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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醉歌
    夕阳渐渐西落,殿内被阴暗笼罩,空气变得凉薄。羽晖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榻椅上,远望宛如一尊泥塑。

    殿外传来窸窣的轻微的脚步声,羽晖这才抬起眼。辛者库的宫女雍如祗缓缓朝他走来,一身华服,头戴玉簪,想是装扮得精细,在晚霞的映衬下,整个人花姿娇艳,明艳不可方物。羽晖情知雍如祗的美貌,此情此境,也不由得暗自赞叹起来。

    “很美。”他由衷地赞道。

    雍如祗的脸上却无一丝喜悦,幽怨道:“殿下今晚是想将奴婢献给皇上吗?”

    羽晖声音冰冷:“皇上会喜欢上你的。”

    “可是奴婢喜欢的是殿下。”

    “我一个困迫亡命者,是无权让你喜欢上的。”

    雍如祗陷入沉默,眼里有泪光闪烁。羽晖慢慢从兜里拿出药瓶,交给雍如祗,声音依然透着清凉。

    “拿去吧。夜宴之后与皇上来个倒凤颠鸾,他会迷醉在你的温柔乡里的。皇上为人仁慈,可就是喜欢女人。去吧,苦难的辛者库生涯该结束了,以后就看你的造化了。”

    “既然知道皇上仁慈,殿下为何发下如此毒誓?”

    “纥石烈人向来刚烈不屈,恪守仁义,绝不辱没自己的身份!”

    “半年之后,殿下会安然无恙的。”

    羽晖忽然笑起来,笑声带着凄厉。半年光阴,转瞬即逝,凭他一己之力远远不够的。

    “真是个傻姑娘。若无完成,皇上让我杀身成仁;若完成,另一个人也不会让我存在这世上的。所以我横竖都得死,岂有安然无恙之说?”

    雍如祗目光哀切地望着眼前这位年轻的男子,咬了咬牙,将药瓶紧紧地攥在手中。

    华灯初上,斑斓的色彩烙在滞重的宫墙上。天穹上星星眨眼,仿佛在偷窥这个流光溢彩的世界。羽晖落寞的身影出现在甬道上,他踉踉跄跄地走着,夜风一吹,不禁打了个酒嗝。他索性斜倚在石狮子旁,眼望着完颜璟寝宫的方向,那里柔光流溢,妩媚中浸淫几分深沉,他知道,这一刻里面究竟发生着什么。

    仿佛夜色凝在他抬眼的那一瞬间,体内有热流泛上心口,他粗野地喘气,放开喉咙肆意地吟唱。那是来自纥石烈部落的歌声,透着男人粗犷不羁的野性,还有凄风掠过狂野的苍凉。

    “纥石烈羽晖,不要唱了!难听死了!”

    黑夜里,传来和嘉公主尖利的叫声,紧接着,和嘉公主的小身影闪现在眼前,朝羽晖挥舞着小拳头:“真没出息,把自己的女人献给别的男人,我鄙视你!”

    羽晖继续肆意地高唱几句,这才咳了咳差点嘶哑的喉咙,似笑非笑道:“我的女人……我没女人。”

    和嘉公主似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用傲慢的语气道:“这种卑微的奴才当然配不上你。堂堂纥石烈亲王殿下,自然需要身份尊贵的女子与你相配,这也是纥石烈人的荣耀。”

    这些日子以来,羽晖除了面壁思过,就是这位和嘉公主隔三差五过来与他纠缠。他已经习惯了她尖刻的语气,若是平时他不作理会,懒得与她说话。今夜他的情绪突然变得高涨,甚至指着夜空打趣道:“纥石烈人的荣耀在天上,你看月亮弯弯如女人的蛾眉,听说过嫦娥奔月的故事吗?嫦娥就在月宫里头,可望不可即,她才是尊贵的女人。”

    “那我呢?”和嘉公主不乐意了。

    羽晖眯起眼睛,自顾自的说道:“天上有神,人间有精灵,也是抓不住摸不着的,你虽高贵,与她们比起来,你差得远了。”

    和嘉公主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问:“有多远?”

    羽晖偏偏刺激她,朝天上比了个手势:“从这儿到月宫这样的远。”

    和嘉公主气得咬牙,猛然推了羽晖一把:“去你的纥石烈羽晖,我不理你,找你的天上神仙、人间精灵去吧!”接着顿了顿脚,气冲冲地跑开了。

    羽晖遭和嘉公主一记猛推,站立不住头一仰,正巧撞在石狮子上。他躺倒在地,一缕鲜血顺着额头汩汩而流,他抬手摸了摸,又放下,竟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真的醉了。

    ——

    之芸神情迷醉地听着那首高亢粗犷的歌,帐幕高台之上,一群衣着鲜艳奇特的汉子正载歌载舞。清蟾楼不愧是临安城最大的瓦肆勾栏,除了自家固定的游艺班子,还有诸色路岐人在此作场。据说这些人来自西北游牧,穿州过府浪迹江湖以歌舞为生,他们个个高大英猛,歌声悠扬且高远,撩拨她内心绵绵遐思,不自禁地会想到一个人。

    歌罢舞毕,看客们光顾着喝茶交谈,喝彩声寥寥。赵捷坐在之芸旁边,大力地鼓掌起来。

    “真赞!这可比我王府里的莺歌燕舞好看多了!”

    之芸笑着问道:“比皇宫里的怎样?”

    赵捷歪着头想了想,道:“在我印象中,太皇祖母、皇祖父那里很少有群舞的场面,他们不喜欢热闹,清闲的时候,传上一两个伶人轻弹几首就罢。”

    接着,赵捷又说道:“我这次探望皇祖父,他好像得了什么怪病,丝毫没有提起我的任职事情,我也不好问。”

    “什么怪病?”之芸反而紧张了。

    “不知道,躺在床上直哼哼,我问皇祖父怎么了,他皱着眉头叫我别问。我看他气色尚可,不是什么大恙,便不再问了。”

    “他是你的祖父,是你的亲人,怎可装聋作哑漠不关心?明日探望必须细问。”

    “知道了,他不告诉我,我找太医去。”

    赵捷伸了个懒腰,现出悠闲自得的神情:“这样自在多了。在皇城,我算是无所事事的人,没什么朋友,反而落得个自由自在,到处闲逛,无人注意。”

    之芸眨了眨眼,微笑道:“怎么会无人注意?早就有人注意你了。”

    赵捷腾地坐直了:“谁注意我?”

    “那个清蟾楼二当家,她一直在看你。你装作不知道,不要东张西望。”

    赵捷偏偏抬头望去,正巧与站在楼梯口的郭宣娇打了个照面。郭宣娇躲闪不及,朝他抿唇一笑,笑意娇媚且意境深远,转身施施然上楼去了。

    之芸看在眼里,打趣道:“真是不打不相识,她在向你示好呢,是不是看上你了?”

    “她看上的是楷王这个名衔,不是我。”赵捷笑起来,“去年中秋她偷走了我的玉鱼,遭郡主笞杖责罚,看得我心惊肉跳的。”

    “哎呦,怜香惜玉。”

    “你可别胡说八道,不然下次不带你玩了。”

    二人正在嬉笑斗嘴,管事的亲自端来一壶上好女儿红、几包楼里特制的果干,说是二当家奉送,之芸免不了又是一顿调侃,赵捷毫不客气地一律收下了。

    赵捷送之芸回住处,远远看见院门,赵捷驻足不前。之芸领会,独自往前面走,赵捷突然道:“我给你另外租个住处吧,这儿男人太多,你一个女子跟这些人挤在一处不方便。”

    之芸思忖片刻,答应着:“我会想想办法。”

    赵捷这才露出满意笑容,朝之芸挥挥手。他知道自己与之芸交往,有两个人一直反对。一个是自己的父亲,甚至还用激将法与之芸打赌,他若是当上了武官,就再也见不到之芸了。另外一个就是谭克明,谭克明虽然明里不阻止,言词里总有不屑之意。他现在无所事事,谭克明更看不起他了。

    之芸回屋歇息,一整夜考虑租房之事。赵捷的提醒不无道理,她在这个满是男人的小院,除了进出不便,更感觉到有人用不善意的目光看她。

    白日醒来,她进厨房早膳,厨房里已经坐满了人。有的人吃相粗野,还将腿搁在长凳上,硬是不让个空余的位置出来;有的人想是刚练了拳脚,全身尚在冒汗,索性光着上身、肩上搭个长褂。之芸盛了碗粥,小心端着刚出厨房,有人冒冒失失冲进来,粥碗掉在地上。之芸无奈收拾干净,待再拿了新碗揭开锅盖,里面的粥早已抢吃一空。她最终找到一只冷馒头,独自回到自己的屋里吃去。

    过了一会儿,谭克明敲门进屋。

    谭克明一副急着出门的样子,对之芸说道:“后天谭记金银铺开张,你务必将这些请柬送到,都是你认识的钱庄老主顾。对了,听说慕容山庄已经有人到临安,你去瞧瞧究竟是慕容横还是慕容羽晖,若是他们速来禀告我,我亲自写好请柬送去。”

    说完,将手里的一叠请柬交给之芸,然后匆忙走了。

    之芸将请柬一一送至各位老主顾手里,待忙完手头的事情,就朝湖边小院飞奔。芳草碧,小径红稀,和煦的春风吹拂,柳树上的嫩叶在轻快地摇曳。之芸的脚步也轻快,身姿在阳光下如精灵。

    院门虚掩,管门的老护卫出现。之芸心内一阵狂跳,她知道,这个人终于出现了。

    老护卫与她熟悉,笑眯眯地朝她打招呼:“之芸姑娘来得正巧,慕容先生昨夜才赶回来,一整天没有出去。我猜,他看见你一定很高兴。”

    之芸也是抑制不住的兴奋,笑着与老护卫寒暄几句,便蹦跳着进院子里去了。老护卫说得对,看见她的出现,他一定会很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