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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 钟情怕到相思路
    江水琼以远房表妹的身份,在杜马的小屋住下了。

    杜马租住在离西城门不远的一个四合院,虽然位置偏僻,但好在租金便宜。四合院还租住着另外两户人家,一是杜马借粥的许大娘,靠做些绣活儿过日子;再有就是姓张的一对夫妻,男人游手好闲、偶尔打打一两日的散工,女人在一大户人家帮衬。

    江水琼留下后没多久,就又发起了高烧。杜马踟蹰片刻,还是决定去请郎中。郎中与杜马相熟,知道杜马人好,没等杜马开口就说江水琼的病他不会往外传,让杜马不要担心房东得知以后会把他们赶出去。杜马千恩万谢的同时郎中又浇了一盆冷水,说这病他治不来,不光他不行,全盛京就没有郎中行,哪怕是宫中的御医,最多也只能给江水琼延续一段时间的性命。郎中知道杜马来盛京是为了找人,便要杜马想清楚将所有的积蓄都投入这个无底洞值不值。

    “她正是我一直找的人。”

    郎中拍了拍杜马的肩膀,叫杜马随他去抓药。

    江水琼的高烧在两天后退去,但她整个人显得倦怠不已,常常是杜马晨起工作时她在床上躺着,杜马日暮回家后她还是没有精神。郎中说这是正常的,杜马也就不甚在意,只是江水琼自己总觉得过意不去。

    接下来将近三个月的时间里,江水琼的病便一直断断续续。大多数时候她身子乏累、嗓子沙哑,偶然也会发几天高烧。

    有一次连着烧了三天都不见好转,郎中说能不能挺过去只看江水琼的造化;杜马便整日守在江水琼榻前,一会儿说他这些年的经历,一会儿说他要十里红妆娶她。杜马凑在江水琼耳边,问她愿不愿意与他白首不分,发着高烧的人没法儿回复他,但杜马相信自己还是听到了微弱的一声“嗯”。

    熬过这次高烧,江水琼的身体渐渐好转,但多数时候仍是倦怠。

    这天她难得有气力,便想为杜马做一顿饭。

    江水琼起身后先是拿起一扇小铜镜照了照——镜子是杜马未寻见她时买的,前段时间送给江水琼,但江水琼不愿看见自己日渐消瘦的模样,便放在柜子中、一直没有使用。江水琼看着镜中自己没有血色的脸,无声地叹了口气,她不想要杜马看自己今日之枯槁,却也深知再难寻回昔日之俊俏。

    江水琼拿出木梳为自己整理头发。这些时日她的头发一直是杜马打理,今日自己一上手,才知头发脱落得多么严重。曾经一头乌黑亮丽、叫园中姐妹羡慕不已的长发,如今不仅所剩无多,更是干枯毛躁、没有一丝光亮。

    手中的铜镜不觉掉落,在地上磕出不大不小的一个凹洞,江水琼这才回过神来,将铜镜从地上拾起。本想直接塞回柜子,却又鬼使神差地拉开衣领,看自己的脖颈。当初的脓肿有些平复下去,变成永远无法消退的印子;有些又转变成了红色的疹子,看着渗人。江水琼不知道这是花柳病的发展阶段,还是说明她的病已经在好转,她只是庆幸这些恼人的东西没长到她的脸上去。

    江水琼想要落两滴泪悲叹一下自己的命运,却又觉得如此还能被杜马珍视、照顾,实属难能可贵,她应当感恩。

    出门时见邻居张大哥站在院中晒太阳。因为听杜马说过那对夫妻的事,江水琼对张大哥没什么好感,但邻里之间不方便表露,她从礼欠了身子算作招呼,却没想到张大哥不理她的冷淡,要和她聊上两句。

    “江妹子你从哪里来啊?”

    “老家。”

    “是嘛。”张大哥语义不明地笑了笑,“我见妹子你的礼仪规矩,可不是那劳什子村野农妇能比的。”

    “我父亲是读书人,小时候教了不少规矩。”

    “你们老家是什么地方,怎的照着盛京教规矩?”

    “张大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好奇。”张大哥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都怪我这张臭嘴瞎说,妹子你别介意。”

    江水琼不想给杜马惹事,打圆场道:“乡下人不懂这些,要是有什么东施效颦的地方,张大哥就莫要笑我了。”

    晚上江水琼将这一段说与杜马,杜马说那姓张的整日与人鬼混,跟着人见过几个楼里的姑娘也有可能,但他绝没有本事混到江水琼的园子里去,让江水琼不要担心。江水琼知道杜马不愿意听她说她给他添了麻烦,就朝杜马笑,说自己的状态愈加好了,以后她来做饭。

    “你做的饭还是小时候的味道。”

    “你笑我没有长进?”

    “不,我是说我很喜欢、很怀念。”

    ——*——

    “姑娘成过亲吗?”江水琼敛去眼角险些滑落的泪珠,问程璐道。

    程璐不作答,亲自为江水琼点了一杯茶。

    程璐接过桐安从柜中取来的茶饼,将之置于茶碾中研磨成粉,然后在盏中调成膏状,又加入沸水以茶筅搅拌,往复七次,才将这一盏茶递到江水琼的面前。

    “尝尝。”

    “龙团胜雪?”江水琼轻抿茶水后说,“这是贡茶。”

    程璐轻笑了一声:“我有贡茶不稀奇,姑娘喝过才是奇怪。”

    “我曾经,也红过。”

    程璐颔首,为自己也点了一盏茶后,回答了江水琼开始的问题:“没有,我没有成过亲。”

    “我也没有。”江水琼顿了顿说,“那大概是我想象不到的幸福。”

    ——*——

    江水琼的状态确实愈加好了,身上的脓肿转变为红疹,红疹又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消下去,只留下一些疤痕。杜马问过郎中疤痕能不能消,郎中说上好的舒痕胶或许有效,但一盒价值千金,让杜马不要多想了。江水琼质疑杜马莫不是嫌弃她,得到否定的答案后说她不介意这些痕迹,能与杜马朝夕相伴已甚是知足。

    两人的生活状态愈发像一对寻常夫妻。杜马白日出去工作,江水琼就在家里做杂务,有时候也会跟着邻居许大娘学学刺绣,虽说手艺拿不出去卖,但给杜马补补衣服总不是什么难事。后来江水琼亲手给杜马缝制了一套新衣服,把杜马激动得连句整话都说不利索。

    张大哥不是没有再试探过,但江水琼昔日与达官显贵虚与委蛇的本事不是白练的,况且张大哥也没多大的坏心眼,哪里能生出多么下|贱的联想。张大嫂也时不时和江水琼聊聊天,某种角度上讲,两人都是苦命的女子,哪怕不深交,也感受得到彼此的不易,相处便多了体恤。所以整体而言江水琼和这两户邻居的关系很是和睦。

    如果不是江水琼会把自己的碗筷与杜马的分开,如果不是江水琼会拒绝所有与杜马的身体接触,如果不是彼此之间的相处有这样那样的无可奈何,那他们二人就不仅是“像”一对寻常夫妻了。

    只要江水琼的身体状况允许,杜马就会拉着她在汸河旁散步。

    江水琼最喜欢上元节的花灯巡演和夜晚的烟火表演,她在盛京待了这么多年,看尽繁华与铺张,却甚少见到普通人脸上洋溢的质朴而又坚定的快乐。江水琼会在中秋节点上一盏河灯,祈愿身体健康,祈愿幸福绵延;或是在中元节放上一盏河灯,悼念往昔不追,期待来日静好。

    齐国建国近四十年,近年来国内时局安稳,边境少有战乱,大有一副欣欣向荣的模样,盛京也就取消了自俞末开始施行的宵禁政策。是故不论昼夜,汸河边总有不少商贩推着小车做生意,有卖小吃卖首饰的,也有套圈儿玩杂耍的。江水琼喜欢和杜马穿梭于其中,哪怕二人没有多余的积蓄承担消费的快乐,只是看着这繁华热闹的景致,都让江水琼觉得欢愉、觉得与杜马相爱相守的满足。

    杜马后来又给江水琼买了一面小铜镜,江水琼嗔怪他浪费,杜马不反驳,只是和江水琼说她是他眼中最美的姑娘,以前是、现在是、以后还会是。

    杜马此时便坐在河边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摊位,跟江水琼说铜镜是在那里买的,还有江水琼现在用的木梳也是。店主告诉杜马梳子是相思,杜马又告诉江水琼说很高兴自己找见了相思的人,还能与她坐在河边看人来人往、说万般思绪。

    江水琼甚少谈起她曾经的事,但她现在倚靠在杜马的肩膀,同他说起过去上千个黑暗的日子,她都是靠着杜马当年一句“我一定会去找你”才能撑下去。江水琼说她怀念小时候的生活,如果可以,她愿意付出一切回到过去。

    杜马轻轻拭去江水琼脸上的泪光,一个做粗活儿的汉子,此时连触碰都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弄疼了面前的美娇娘。杜马捧起江水琼的脸颊,觉得心中滞郁,仿若有千言万语要讲,却一字一句都说不出来。

    江水琼望着杜马,勾起一个灿烂若今晚的圆月的笑脸,问道:“我们回老家好吗?我不喜欢盛京,我们回去吧。”

    “好。”杜马第一次吻上江水琼的脸颊,“回去,我们成婚。”

    ——*——

    都说自古天不遂人意,江水琼从未如此刻般体会到这句话的无奈。自二人说定要回老家,杜马便开始着手准备,然而就在约定好启程的前一天,江水琼又病倒了,但这一次,却不仅仅是发烧、乏力这么简单的事了。

    江水琼打包行囊的时候,双腿突然感到了一种剧烈的疼痛,仿佛有千百支箭一齐刺进皮肉、甚至扎穿骨骼,叫她感受到无可抵抗的痛苦——江水琼的汗水立即湿透衣衫,她毫无预兆地跌坐在地上。尽管疼痛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江水琼却发现自己失去了对双腿的掌控权。开始她以为是疼痛导致的酸麻,然而在这种感觉很长时间都没有消退、自己多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后,江水琼才意识到她是真的站不起来了。

    杜马回来的时候天已大黑,但江水琼没有点上火烛,他还没来得及调笑两句,就见火光映照下,江水琼抱着自己的双腿缩成一团躲在角落。抬起头时,杜马看见江水琼红肿的眼睛,和满脸没有干透的泪痕,她说:“杜马,我可能走不了了。”

    郎中搭着江水琼的脉,头摇了又摇,杜马想要请郎中到室外说江水琼的情况,却被江水琼拦住,她说:“告诉我,我想知道。”

    郎中叹了口气,说:“我也没想到姑娘的病发展得这么快。”

    “病?她的病不是好了吗?”杜马打断郎中的话,“她有一年多不起疹子、也不发烧了,甚至精气神儿也好了不少,先生您看不出来吗?她真的好了!”

    郎中神色复杂地看了杜马一眼,伸手搭在杜马的肩膀,接着说:“姑娘的病发展起来会有三个阶段,最开始是皮肤长一些斑疹、脓肿,我第一次见到姑娘的时候,姑娘的病差不多就发展到第一阶段的末尾。”

    “是,但很快就消下去了,然后开始起红疹,还会发烧、头痛。”杜马接过郎中的话说。

    “这就是第二阶段,这一阶段有些人会生红疹,有些人的红疹还会再转变为脓肿,溃烂、留下疤痕。同时还会伴有发烧、头疼等等症状,姑娘也经历过了。通常来讲从第二阶段到第三阶段要几年的时间,所以你来问我你们能不能离开盛京的时候,我是觉得没有问题的。”

    “那、那现在呢?”

    “姑娘的双腿会经常感到疼痛,像今天这样没有办法站立不会常见,但想像正常人一样走路只怕会变得艰难。再有,姑娘的皮肤可能会再生出一些囊肿,这些囊肿也许会遍布全身,也许只会在某些部位。有些人即使这样也能再活几年甚至十几年,但也有人……实不相瞒,姑娘的病发展到现在我也没有办法了,只能靠草药吊着性命,能撑多久都是姑娘的造化。”

    “不可能!她只是最近干活儿干太多,太劳累所以一时站不起来,不可能是病又重了。”杜马紧紧抓着郎中说,“她病好了,你亲口跟我说已经不碍事了,你说我们就算回老家也没关系。你再好好看看她!凭什么,凭什么是她生病,凭什么害她成这样的人还好好活着!”

    “杜马!”江水琼忍着泪意,出声制止道。

    “你再看看她。你是不是担心我们钱不够?没事,我去凑、去借,你别担心,该用什么药就用什么药,我们用得起。”杜马还是和郎中“讨价还价”地说,“求你了,要不我去给你帮忙,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不收一分钱,只要你能治好她。”

    “对不起,我也很想帮你。”郎中见杜马这副模样,不无难过地说道。

    “我拿我自己来换好不好?你能不能让我生病,让她好起来?没关系,我是个男人,我撑得住,你帮帮我好不好?你……”

    “杜马,”江水琼温声打断杜马的话,说,“送送先生吧。劳烦先生,这么晚还跑了一趟。”

    “姑娘的病现在不会传染了。”郎中出门前又说了一句,“你们、好好珍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