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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月色下的男女
    “有第一眼,必有第二眼、第三眼。”赵捷仿佛摸透了之芸的心思,毫不客气道,“你既然已答应留在王府,就应该恪守这里的规矩,我要你老老实实待着,就该老老实实。”

    之芸不甘心,试图继续说服赵捷:“我知道,我也明白你这是好心好意,可是那种思念亲人的心情,也请你理解。”

    赵捷似是不相信,瞪起眼睛,嘲笑道:“我收留你已经够累了,还要理解你的心情?女人是有多麻烦。你再死缠硬磨的,我就不留你了,随你的便。”

    说完,继续捧起他的兵书,不再理会之芸。

    之芸只能怏怏不乐的回来。四明堂寂静,夜风吹得芭蕉梭梭响,正房里透出几缕光亮,门却紧闭着。

    这个慕容羽晖,自从下榻靖孝王府,早出晚归,难见踪影。那道紧闭的屋门,除了那位干些杂活的仆役,她都没有跨入门槛一步。他似乎非常忙碌,没有余暇跟她说话。当然,如他这样想干大生意的,这个小小的院子只是一个歇脚之地罢了,哪像她这样,身体囿于一隅,心事无所归依。

    她回到厢房里,在灯下独自叹气。

    这个小麻雀,如此不通情理。她虽然觉得赵捷的话是对的,既然选择隐藏在别人的家里,人家也是出于保护她的好心,她就不能有回家的念想,不然会给他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可是回想起他毫无表情的说话态度,心里既无奈又难受。

    可是想家的心情又是如此强烈!

    她终是坐卧不安,索性重新来到天井,站在芭蕉树下,仰望星空出神。

    正房门徐缓而开,羽晖高大的身体映在夜色下。之芸闻声回过头去,二人对望,羽晖抿唇笑了笑,负手缓步走向她。

    “怎么还没歇下?”羽晖首先开口问道。

    听着那深沉的声音,之芸没来由的心跳,反问道:“你呢?”

    “我还早,出来散散步,”

    羽晖淡淡地回应着,望了外面一眼,道:“刚才看见你从楷王那里回来,闷闷不乐的样子,楷王惹你生气了?”

    之芸于是将回家受阻的事情说了。

    “这有何难?”羽晖听毕,无所谓地扬了扬眉,“担心家人,人之常情,我陪你走一趟。”

    “真的?”之芸惊喜道。

    “当然。趁着夜风清凉,时候尚早,权当散散步,明州城的夜色正好领略一番。来回也就两个时辰。不过,到了你家门口,不要惊动你家人,咱们悄悄去,悄悄回。”

    羽晖说着,见之芸没有说话,就当她应了,留一个潇洒的背影,跨步出门。之芸心中雀跃,自然不甘落后,踩着碎步紧随而去。

    过了迂廊,隐隐听到前院有笙鼓响动,伴随悠扬的俪曲。四处树影婆娑,琉璃纱灯在檐下晃动,映得水池里的花叶如梦如幻。羽晖借着烛光,看前厅里舞动的人影,叹道:“老王爷如此雅兴,可是空虚寂寞所致?”

    之芸想起老王爷的那个绰号,噗嗤笑了:“我第一次见到楷王殿下,不识他的身份。他问起明州有哪些名人,我说我只知道靖孝王公,因为明州人叫他‘明州一枝花’,现在想想,楷王殿下一定很尴尬。”

    “所以,楷王只是孩子气重,心眼不坏,很重义气,你不要生他的气。”

    “我知道。”

    羽晖沉吟,突然说道:“老王爷的活法,多有人生在世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之意,虽然他姬妾成群,就像玩儿似的,感情独对楷王的母亲忠诚,却是为何?”

    之芸吓了一跳,思虑再三,依然纳闷道:“听你这么说,还当真是这样。你说是为什么?”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羽晖笑了笑,“你知道楷王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怎么死的?”

    “赐死的。”

    “赐死的?谁会赐死她呢?难道是……”之芸惊骇连连,“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行走江湖多年,自然会知道。”

    “楷王知道吗?”之芸的心内涌起波澜,不禁对赵捷同情起来。

    “他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羽晖的脸上显现一抹凝重,“不知道也许比知道更好。我阅人无数,楷王是我见到的最单纯、最真诚的人,他待在明州这个地方极好,与世无争。我很高兴遇到他,希望也以诚相待,不会欺骗他……”

    他的最后一句话似是自言自语,仿佛承载了千斤重,连脚步也沉重起来。之芸懵懂地听着,她并不懂他话里的全部意思,但是她隐约感觉到,他的话是对的。

    二人出了王府大门,沿着青石步道不紧不慢地前行。羽晖稍稍走在前面,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慢下脚步,与之芸一前一后走着。夜色寂静,清空无尘,耳听得更声响起二下,道上的行人更见少了,月色拖起一大一小的身影。

    终于,他们来到了巷口,步子也变得小心翼翼。此时之芸的呼吸渐次急促,她几乎是小跑着,跑向姚家大门。四周阒静无声,没有一丝烛光,那一刻,她无声的流下了眼泪。

    听不到两个黑狗的吠声,一定是父亲和大哥载结带着它们上茶林了。隔着高高的灰墙,翘首望见檐下的两排木窗,那是奶奶的房间和之荧、之菁的房间,她能想象她们已经进入甜美的梦境,依稀还能看到她们祥和的睡样,她默念着家人们的名字,含泪笑着,呼吸变得平稳而均匀,仿佛与家人们交缠混响。

    她已经完完全全陷入对家人的思念之中,过了良久,背后传来一记轻声的叹息。

    “回去吧。”

    她转过身,方发现羽晖隔她几步远,静静地站着,目光在月色下清幽无底。她恋恋地再度翘首望了高墙几眼,才低着头走向巷子口。一路走来,之芸多少有些释怀,羽晖倒添了心事似的,步履有些缓慢。

    之芸打破了彼此的沉默,既感激又充满歉意道:“能这样已经很满足了,真的麻烦你。”

    羽晖淡淡地回道:“不麻烦。只是心里有说不出的……羡慕。”

    “你羡慕我?”之芸惊诧道。

    羽晖的语气依然淡淡的:“你有挂念你的亲人,至少他们与你近在咫尺。思念亲人,也是件幸福的事。说起来你不相信,我没有兄弟姐妹,连我父母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你不是出身在显赫的慕容家族里吗?”之芸吃了一惊。

    羽晖自嘲道:“显赫尊贵,倾尽天下,这是家族的荣耀,不是一个人的。冷酷无情、你死我活,这才是家族能够存亡绝续的法则。我自出生就被扔在部落里,所谓的性命之危,犹累卵也,总算经历过来了。”

    之芸睁着好奇的眼睛,问道:“是个怎样的部落呢?”

    “在茫茫沙漠里要学会健步如飞,不然飞沙走石会随时吞噬你的性命;在寸草不生的地方,与豺狼虎豹争夺水源,不然你会成为它们口中的食物;在冰天雪地里找到回去的路,不然死在半路上连尸骨都找不见……适者生存,活下来的就是最勇敢彪悍的人。”

    这样的夜里,不知为何,面对着一名稚弱女子,他禁不住会提起自己孩童时期所受的磨难。虽然他隐瞒了那是纥石烈部落,只是描述着在那些极端恶劣的境况之下,他从小经受的种种残酷训练。

    之芸受到深深的震撼,不禁动容:“如此凶险,并非我这种小女子所能想象。其实,世上还有很多像慕容先生这般经历过生死的人,而我这点小小的挫折,算得了什么?想想,真是羞愧。”

    面对着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年轻男子,倾听他的诉说,与他说说话,竟是那么自然的事情。她做不到大彻大悟,但是至少现在,她变得比以往坚强。

    她由衷地感佩道:“于是,你现在成为了人人敬畏的慕容先生。”

    羽晖愣了愣,露齿笑了,颇有深意地说道:“做不到人人敬畏,希望以后,我不会敬畏谁。”

    他们踏月而行,说话间,不知不觉回到了靖孝王府。此时月上西楼,更深漏断。

    王府里的笙歌燕舞刚刚结束,赵录由两名姬妾搀扶着,从迂廊那头分花拂柳而来。赵录抬眼望见了羽晖和之芸,眯起眼睛望着他们,打了个饱嗝。

    “年轻真好,这么晚了还不知疲倦,精神焕发。”赵录感慨道。

    两名姬妾连忙奉承道:“王爷也年轻着呢,健壮得很,起码活到一百岁。”

    赵录却生气了,吹胡子瞪眼的骂道:“咒我老不死是不是?告诉你们,本王要是死了,你们休想得到王府里的一根毫毛!你们看看,之芸姑娘伺候慕容先生,伺候得多好,夜里还陪他散步聊天,多舒服多惬意!哪儿像你们,一个个光想灌醉本王,本王一点都不开心!你们学着点儿,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两名姬妾陪笑着,继续搀扶赵录而行。

    谁知赵录才走了几步,回过头去,望着之芸与羽晖二人并肩而行的样子,竟又感慨起来。

    “多么赏心悦目的一对啊!”

    闻言,之芸与羽晖相视一笑,当这位靖孝王公又在说醉话了,并不怎么在意。二人来到四明堂,各自回到各自的屋子歇下。到了下半夜,之芸睁着眼睛回想夜里经历的事,羽晖低沉浑厚的声音在耳边回响,竟辗转反侧无法成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