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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将计就计
    那日江陵来的新会子由谭爷的钱庄押运,一路与各郡府互通,又打发沿途大匪小匪,终于风尘仆仆如期抵达皇城,送入谭记银库。待翌日由周家亲自验收,如若分毫不差,这份大生意便告做成。谭克明照例派之芸前去清点,又指派几名护卫持剑在外守护。

    之芸临行之前,将消息带给了羽晖。羽晖轻功了得,到时提早潜入钱庄,由屋顶天窗向内验察。

    之芸到了钱庄,察看四周一切正常。与她在一起的,除了记册的钱庄管家、周家派来的两名管事,还有两名提着筹算盘子的账房先生。几个人进了库房,十几只装着新会子的箱子整齐地排列着。阳光透过天窗撒入,将库房里照得通亮。之芸偷偷朝上面瞥了一眼,羽晖的影子一闪而过,她顿时放下了心。

    正要开箱验收,外面又是一阵脚步声,之芸回身一看,一颗心蹦然直跳。出现在眼前的,是周家大儿子周文韬,懿阳郡主的夫君。

    库房里的几个人恭谨迎接,周文韬一脸傲慢的表情,指着排放的箱子命令道:“开箱验收。”

    之芸先打开一只大箱子,众目睽睽之下,仔细且谨慎地一一查验,并将数目报与账房,并由管家以及周家的人各自登册。这样查验下去,待所有的箱子都验收完毕,身上都渗出了细汗。几个人又忙碌了一番,数目果然分毫不差,周文韬这才露出满意的微笑,招呼外面周家的人将箱子抬到般载车运走。

    之芸释下悬着的心,与管家一起走出库房。正在猜想羽晖有何察验结果,忽然听得有人大喊一声“抓贼”,紧接着院内骚动起来,一大群持剑提戟的护卫仿佛有备而来,蜂拥冲进了院内,并将库房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之芸尚在惊愕之际,几个护卫从墙角处押来一个人,那人被束缚在一张渔网里,已是动弹不得。之芸一眼瞧见里面的人正是羽晖,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更让她骇惧的是,随着院外森森然两记冷笑声,懿阳郡主与谭克明缓步而入。

    显然,这是一个早已精心布置好的圈套。

    懿阳郡主步到羽晖的面前,又是两记笑声,道:“慕容先生,幸会。没想到本郡主与你会在这种场合见面。”

    羽晖一副挫败的模样,气馁道:“反正我慕容既不偷又不抢,只是想瞧瞧这几箱新会子,没想到被郡主摆了一道,我无话可说。”

    “你瞧这些新会子做什么?”

    “慕容家的新会子被盗,我追查此事,想瞧瞧这批新会子是不是慕容家的。”

    “你瞧着了?是不是你慕容家的?”

    “唉,真扫兴。查不到被盗的新会子,反而当作贼被逮个正著,算我倒霉。”

    懿阳郡主追问:“你除了这个,还有何目的?”

    羽晖不甚在意地呵呵一笑:“我还有什么目的?我慕容偷潜谭记银库,实是理亏在先,是要告官还是私了,随郡主和谭爷的任意处置。我慕容家也是个大家族,也是替朝廷赋税纳贡的,郡主若放我一马,我慕容感恩在心,若是不放,我也无怨言。”

    “你坏了江湖规矩,丢了慕容家族的脸,本郡主岂会轻易放你?”懿阳郡主冷笑道,“年轻人,别想得太天真。敢挡本郡主道的,本郡主当然会弄点颜色让他瞧瞧,也好让他有个记性。来人,将慕容羽晖押到郡主府审问!”

    众人正要将羽晖抬走,谭克明上前阻拦,朝郡主拱手道:“郡主,谭某斗胆说一句,事情出在谭记钱庄,新会子还在谭某的库房里,那便是谭某的事。这位慕容先生冲着库房而来,并在此处当场被抓,谭某理应担责此事,就不劳郡主了。”

    懿阳郡主对谭克明说话自然客气:“按照谭爷的意思,这人交与谭爷处置?”

    “谭某的意思是,将他关押在谭家黑屋里,由郡主亲自审问。郡主若不满意,将其送至刑部府衙,若满意了,放人也可。”

    “那就给谭爷一个面子,将此人关进谭家黑屋审问。哼,本郡主这就审问他,若是审问出什么结果来,就是牵连到慕容家,也休怪我不客气!”

    众人奉命将羽晖押走。

    其余人低着头告退。之芸忐忑不安地随管家出去,刚走几步,懿阳郡主突然朝她喝了一声:“站住!”

    之芸站住了,以为郡主认出了她,眼前沉沉发黑,只是勉力不让自己颤抖。

    郡主径直走到之芸面前,上下打量,眼神犀利,问道:“你是谭家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之芸唇片抖动,嚅嗫道:“奴婢是……”

    谭克明适时一步上前,笑道:“这是谭某新招来的丫头,做事伶俐些,就收其管些琐事。这丫头胆子小,刚才的事情一定吓坏了。郡主,您还是进黑屋,办正事要紧。”

    接着朝之芸呵斥道:“还不回钱庄做事去!回头再训你!”

    之芸施了礼,垂着头走了。

    郡主的心思在被抓的羽晖身上,并未在意眼前这个低眉垂眼的年轻丫头,由谭克明引导着,匆匆到了谭家黑屋。

    黑屋内,羽晖仰躺在冰冷的长石凳上,手脚并缚,只有头部不断摇晃,嘴里骂声不迭。郡主进了黑屋,挥手令下,一名彪形大汉撬开羽晖的嘴巴,一罐药水倾泻而下,咕咕灌了个饱。羽晖停止了挣扎,紧接着剧烈地呛了起来。

    郡主耐心地等待着,不久药性起了,羽晖的眼神渐渐变得迷离,瞳仁涣散。郡主这才弯身凑近羽晖,细长的指尖划过他的脸。

    “慕容羽晖,你和慕容家族是什么关系?”

    羽晖目光呆滞,一张嘴开开合合,声音很轻:“慕容横是我养父……”

    “慕容家的新会子怎么啦?”

    “丢了……被盗了……”

    “知道盗贼是谁吗?”

    “不……不知道,正在查。”

    郡主松了一口气,突然又问:“你知道荆平纲吗?”

    “知道。绍兴年间大宋纳贡给金国的巨额财宝,据说被盗了,被……”

    “被谁盗了?”郡主紧张地问。

    “被……被我盗走了。”羽晖嘻嘻一笑,脸一歪,昏睡过去。

    郡主气恼,喝令道:“给我加猛!加猛!灌醒他!”

    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羽晖被灌醒了。

    郡主继续审问道:“你可知赤狐馗?”

    羽晖喘着气,脸色由青变紫。郡主知道,此时赤狐馗特制的药性在他的身体内发作、膨胀。

    “赤狐馗……”羽晖吃力地思虑着,“据说是江湖第一大盗,人见人怕。”

    “知道馗首是谁?”郡主得意而笑。

    “听人说起过,是个母夜叉,嘴巴像老鼠,长着一双尖尖的耳朵,绿色眼睛,夜里会发光……”

    闻言,郡主怒不可遏,一巴掌甩过去,骂道:“臭小子,嬉皮笑脸的,迷糊了还骂人!我再问你,你和金人有何联系?”

    这是她最为关切的,也是最疑虑的地方,此时此刻,她死盯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企图在他嘴里知道些什么。

    “做……做些买卖。”

    “什么买卖?”

    “茶叶、丝绸、瓷器……只要有钱赚……什么都做。”

    郡主失望地站起身,朝羽晖啐道:“就知道这种人都是窝囊软蛋,为了一点小毛小利,连个气节都没有!来人,再灌他几口,杀杀他的死皮相!”

    彪形大汉回道:“郡主,不能再灌他了,再灌就要出人命了。回头谭爷就要过来,咱们把他灌死了,谭爷那里不好交代。”

    周文韬也劝道:“郡主,此人好歹也是慕容家的,事情要是闹大了,寿皇问起来,事情就不好收拾。”

    郡主只得罢手,又有些不甘心,生气道:“搞了半天,也问不出什么来,看来这人不像是与金人有关联的。此人正在追查新会子之事,咱们务必谨慎。”

    “回头告诉谭爷,本郡主扫兴而归。此人就交给谭爷处理。”

    说完,郡主由周文韬携着,率众扬长而去。黑屋里只剩下羽晖一人,一动未动,仿若死去了一般。

    谭记钱庄里,谭克明将之芸叫到屋内,面露愠色。

    “为什么要告密?”他质问道。

    之芸垂着头,老实道:“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为了所谓的友情,你竟然出卖了钱庄,出卖了我对你的信任!”谭克明气愤难当,在屋里来回踱步,叱道,“如果让郡主知道是你透露给慕容羽晖,我难保你的小命。我谭克明做了十几年生意,从来不敢惹周家,周家背靠郡主这棵大树,横霸市井,刚才差点毁在你的手里!”

    “对不起……”之芸哽咽道。

    谭克明重重地叹了口气,怒意丝毫未消:“姚之芸,我对你非常失望!你又忘记我对你的训诫!”

    之芸轻声道:“之芸记得,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行贾,善不为官……”

    谭克明冷哼道:“你倒是背下来了,言行可是一致?最近你接连出事,我甚至怀疑,我让你替我做事,是不是考虑欠妥?”

    “对不起,谭爷。”之芸再度表示深深的歉意,“您就辞了我吧。”

    谭克明一愣,随即铁青了脸,再度冷声道:“此事我会考虑。”

    他不再理会之芸,正要出门,之芸突然问道:“谭爷步下圈套,也是因为不相信之芸吗?”

    谭克明脊背一僵,兀自站立着不回答。

    之芸走到他的面前,眼里含着泪水,继续问道:“谭爷早就怀疑我和慕容羽晖,故意让我通知他,协同郡主布下陷阱是不是?为什么要抓他?他只想暗中察验那批新会子是不是慕容家被盗的一批,让他暗中察验一下有何不可?”

    谭克明生气道:“如果真的察验出来,又能怎样?”

    之芸愣了愣,回答道:“至少能够知道……”

    “知道了又能怎样?”

    谭克明打断之芸的话,他步步紧逼,目光如锐:“姚之芸,说你天真就是天真!这年头,小匪遍地,大匪成群,各种利害关系无处不在,你懂些什么?你什么都不懂!收起你的菩萨心肠吧,你会害死你自己的。以后出了谭记,不要告诉别人你是我教过的,我这张脸真挂不住!”

    谭克明说完,摔门就走。

    之芸独自站在屋内,泪水再度夺眶而出。

    ——

    暮色渐浓,晚霞在西天余下最后一抹彩色。

    之芸拉着人力推车,吃力地将昏沉的羽晖拉到他所处的院子。守门的老叟见了,忙招呼院子里的佣人,众人一起将羽晖抬进了房内。

    之芸吩咐佣人掌灯,从衣兜里掏出备好的醒药,塞进羽晖的嘴里,又不停地往他的嘴里灌清水。片刻,羽晖突然扭头,体内的药水呕了一地,也弄脏了床被。

    之芸忙着帮羽晖擦拭,眼看着他的脸色青一块紫一块,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不由悲从心生,哭道:“慕容羽晖,求求你千万不要死,你醒过来啊!是我害了你!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你潜入库房,这分明是一个圈套啊!”

    她又急又悔,陪在床头,又是灌药又是清理呕吐物,整整忙碌了一宵,待羽晖脸色稍显缓和,困倦漫漫席卷,她不由沉沉睡去。

    东方出现鱼肚白,晨曦缓缓笼罩临安城,天地变得明朗起来,羽晖的屋内也有了亮色。

    羽晖蓦地睁开了眼睛。

    他撑身坐起,环视四周,又拍了拍自己的脸,强迫自己清醒。

    “原来赤狐馗的蒙药这般厉害,怪不得这么多人心智丧失,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幸好我在纥石烈部落已练就百毒不侵之身,可多少也伤了点脾胃,脑子也差点糊涂,这女人,真够毒辣的。”

    他默默地想着,突然看到了趴在床边沉睡的之芸。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目光有些迷离,缓缓伸出手去,手指轻触她白瓷般细腻的面肤,又想起什么,猛然缩了回去。他迟疑了片刻,最终拍了拍她的肩膀。

    之芸尚在梦中,突然被拍醒,她睁开眼睛,眼眶里尚带着几缕红丝,半朦胧半迷茫地望着羽晖。

    羽晖扬眉一笑:“是不是很危险?”

    之芸这才清醒过来,开心道:“你终于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