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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暂缓受赏
    临安城郊外,秧苗青青,油菜花香,一派春播繁忙景象。

    之芸赤脚踩入水田,低头寻找着什么,随手抓起一条蚂蟥放入竹筒内。赵捷跟在后面,疑惑道:“你抓这东西干什么?又丑又恶心,怪吓人的。”

    之芸又抓起一条,朝赵捷眼前晃动:“有时候这种东西也是好东西。还记得上次之菁拿它吓唬嘉王吗?蚂蟥吸附在人的皮肉上,专吸人的血,可也是破血逐淤的好东西。”

    赵捷似乎明白了,急道:“这可使不得!这种东西拿到宫里头,别说是太医,就是皇祖父殿里的人,也绝对不会允许的!你这样做太荒唐,快想些别的两全方式!”

    “这怎么是荒唐呢?这是民间专治疮痈肿毒的好办法。”之芸正色道,“眼下寿皇肿毒严重,再不治恐有危险,你难道任其肌肤溃烂,痛苦不堪吗?”

    赵捷似被说动,将信将疑地盯着竹筒内蠕动的蚂蟥,道:“我知道,你说得有道理,我也相信你。可是,这要是拿到宫里头,如何使得?”

    “你只要说服太皇太后就可以了。久闻太皇太后为人豁达,饱经忧患,博闻多识,你皇祖父谁都不信,但是太皇太后的话肯定信。”

    之芸将装着蚂蟥的竹筒交给赵捷:“把它们饿上一天一夜,接下来看你的了。”

    赵捷咬了咬牙,慎重地接过竹筒。

    ——

    这些日子,赵昚被身上无名肿毒折磨着,寝食难安,痛苦难抑。

    他躺在病榻上呻吟,依稀见到跪在地上的太医、内侍们,发出一记绝望的长叹。他赵昚一生历经沧桑,再大的艰难辛苦都忍了,如今却熬不住小小的无名肿毒。那闭结坚牢的恶毒无时不刻不在侵蚀着他的身体,让他变得孱弱无力,不堪一击。

    他不住地骂着太医的无能,又依稀见到吴太皇太后、皇孙赵捷渐渐而近的身影,他眯起眼睛,神志变得有些模糊,用虚弱的声音道:“皇娘……儿被打败了……无力回天……”

    吴太皇太后近到病榻面前,望着赵昚一脸萎黄,一时悯惜之情涌上心头。她哽了哽喉咙,竭力用坚定且清朗的语调道:“生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区区疮痈想杀我儿,敢?纵然民间医术有荒谬怪诞、不合常理,今日哀家倒要亲自一试,不免作死马医去!来人,将肌肤洗净了!”

    太医和内侍霍临不知太皇太后何意,只是遵命行事,接着吴太皇太后吩咐其他人等退下,唤赵捷道:“小麻雀,你得扶住你的皇祖父了,别让他动。”

    赵捷应了一声,牢牢地按住了皇祖父的身子,说时迟那时快,吴太皇太后将竹筒紧扣在了肿毒上……

    退在外面的太医、内侍们听到殿内寿皇一声声的惨叫,惊得面面相觑,又不敢动弹,渐渐的,惨叫声变成呻吟声,又慢慢地转向缓和。

    经过一番折腾,恶血被蚂蟥咂尽通畅,肿消痛止,身体热寒退了,待太医用药糊外敷包扎后,赵昚如释重负,一身轻松。

    待歇息安睡过后,赵昚总算尝到了霍临呈上的桂圆莲子羹,半倚在床榻,发出安适的叹息声。

    “原以为如枯油之灯,一阵风就要吹灭,小小的水蛭却起大效,朕又可以颠簸人生了。”

    霍临恭谨道:“佛祖庇佑我宋持盈保泰,寿皇万寿无疆。”

    赵昚满意地笑起来,接着又骂:“宫里的那些太医,医术再怎么高明,怎么没想到以蛭治毒的办法呢?”

    “启禀寿皇,不是他们不想,是不敢想。”

    “哼,就是因为他们不敢,要不是皇娘当机立断,朕的性命差点毁在他们手里!”

    赵昚说到这儿,又是一阵愤懑之情:“朕病的这些日子,三儿连个探望都没有,踪影全无!他定是受了李凤娘的挑唆!”

    霍临连忙安慰道:“寿皇刚刚病愈,应该宁心安神,调养气血,想点高兴的事情才是。”

    “对对,先别纠结这个妖妇。”赵昚摆摆手,顿了顿,再次露出欣慰的笑容,“听皇娘说起,这次多亏了阿捷,这孩子聪慧伶俐,深得孤心啊!朕这次得好好奖赏他。年后他清闲了些日子,如今朕已是无恙,他的任职之事要考虑了。”

    霍临回道:“楷王自然有功,奴才还想斗胆替另外一个人请功,说起来以蛭治毒这个法子,还是她向楷王推荐的。”

    赵昚饶有兴趣道:“朕也在寻思,阿捷毕竟从小在皇宫长大,沾染乡野之风不深,这种民间土方子他是想不出来的,原来真的另有其人。说说,究竟是谁?朕定会重赏。”

    “寿皇还记得姚之芸吗?”

    “姚之芸?这名字听起来很是熟悉。”

    “去年姚之芸因为犯了宫规,被赵大人抓逮,寿皇在重华殿见过她,又放了她。后来姚之芸帮楷王想出用文官应对靖孝王公抗旨的主意,当时寿皇大加赞赏,还想召见她呢,只是因为遇到一些不顺心,此事暂搁一边,后来寿皇也就淡忘了。”

    赵昚颔首:“朕怎会不记得她?只是疏忽这件事了。姚之芸……你把她叫来,朕要见见她。”

    “遵旨。”

    ——

    谭记钱庄的后院,谭克明正在训斥之芸。这是他第二次向之芸动怒,以蛭治毒之事,让向来稳健的谭克明失去了淡定。

    “你真是吃了豹子胆了!女扮男装混进宫去不说,还偷看寿皇的龙体,他得的可是臀痈!之芸啊之芸,你这做法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寿皇早晚会知道,我纵是有三头六臂也保不了你啊!”

    之芸毫无俱意,解释道:“谭爷您一直夸之芸勇敢,希望之芸成为女中豪杰,以蛭治毒不是治好了寿皇的病吗?您理该高兴,怎的变成这般畏缩?”

    “我能不担心吗?他是寿皇,万尊之躯!”

    “可是在之芸眼里,他只是个危病在身的老人……”

    “你别强词夺理!寿皇心思深沉,阴晴不定,朝中王公大臣、文武百官都敬畏他,怎受你一个小女子戏弄?这个赵捷,专门做得卖弄乖巧的事,吃亏的可是你!”

    “阿捷不是这样的人!这主意是我出的,他同意这样做也是背了很大的风险的!”

    两个人正在争论,院门外突然响起有人说话声,声音缓慢且细柔:“谭爷在吗?”

    护卫前去开门,谭克明和之芸停止了争论,待看清来者,都吃了一惊。

    谭克明轻声说道:“重华殿的总管霍临来了,看来寿皇已经知道,之芸,看你造化了。”接着迎上前去,与霍临见礼,恭敬道,“原来是霍公公,谭某有失远迎,失敬了。”

    霍临望向之芸,之芸朝他施了个礼,霍临笑道:“之芸姑娘在此,这就好办了。谭爷,寿皇召之芸姑娘重华殿叙话,劳驾之芸姑娘走一趟。”

    谭克明从霍临的态度中猜出大概,当下心中如释重负,也就欣喜道:“那就劳烦霍公公了,之芸出身乡野,有不当之处万望公公替她说两句。”

    “已经替她说了,不止一句两句哦。”霍临笑了,意味深长道。

    之芸随霍临到了皇宫,面对眼前恢弘的重檐大殿,心中升腾起无限的感慨。这个勾起几多噩梦的地方,让她既害怕又畏惧,以为今生不会再踏入,没想到短短几天之内两度进出,而这次,她一点惧意都没有。

    重华殿内,之芸匍匐在地,赵昚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微微一笑,面呈安详。

    “霍临,赐坐。”

    霍临将一把檀木椅搬到左侧,之芸受宠若惊,忙道:“寿皇没有责罚奴婢,已是奴婢莫大的恩赐了,奴婢还是跪着,实在不敢坐。”

    赵昚不甚在意地挥挥手:“你是朕请来的客人,哪有让客人跪着说话的道理?你就坐下吧,这样与朕好说话。”

    霍临也轻声朝之芸提醒道:“寿皇让你坐,你就坐下。今日寿皇心情好,之芸姑娘不必畏惧。”

    “对对,别害怕。”赵昚听到了,也安慰之芸,“我一个老头儿,又不会吃了你,没什么畏惧的,咱们权当拉拉家常。”

    之芸叩谢,这才就坐。

    赵昚问了之芸的家里状况,之芸一一作答,一老一少竟聊起来。之芸向来胆大,说话落落大方,赵昚不时颔首微笑,甚至发出爽朗的笑声。

    说到正题,赵昚沉吟道:“你与阿捷熟稔,也知道靖孝王爷拒绝阿捷当武官的事情。朕如果将此事交与枢密院,也就公开让阿捷任职武官,你以为明州的靖孝王公会作何动静?”

    之芸回道:“恕奴婢实言,老王爷即使不会闹出大的动静来,楷王殿下这边也是在寿皇和老王爷之间无法定夺,您是楷王最敬重的皇祖父,老王爷又与他相依为命,楷王势必无法取舍。”

    赵昚叹道:“朕信你的实话实说,若强行将阿捷赴职枢密院,也就断了他们的父子之情。可是朕心里不甘啊!”

    “寿皇,楷王心怀鸿鹄之志,一心报国雪耻,其壮志凌云是无法泯灭的啊。”

    “阿捷真是朕的好皇孙,可惜有个不争气的父亲。”赵昚再度感慨,“阿捷的心意朕已明白,朕心甚慰,朕会慎重考虑这件事的。”

    之芸知道,寿皇威重,靖孝王公固执,他们谁都不让谁。自己此番说辞,往后寿皇不会与靖孝王公正面冲突,算是让了一步,这对赵捷是个幸事,她真的不愿看到赵捷在祖父和父亲之间举棋不定、左右为难。

    赵昚接着问道:“你治好了朕的痈毒,朕理该赏你,你说你需要什么,朕一定满足你。”

    之芸沉默,一时无话。

    霍临在旁边催道:“之芸姑娘,这可是绝好机会,寿皇赏你,你把心里想的说出来,就是黄金白银寿皇都会赏你的。”

    之芸略加思忖,抬起头,朝赵昚深深鞠礼。

    “奴婢暂时无甚要求,如若将来提出,寿皇可否答应?”

    赵昚哈哈大笑,捋须道:“真是聪明的姑娘!朕准了,到时朕一定答应!”

    之芸再度匍匐在地。

    之芸回去的时候,赵昚叮嘱霍临一路送至谭记钱庄。望着之芸离去时薄薄的身影,赵昚露出慈祥的笑意。

    “我大宋世风日下,男女之间容易流于轻浮儇薄,皇家尤其强调高门贵族之间的交融与互动,阿捷与姚之芸这般纯真交往,实是弥足珍贵。少年不识愁滋味,韶华之甘美,真让人羡慕啊!”

    之芸踏着轻快的步履,从重华殿出来,转向通往宫门的甬道。又经过繁花盛放的花苑,恰在这时,远远看见一座辇舆正往这边而来,辇舆上坐着的人花团锦簇,比满院子的春花更艳丽。

    “皇后过来了。”霍临说道。

    之芸唯恐躲闪不及,只得站到一边,甬道上空阔人稀少,皇后李凤娘早就看见了她。

    辇舆在之芸面前停驻。

    “本宫当是谁呢?原来是你。”李凤娘阴阳怪气地挖苦道,“霍总管,可是父皇召幸姚之芸了?”

    “皇后娘娘没猜中。”霍临不卑不亢,回答道,“前几天寿皇得了痈毒,是姚之芸治好了寿皇的病。寿皇召她叙话,还赏她呢。”

    “哎呦,这就是皇上和本宫的不是了,父皇得病,竟然不知情。回头本宫告诉皇上,至于皇上会不会前去重华殿探望,本宫说了可不算。”

    “那敢情好,寿皇正盼着呢。”霍临说得意味深长。

    李凤娘不再理会霍临,眼光再度落在之芸的脸上,说话尖利如刀。

    “小贱人,过得可是越来越滋润了。先让嘉王救你,接着与慕容先生勾勾搭搭,又与楷王有私情,这回钻到重华殿里去了。你可真厉害,无所不能,无所不包,比瓦子里的狎妓还下三滥!”

    之芸垂眼不语,任凭李凤娘咒骂。

    李凤娘见之芸无反应,顿感无趣,催抬辇舆的宫人继续前行。待李凤娘等人扬长而去,之芸这才松懈下来,抹了抹从眼眶里溢出的泪水。

    霍临看在眼里,安慰道:“皇后说话歹毒,你不理她便是。”

    之芸谢过,匆匆出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