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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重托
    之芸在江边等了半晌。

    终于一群人出现,原是都城诸位文武大臣前来恭送史老太师。老太师由赵捷搀扶着,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埠头,回头望了望宫城的方向,白发飘过眼眸,颤颤巍巍的,忽然双膝跪地,大哭道:“寿皇啊,此去一别,恐难以再相见!臣已朽迈,一把骨头将埋入丘墟,寿皇请多保重,臣与寿皇永诀了!”

    老太师哭得伤心,赵捷等人连忙将其搀扶起,纷纷加以安慰劝服,总算将老太师扶入船舱内,厮役、扈从两边守护,这才放下心。

    赵捷将之芸拉到一边,叮嘱道:“今日老太师在皇祖父那里喝了不少酒,皇祖父都醉卧在榻上了。老人家年事已高,你做事心细,帮我侍候着点。”

    之芸笑道:“那是自然。你放心吧。”

    又略带好奇的问:“老太师身边的人怎么都是又聋又哑的?”

    赵捷回答:“老太师告老回乡之后,侍奉的人选多是如此,他做事慎密,自有他的理由。”

    她正要回身上船,赵捷却一把拉住她的手,众目睽睽之下,将她牵入舱内,这才上岸回头与她告别。众臣有彼此莞尔而笑的,有故意别过头装作没看见的,都露出有趣的神情。

    在众人的目送之下,老太师的船只缓缓离埠前行。

    老太师白日里说着胡话,有时睁开眼,看见随侍一旁的之芸,倒认得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之芸俯身侧耳以听,老太师含含糊糊地说了不少话,之芸一半听得清,一半却听得模糊。到了天黑月亮东升,整条运河显得安静,船儿缓慢地行走,摇橹的船夫依然有节奏地继续着,船舱里响起老太师平静均匀的呼吸声。

    东方彩霞满天,河面漾着五颜六色的霞光,天地间绚烂壮阔,已到明州地界。两名扈从在船尾快活地打着手语,咿咿呀呀地笑着。

    老太师已经梳洗完毕,不用之芸搀扶,独自来到舱头。经过一夜的调养,老人重现精气神,鹤发银丝映霞光,连之芸都看呆了。

    “老朽折腾,难为之芸姑娘了。”老太师语气充满了歉意。

    之芸微笑道:“侍奉长辈,原是小辈应该做的。何况能有机会受老太师教诲,是之芸三生修来的福。”

    老太师问道:“人老了,脑子不中用了,我好像迷迷糊糊说了一些话。你如实讲来,我有没有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提了哪些不该提的人?”

    “您提了赵捷,一直夸赞他是个好孩子。”

    “哈哈那是当然!还有呢?”

    之芸沉吟,坦言道:“之芸不知道您另外提起的人,是该提还是不该提,您还提起了那件事……赵捷的母亲。”

    “廖氏?”老太师吃惊地睁大眼睛,猛一笃了笃拐杖,懊恼地自责道,“史浩啊史浩,你活了一辈子,从来言语慎密,凡事守瓶缄口,怎么在一个小丫头面前,却失了信奉正道,不该啊!实在是不该!”

    之芸跪地,诚恳地说道:“太师无意之言,是之芸不该听,请太师恕罪。太师宽厚仁慈,又是正言正行,之芸深怀崇敬之心。赵夫人无辜受牵连,并未如外传的不堪,如此贞烈,怪不得靖孝王公一直缅怀她,如果赵捷知晓也会对母亲崇敬万分。”

    “廖门一案,几乎株连九族。靖孝王公原是逃过一劫,可是他手握兵权当属重罪,加上与廖家兄弟交往甚密。廖氏将罪行独揽,保全了他们父子俩。若有一天去了阎王那里,我对阿捷的母亲,真是有愧啊……”

    老太师抹去眼角的泪水,示意之芸起身,语重心长地告诫道:“现在万万不可让阿捷知道,除非有一天,知道真相的人都不在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阿捷有恢复之心,你要随时提醒他,千万不可做志大才疏之人,以免重蹈覆辙!”

    “谨记老太师教诲。”之芸称喏,郑重一礼。

    ——

    之芸在回家的路上,反复回想老太师的言行,心中始终装满了疑惑。

    “老太师仕途生涯一辈子,又经历数次不被诏用,到最后能深受寿皇的信赖与敬重,除了宽厚待人、敢于直谏又能包容无怨,与他谨言慎行也是有关系的。看他告老之后连扈从都非聋即哑,可见其生怕年老糊涂了口无遮拦,昨日听赵捷说起,也是印证。如此谨慎行事的老人,为何偏偏在昨晚朝我这个小女子说漏了嘴呢?”

    思忖再三,终于顿悟,不禁汗颜岑岑:“原来老太师是故意所为!我姚之芸何德何能,只见两次面,却受老太师如此重托?今日应承下来,若将来有个闪失,可就辜负老太师了!”

    之芸一路思来想去,不知不觉到了家里。她推开院门,忽觉异样,原是二哥载义回家了,载义的身边坐着一位年轻女子。女子一见之芸,紧张地站了起来。之芸一眼认出,此女便是龙潭窑窑主的女儿。

    “亚丫,这是二丫头之芸,你们见个礼。”奶奶吩咐道。

    之芸对亚丫的印象颇好,笑着说:“上回去龙潭窑见过一面。”亚丫红着脸与之芸施礼,还甜甜地笑了。

    姚家大媳妇黄依畅始终冷着脸不吭声,看到之芸和亚丫如此热情,轻哼一声回后院去了。

    之芸收拾院子,趁机将载义叫来询问:“你和亚丫是怎么回事?”

    载义回道:“你回来了,我正好可以与你商量。这一年市舶司开设,附近官窑多了起来,把大小生意都抢走了。师傅实在撑不住,把龙潭窑一关,自己回中原老家了。师傅回去时,不想带走亚丫,让她跟随我,说是跟我一辈子。”

    “你喜欢她吗?”

    “喜欢。”

    之芸得到肯定,便开起了玩笑:“看得出亚丫姑娘也喜欢你,愿意跟你一辈子。这不就好了?姚家掉下个美美的小媳妇,看把奶奶乐的,一脸的中意。”

    载义却一脸认真道:“我跟你商量的不是这个,是龙潭窑的事。我好不容易把新的窑炉开起来,师傅说关就关,我一百个不甘心。”

    之芸也收起顽皮的笑容:“你是想重新开窑,自己干?”

    “对,我想把龙潭窑盘过来,重新做。既然答应师傅照顾好亚丫,我不想什么都没有就娶了她。她是在窑里长大的,喜欢烧制,喜欢窑里的泥土味。”

    “二哥有此想法正合小妹的意。”之芸赞道,“天无绝人之路,二哥向来聪慧,善于动脑筋,官窑再大,龙潭窑再小,照样能烧出不一样的瓷器来。资金方面,我帮你想办法。”

    “有二妹支持就行了。”载义也开心的笑,“我积攒了一些钱,先开窑,只是暂时委屈了亚丫。”

    奶奶也拉着之菁,过来与之芸说悄悄话。

    “载义突然带了个姑娘进家门,先前可把全家吓了一跳……我寻思着,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也不是办法,先让他们在祖宗面前拜个堂成个亲,周围街坊邻居送点喜饼,省得说闲话。其余都好办,就是让他们住哪儿呢?家里太挤,没地方住啊……”

    “奶奶不用着急,等他们拜堂成亲之后,回龙潭窑去。只是这些天,想个法子让他们有个窝。”

    这时之荧过来,将一把银钥交给之芸,声音依然轻轻的:“这是开绣工坊的锁用的,让载义他们先住那儿吧。”

    “大姐!”之荧和之菁惊喜地叫道。

    奶奶释了口气,露出慈祥的微笑。

    第二日姚乐胥和大儿子载结回到家,家里平白多了个新儿媳妇,姚乐胥并未有多大的惊喜,反而显得忧心忡忡。

    之芸看在眼里,独自进入父亲的房间。果然,姚乐胥一见二女儿,叹息道:“之芸,被你说中了。今年春茶收成好,原以为卖个好价钱,那些藩客前来收购,姚家的云雾茶论品相、茶色都是上等,可是别家纷纷出低价,藩客趁机拼命压价,云雾茶怎经得住?哎……可怜我姚乐胥一年的努力算是白费了!”

    之芸暗自吃惊,好不容易回家一趟,怎么听到的都是不好的消息?

    “看来这市舶司开设,大批藩客进来,并不是所有的普通百姓都得到益处。”

    “爹,这种减价压价的办法,长此以往行不通啊,你越减,吃亏的越是自己。那些低价收购的藩客,他们并不会感激你,只会专门做得了便宜卖乖的事情,心里早将你轻视了去,这还会毁了我大宋茶叶的名声。”

    “女儿啊,你说的是有道理。可是道理归道理,人心不齐啊。你不减价,那边却在喊‘我家的茶叶又好又便宜’,你眼睁睁看着那些客人都被吸引去了,到时好端端的茶叶无人问津,更吃亏啊!”

    “常言‘四明三千里,物产甲东南’,祖先留给我们如此丰富的物产,以及代代相传的美誉,不能因为某些私利,而经我们之手毁于一旦。爹,会好起来的。”

    之芸不断安慰着父亲,心里充满了茫然。

    会好起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