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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风烛残月
    全家到齐,先让载结和亚丫拜了祖宗,院门外放了鞭炮,又安排他们住进绣工坊,姚家二儿子的亲事就算简单办了。奶奶做了喜饼,吩咐之芸带着之菁挨家挨户送去。

    之芸姐妹送完喜饼,不觉已到东城。东城时有藩客忙碌的身影,他们走街窜巷,睁着好奇且贪婪的眼睛,四处收购茶叶、精粗瓷器、丝织物等等。之芸姐妹二人在大街上逛了逛,之芸看到谭克明的僦柜,寻思着要不要进去打声招呼,正巧里面有两名年轻的男子跨门出来,一碰面,双方都讶了讶。

    原是葛家的两兄弟,葛显允和葛显通。

    之菁嫌葛显通挡了她的去路,两个人又是一顿争吵。葛显允往侧旁让了,示意之芸进去。之芸微笑着从篮子里取出剩下的两个喜饼,大方地递给葛显允。显允听说是载义娶媳妇,也就接了,还道了声恭喜。

    之芸两姐妹一走,兄弟两却站在原地不动,神情都有点怔忡。还是显通机灵,见大哥对着手里的喜饼沉思,捅了捅显允的胳膊:“在想什么呢?还在想那个姚之荧?”

    “别胡说。”显允不自在的说道。

    显通干脆戳穿大哥:“不用解释了,你的表情已经告诉我了。大哥,我可劝你,你和姚之荧这辈子已经不可能了。咱爹娘不是说了吗?先前是人家嫌弃你,现在是咱们嫌弃她了,她成了寡妇,已经配不上你啦!”

    显允沉着脸扭身就走,虽依然瘸样却走得飞快,连显通都追不上他。

    之芸到了家里,准备回临安,外面有人敲门,奶奶开门后与外面的人说了一通,便回头唤之芸:“二丫头,那人咿咿呀呀说不清楚,八成是找你。”

    之芸下楼见是史老太师身边的一位扈从,不断朝她打着手势,一脸焦急的模样,便断定史老太师那边出了事,急忙跟着扈从过去。跑到老太师新筑的舍屋,门外摇摇晃晃站着靖孝王公赵录,他来回徘徊了几步,打了个酒嗝,又朝里望了望,嘴里嘀咕着不知所云。之芸过去见礼,赵录劈头就说道:“你进去告诉史老头,别跟我吵了几句就翘辫子了,那样就不值得。他若还有力气,再跟我斗个五六回,算我输。”

    “老王爷,您多大岁数?老太师多大岁数?”之芸气愤地回敬道,“您喝完酒说疯话、胡话,伤谁我都不在意,怎可去伤一位年迈无力的老人!”

    说完不再理会赵录,随扈从跑进了院门。

    屋内,老太师安静地躺在病榻上,银发在暗淡的幔帐掩映之下,已然失去了光彩。家人围跪在床的两侧,屏声静气地祷告着,郡府张大人站在床前,看明州城内最有名的郎中细心脉诊,却是一脸凝重。之芸静悄悄地走过去,弯身呼唤老太师。老太师微微睁开眼,嘴角抽动了几下,却说不出一个字来,接着又昏沉过去。之芸的手轻轻抚过太师青筋嶙峋的臂弯,心里布满了悲哀,昨日还是红光满面精神矍铄的老人,眨眼间如风中之烛即将燃尽。

    郎中轻言道:“老太师奄奄垂绝,无力回天,你们准备后事吧。”

    张大人轻叹一声:“若老先生清醒,听其有何遗教留与家人吧。”

    家人抹泪回答:“老爷唯恐风烛奄及,已留下遗命……”

    之芸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步出院门,抬眼间,赵录依然站在原地。赵录显然已经清醒,夕阳的余辉之下,他的腰板有些佝偻,古铜色的脸上沧桑纵横,他喃喃地说着话,说得断断续续,细碎而悲凉。

    “十五年了,我的心里始终有一把火,燃烧着,煎熬着,撕扯着……看见史老头我就痛苦难受!可他偏偏住在我家的对面,我不想听他的说教,很烦他!他总是让我想起过去……可是我真的不想他死,虽然他真的很老了,可是我还是不愿意老天爷带走他……他不死,我可以发泄一下心里的恨,我只是想发泄……”

    之芸平静地望着,这个时候,她不再生气,心里充满了忧伤。越了解这位靖孝王公,越是替他忧伤。

    ——

    大内宫城的重华殿内,太上皇赵昚安详地坐在榻椅上,聆听市舶司等奏事呈报。

    “出海商船若在五月内回舶,与优饶抽税;如在一年内,不在饶税之限;满一年之上,许从本司根究……国家根本,仰给东南,自对外互通由西北陆路改成东南水路,我朝交易成本大幅降低。”

    赵昚满意道:“此饶税之策实乃上策。先皇曾说过,东南利国之大,舶商亦居其一。遣内使二十人,分路到高丽、日本诸国招徕。”

    “禀寿皇,只是有经验的译官少之又少,朝廷译馆开启不久,绝大多数译人尚在学习磨练阶段。”

    “钝学累功,不妨精熟。选一些精熟的译人早日出师,为我朝廷所用。”

    诸臣称喏。

    赵昚接着翻阅奏折,又问:“朝廷在明州龙潭建了官窑,听说把那里的民窑都赶走了?”

    诸臣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赵昚将奏折重重地往案上一放,语气沉重道:“龙潭窑流传至今,都是因为中原百姓将技术带入江南,近几十年窑火不绝,令人羡慕。你们倒好,将他们赶走了,是将他们赶去替完颜璟造窑烧瓷吗?无论官窑,抑或民间、私人,都要持以鼓励,不加限制。只有民心安稳,内足自富,内可笼海商,外能使藩客辐辏我朝!”

    诸司退殿后,赵昚感觉乏累,倚在榻上,莫名的感叹起来。

    “朕确实是老了,以前朝会连续坐上几个时辰都无甚感觉,如今如大战一场,力不从心啊。偏偏三儿懒政不作为,听信那个李凤娘……还有懿阳,总觉得她心怀鬼胎,市舶司千万不能让她插手……”

    他突然想起,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有见皇帝儿子问安的身影了,正在干生气,内侍霍临悄悄的进来,说话声既轻又沉。

    “寿皇,史老先生大去了。”

    闻言,赵昚吃惊地站起,又重重地坐下。他呆呆地望着桌案,几日前与史浩对酌的记忆犹在,谈笑间,葵花杯里的酒香袅满整个大殿。

    一滴清泪落下,赵昚几近哽咽。

    “天德悠且长,人命一和促。百年未几时,奄若风吹烛。嘉宾难再遇,人命不可赎……”

    ——

    这一天,懿阳郡主的船儿如一座移动的华丽的宫殿,悠悠荡在通往明州的运河上。

    此番出行,由周文韬陪同,名义上游山玩水,实则探察市舶司的进展。

    郡主将收到的公文阅毕,冷笑道:“好一个‘饶税之策’,赵昚这是提举市舶司了。市舶司不到一年,已经创收150万贯,这是要赶超前朝历代啊。好个狡黠的赵昚,一毛不拔,将创收收于自己囊中,还处处提防着我。”

    周文韬也是愤愤然道:“赵昚提举市舶司,掌藩货、海舶、征榷、贸易之事,市舶司权力越来越大了,无论官府经营和私商,即是周家的商船出海,也必须向其申报方可出航,否则货物将被没收,周家船上的可又是大宗……”

    说话间,船已到明州界内。郡主站在舱前,望着眼前绵延滞重的城墙,心里堵的发慌,咬牙道:“市舶司即使是一堵再厚的墙,我也要将人安插进去。赵昚啊赵昚,等着吧,我会撞破它!”

    船到大浃江靠岸,郡主由周文韬搀扶着下了船,一行人朝着岸上走去。因为这一带达官贵胄众多,又有不少肤色各异的藩客走动,郡主等人又是乔装打扮,他们的出现并未引起别人的注目。

    船场内,几艘大船浅搁在江滩上,几十名造船工正在忙碌地修缮。郡主饶有兴趣地观看,不久被一名年轻的男子吸引。男子灵巧地将一块木板装上去,动作既认真又娴熟,又不停地指导他人,待一边忙碌完,又转向另一侧去。郡主望着男子一瘸一拐的走路模样,心里不由为他可惜,将他唤住。

    “年轻人,此船是新造的吗?”

    那人就是葛显允。葛显允听见有人唤他,回头见是一名陌生的女人,天生一股威慑力,周围围着几名男子,料猜来自非富即贵人家,便闷闷地回答是。

    郡主依然兴趣十足,继续问:“这船可载多少人?帆又有多大?怕巨浪吗?”

    “可载三四十人,帆如垂天之云,你想象多大就多大。”

    葛显允回答着,自顾走了,郡主追问怕不怕巨浪,葛显丰已经进了船舱内。周文韬骂了一声“这厮好生无礼”,想叫人上去教训一番,被郡主阻止。

    郡主竟然不在意地笑了,道:“生来瘸腿的人,他的天性早就泯灭了,会显得很孤独,很自卑。也许这是他一天内所有的话了,我再去与他计较,我岂不是更卑微了吗?”

    接着,郡主将脸转向属下们,换了另外一副冷酷的表情,叱道:“可他会造船,也许将来会造更大的船。本郡主喜欢有本事的人。学着点儿!奴才!”

    暮色渐渐笼罩明州城,城内刮起一阵潮湿的风,闷热的空气微微有了清凉。

    郡主一行重新出现在大街上。

    “文韬,我想起一个人,姚之芸是不是明州人?”

    “是的郡主,可是姚之芸已经死了,郡主还提起她干什么?”

    “不知为什么,每次想起这个人,我的心就没来由的发慌。那张牒面随她一起消失,我心不甘呢。本郡主很好奇,姚之芸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正说着,隐约听到远处钟鼓声想起,一下重似一下。有人奔走相告,有人开始掩面哭泣。

    “史老太师大去了——”

    伴随着钟鼓声、路人的哀鸣声,整条大街似乎乱了。周文韬脸色突变,催促随从赶紧护拥郡主离开此地。郡主无趣地骂了一声,悻悻然上船离开。

    钟鼓声下,之芸向着史浩的舍屋跑去。院门外,老太师的家人将一把铜锁郑重地交给了之芸。

    “尊老先生遗命,将府第宸奎阁藏书全部交于姚之芸保管。探视遗教,深思远虑,安不忘危。”

    之芸恭谨地双手接过。

    刮地扬沙,潇潇落叶,预兆一场新的血雨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