要被逼着练琴,说是放松。阿晟你评评理,这哪儿叫放松啊,明明是折磨人。”

    “哪位公主不是这么过来的?就你意见多。”

    方璞不为所动:“求你了阿晟,带我去嘛、去嘛。”

    常晟确实不惧公主的官威,但他也真的扛不住方璞的撒娇。自然而然的,常晟在这次争论中败下阵来。方璞今日带了两个侍卫出门,常晟吩咐其中一个回宫禀告,又叫另一个备车带公主去西山。后者被方璞拦下,方璞说不如骑马、早去早回。

    原本是三人一同往西山奔驰,但方璞坏心思地加了速,常晟从小练习骑射、追上她不在话下,侍卫却渐渐被甩在了两人身后。方璞回过头嫌弃地看了一眼侍卫,对常晟笑道:“你看看我父皇练的这是什么兵,连我都追不上。”

    “怎可妄议陛下。”

    方璞转过头朝常晟大笑,手上的马鞭丝毫不客气地打在马身:“驾!”

    ——*——

    方璞是以找寻银杏树的名义跟常晟出来的,但真到了西山,她又不在乎这件事了,只是拉着常晟找又险又峻的荒路登山。

    初时天气尚好,方璞一边登山,一边要常晟跟她讲北部边境的见闻,常晟就提起当地有意思的习俗和美味的食物。方璞听得兴致大增,非要常晟答应下次带她一起;常晟说自己原本就是为方璞探路的,还说他认识了一位姜国的公子,有机会还能带方璞去邻国看看。

    山愈登愈高,天气却渐渐转阴,不等到达山顶,鹅毛大雪便纷纷而落。常晟略加思索,怕雪天路滑,贸然带方璞下山会有危险,便打算等侍卫来支援。反正西山没多大地方,侍卫见他们一直不下山,肯定很快就到,他们现在不如去方才路过的山洞避一避雪。

    谁能想到今年盛京第一场雪有如此威力,两人还没等走到山洞,身上就沾满了大雪。方璞笑常晟像个老爷爷,常晟还嘴说方璞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常晟拾了些枯树枝,用火折子点燃,给方璞烤火。毕竟是突如其来的大雪,两人穿的轻薄,即使有火堆,也还是觉得冷。加上自之前吃了一根糖葫芦后,谁都没再吃东西,在山洞坐了没多久,方璞便开始打哆嗦,肚子也叫嚷起来。

    “我出去看有没有野兔,给你打一只回来。”

    “冬眠呢。”方璞拉住常晟,“这么冷的天,你上哪儿找兔子?”

    “那我就找些野果,总能充充饥。”

    “我和你一起。”

    “你在这里待着,别动,我一个人去。”

    “不行,我自己害怕。”方璞毫无惧色地说,“谁知道这山洞里有没有蛇啊、老虎啊,万一你把我丢在这里我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和我父皇交待?”

    常晟无奈地笑:“走吧。”

    方璞跟着常晟出了山洞,问道:“我们往哪边走?”

    “北,我记得北边不远处就有几棵野果树。”

    虽然方璞自幼爬上爬下,但是大雪天还在荒山野岭可真是头一回。此刻脚下踩着积雪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让方璞有些不习惯,但许是常晟陪在身边,给予了方璞足够的安心,所以她一丝害怕的感觉都没有。

    两人往北不过走了半盏茶不到的工夫,方璞就看见了树上坠着的野果:“阿晟你看那里,真的有野果!”

    谁知常晟却全然没有她的激动,反而一把捂住方璞的嘴巴,示意她看向不远处。

    “那是、”方璞扒下常晟的手,悄声问道,“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