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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02 一回来,一回老
    文茵和嘉树被带到一座座坟茔前。文茵知道这些坟茔属于俞国义军那些再不能归故里的英魂,属于那些在她眼中愚忠却值得敬佩的英雄。文茵现在理解吴节度使“笑面虎”的“雅号”了,所谓杀人诛心,他不仅要嘉树死,还要嘉树带着愧疚死。

    文茵想安慰嘉树,但她被两个士兵押着,动弹不得。嘉树倒是无人看押,只有成哥走在他身侧,如非嘉树因失血而脚步踉跄,两个人看上去就像散步一般。嘉树和成哥走在前面,文茵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她想他们应该没有在说话,毕竟事到如今,也实在在没有什么好说的。文茵其实不是很明白嘉树方才为什么要为她向成哥求情——首先她不相信成哥会答应嘉树的请求,其次就算成哥答应了,难不成嘉树觉得到了这一步,她还会丢下他一个人离开吗?

    文茵思来想去,觉得嘉树只怕还真是这么想的。不久前她才向嘉树坦诚,说她在吴将军面前的强硬不乏面对理想的恐惧与逃避,如若她死在此地,也就不必为了她根本不知道能否实现的成就而奋斗,这样她也就不需要面对可能到来的失败,她可以安慰自己是宿命不给她大展拳脚的机会。嘉树虽然安慰了她,但嘉树更希望能有机会让她直面她的恐惧,也直面她的理想与能力,所以嘉树一定会想办法将她救出去,不管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可是文茵实在想不到嘉树能怎么做,难道他真的自信与成哥的关系紧密到成哥不仅会原谅他的“背叛”,还愿意放那个“导致”他背叛的她一条生路吗?文茵不懂得军人间过命的情谊,她只能说就她的观察,她完全不相信成哥会帮她。但大约猜到了嘉树的想法,文茵就不自觉地思考嘉树的盘算。不知道嘉树是不是在成哥到来后才做好的盘算,他甚至没能来得及和文茵通一通气,这让文茵想配合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做。

    是的,此刻文茵已经想好,如果嘉树的愿望是文茵可以活下去、去实现她想要的、理想的社会,那么文茵也愿意接受嘉树做出的牺牲——她会拼尽全力逃出去,到齐国军队的面前直面她的恐惧、展现她的能力。这短短的几天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从嘉树说服了她离开乌源寨,到她逼着嘉树在自己与信仰之间做出选择,再到她的恐惧将他二人的性命推到了悬崖边上,直至此刻。嘉树已经为她铺好了路,就像他想象中的美好一样,成为了她身后有力的后盾,那么她也不会辜负他的期望。不仅仅是为了嘉树,更是为了文茵自己。

    文茵一边观察着成哥的行动,一边扫视周围的环境:他们打西边来,西边是义军的营地,绝不可能往这个方向跑;东边是无尽的坟茔,不知尽头何处,文茵也不愿扰英魂清净;南边和北边都是深林,无从判断哪个方向是更好的选择,所以几个弹指间文茵已经想好,若等阵嘉树为她取得了时间,她会根据当时的位置选取南北两个方向中最有利于逃跑的,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下去,直至再被抓住或彻底逃脱。

    确定了地理方位,文茵还需要思索如何甩掉押送她的人。如嘉树所料,吴将军确实没有在太多人面前杀他们——其实文茵并不认为成哥是要送他们上路,说好了祭旗,场面再简单也不至此吧——除成哥外,只有押着文茵的两个小士兵。文茵没有自信在这两人手下逃脱,除非有什么事情或意外牵制住两人的手脚,否则拼体力与耐力,文茵必然不是两人的对手。

    这般想着,嘉树已经被成哥一脚踹在了一座坟茔前。

    “你还记得他吗?”成哥问道。

    嘉树的手脚没有被束缚,他赶忙从地上爬起,恭恭敬敬地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嘉树不孝。”

    “何止不孝,还不忠不义。”成哥补充道。

    文茵站得远,看不清墓碑上的字,但从嘉树和成哥的言行来看,此处躺着的八成是嘉树的义父。嘉树曾说过,他是个孤儿,是义父捡到他、把他养在军中,当做亲生儿子疼爱。后来义父的亲儿子死在了战场上,义父便只剩下他一个儿子。直到一年前,义父也死在了和齐国的交战中。嘉树和文茵一样,他们对过去的记忆其实并不是很清晰,与其说是什么深刻的感情,不如说是被人强行告知的记忆片段,所以很多时候,他们无法与过去的自己共情。尽管如此,义父在嘉树的生命中依然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他不仅是嘉树的亲人,还是他的老师、战友。

    文茵觉得她方才对吴将军“杀人诛心”的评价说得太早了,此刻才更应该下结论。

    嘉树又狠狠地在墓前磕了三个响头,这一次第三个响头磕下去,嘉树没有再起身,他浑身颤抖地跪在墓前。文茵不知道颤抖是否源于嘉树的悲戚,但她可以确定的是嘉树的情绪很是激动,可他连唤出“义父”两个字的勇气都没有。

    “你没有什么要对他说的吗?”成哥又开口说道。

    能说什么呢?文茵很想慨叹。但此刻连嘉树都没有悲伤的资格,她的无奈又与鳄鱼的眼泪何异?

    果不其然,嘉树只是跪在墓前,一个字也发不出。

    站在文茵的视角,她看不清嘉树是否落了泪,她只能隐约看见嘉树的额头被地上的砂石磨破,血与泥土融在一起;但嘉树的头就那样叩在地上,仿佛上有千斤顶,压着他直不起身子。老话说忠孝难两全,偏偏到了嘉树这里,是忠孝均不全——文茵忽然想到俞国的那位将军,闻说他带领齐国军队进占皇城后,远在边疆的父亲随即拔剑自刎,如今看来,倒是一样的场景。无论是上位者还是普通人,在政权危难存亡之际,都会面临选择、面临取舍。

    偏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文茵看着嘉树的身影,心里很难过,因嘉树而难过、为嘉树而难过。可是她无能为力。哪怕拿刀架在她脖子上,文茵也坚持认为俞国义军所行之事固有忠义、却非大义,某种程度上虽然值得敬佩、却也只是在历史的潮流里打几个无意义的水漂罢了。文茵除了默默看着嘉树承担他内心的挣扎与苦痛,她什么都做不了。

    成哥还在与嘉树说着些什么,但文茵已经听不见了。她的思绪飘去了很远的地方,尽管想来想去也无非是那些事儿——乱世飘萍,无枝可依,有闯一片天地的志向却缺乏勇气,最终将自己与爱人困在丛林、甚至魂归此处。文茵为嘉树悲哀,亦为自己悲哀。她证实了嘉树对自己的爱,也在嘉树的帮助下得到了勇气,可是这一切直接导致了他们此刻的命悬一线。如若有机会重头来过,文茵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文茵想起了他们前两天遇到的神兽白泽。白泽说嘉树“不聪明”,文茵笑了好久,时不时再翻出来取笑嘉树一番。此刻文茵倒觉得白泽有失偏颇,不聪明的人不是嘉树,嘉树一直在追寻自己在意的东西,这个过程虽然曲折,但他从未后退。真正不聪明的人是她,是文茵。

    文茵唯一觉得安慰的,是白泽降世往往意味着君主贤德——尽管白泽自己以高深的话术回避了这个观点的真实性,但文茵还是愿意相信传说的内容——那么起码说明文茵想要选择的方向是没有错的,说明齐国的国君很有可能为山河大地抚愈伤痕、为天下万民带来和平与安定。文茵站在这无数的坟茔前,为俞国义军的忠义感动,又不可避免地希望他们的失败、希望战争的早日结束。

    思绪纷扰,却不想想什么来什么。文茵还未及深思自己与嘉树可还有一线生机,就见丛林深处一个雪白的身影探头探脑——那是一只全身长满白色毛发的兽类,有着山羊的脸、胡须和角,还有着狮子一般的身子与三对羽翼。

    是了,除了白泽,还能是谁?

    只是白泽出现在这里又是何故?莫非文茵错得彻头彻尾,那有贤德的君主根本不是现如今齐国的君主,反倒是在俞国义军之中?

    文茵看见白泽的欣喜在一瞬间被浇灭。

    “啾啾——”白泽发出了一声类似马叫的长啸。

    文茵不明白白泽这是在做什么。她听过白泽说话,知道这不是白泽的声音。

    不过白泽的一声啼鸣引得了成哥与两个士兵的注意,他们转向声音发出的地方,很显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连嘉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了一跳,但他还没能很好地处理好面对义父的情绪,所以他的身体虽然轻颤了一下,但额头还是叩在地上、没有起身。

    “啾啾——”白泽又是一声长啸。

    文茵猜测白泽此刻不想人言,所以只是发出兽声。文茵并不清楚白泽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更不知道它接下来的打算,只是与白泽有过交谈在前,文茵相信白泽不会伤害她,便没有惊慌。但成哥和两个士兵却不同,他们连白泽是何方神圣都不清楚,却见眼前一个三不像的猛兽,心中的恐惧更甚于惊讶,所以不自觉地拔出了胯刀。

    “这、这是什么东西?”一个士兵声音颤抖着问道。

    成哥和另一个士兵都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文茵倒是知道,可她恍若未闻,与白泽对视片刻,竟朝着白泽所在的位置走去。

    “你要做什么!”文茵向前走了好几步,两个士兵才发现她的动作,一边质问文茵,一边又害怕眼前未知的庞然大物,不敢上前阻拦。

    听到士兵慌乱却仍作强硬的语气,嘉树担心文茵的处境,赶忙直起身子朝文茵看去,这才看见白泽的身影。显然,嘉树也不知道白泽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也是因为曾与白泽有过交谈,知道白泽并非喜怒无常的野兽,而是有思想有异力的祥瑞,见文茵向白泽走去,嘉树心中的担忧之意并不强。然而嘉树亦不知文茵此举意在何为,他怕文茵这样不管不顾地朝白泽走去,成哥和两个士兵会多想,以为白泽是文茵圈养的牲畜一类的,从而对文茵不利。是故嘉树还是呼唤文茵的名字提醒她:“文茵!”

    文茵听到嘉树的声音顿了一下,但她没有回头,仍是朝白泽走去。

    “啾啾——”白泽又是一声长啸。这次长啸过后,白泽也朝着文茵走去,仿佛从一开始,它就是在这里等着文茵的。

    白泽在丛林深处,此时一人一兽相向而行,没用多长时间就碰了面。文茵说:“又见到你了。”

    “嗯。”白泽应了一声。

    “你来找我吗?”

    “我带你走。”

    “走?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白泽的山羊眼似有不满,但它的声音还算平和,只是又重复了一遍,“我带你走。”

    “嘉树怎么办?”

    文茵问出这话的时候下意识看了一眼嘉树,虽然文茵现在的距离很远,嘉树听不清她在与白泽说什么,但文茵的这一个眼神,嘉树却立即明白了正在发生的事情,所以紧接着,嘉树朝文茵重重地点了头。

    嘉树的行为被一直留心观察他的成哥看在眼里,成哥立即认定这是嘉树与文茵逃走的阴谋;加上文茵在白泽面前站了半晌白泽都没有伤害她,成哥相信这野兽是文茵圈养。成哥的刀很快,嘉树的头尚不及第二次重重点下,便已经架在了嘉树的脖子上。

    “不想他死,就立刻回来!”成哥朝文茵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