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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无处不伤心,轻尘在玉琴(5)
    8.

    那个人还好吗?

    他还记得他们之间的约定吗?

    ……他一定是忘了!不然怎么会一直音信全无?

    “我过的很好。”她这样欺骗着轩荷,也这样欺骗着自己。可是胸腔深处,那么名字像是遇水扩散的墨迹,丝丝缕缕,隐隐痛了起来。

    怀胎七月,孩子已经成型,化作一滩血水就没有了……那种无能为力的痛苦,……靳炀能明白吗?

    不,他不会明白的。

    ——或许,她也不希望他明白。

    她希望他对她的记忆停留在生命中最美的时光里。她年少轻狂,还可以怀着无限的希望对他说出等待的承诺。

    轩荷还欲再说什么,邱忆浓已经摆了摆手,转过身去,一头黑色长发堆在身后,像是无根的水藻。

    窗子没有关严,被风撞开,啪啪作响,白色纱幔漫天飞舞,暗夜中莫名显得凄凉。

    轩荷担心这声响惊动了旁人,想快点离去,心里却又觉得不甘,走到门口又转过头来,“浓儿,我不知道你跟靳炀哥哥之间有什么误会……不过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这情分可不是旁人能比的!我在大厨房做工,有什么事你就去那儿找我吧。”

    邱忆浓侧身躺着,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样子。脑海中浮现多年前有关丁香镇的记忆,那里面的一草一木,依然那样鲜活。

    ——靳炀。

    这个名字像是被如来佛压在五指山下的孙悟空,你想让它永世不得翻身,极力压制;它却翻腾骚动,不时在你心里跺一跺脚,提醒着心底隐秘的那一切过往。

    那一夜,他的眼睛如盛满星光的寒泉水,定定望住了她,“浓儿,我不想失去你。”

    他不想失去她。因此这一生,只能做至交好友,不可以谈情说爱。

    靳炀……他的音容笑貌,一切一切,宛如石沉大海的记忆。

    ……忘又忘不了,想起来又心痛,那些逝去了的年少芳华,蓦然想起,竟然令人心惊肉跳。

    9.

    搬到丁香镇那年,邱忆浓八岁。

    她从出生起就一直住在上海,忽然搬来到这个北方小镇,刚开始时很难适应这里的干燥和寒冷。

    比之上海,北地荒凉,但是自然风光极好。

    丁香湖碧波千里,阳光一照波光粼粼,夏末秋初,空气里有种南方没有的飒爽气息。因为曾在上海有过太多不好的记忆,邱忆浓本以为来到丁香镇后可以开始有新的生活,可惜易慧香又一次让她失望了。

    易慧香是邱忆浓的母亲,人到中年,脾气越发古怪,临离开上海的前一天,她久久站在弄堂外头发呆。好像想等什么人,却终究什么也没等到。

    从弄堂回到家,易慧香忽然暴怒起来,看见邱忆浓,一把将她的头发扯过来,冷笑着说,“你看,你多像我年轻的时候!狐媚眼睛青丝发,长大了肯定是个招人的情种!”

    邱忆浓吃痛,扯着母亲的衣襟,喊道,“妈,疼,疼!”

    “这点疼就受不住了?将来还有你更疼的呢!”易慧香拽着邱忆浓进屋,顺手拿起炉台上的剪刀,将女孩的长发齐根剪下,散落一地青丝,她说,“知道吗?你以后要老老实实做人,不要学我!”

    邱忆浓望见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头长发顷刻间没了,灰掉似的落了一地,哇一声哭了出来,“妈,你这是干嘛呀……”

    易慧香还没发泄够,拿着剪刀继续在她头上比划,嘴里念叨着,“你懂什么!三千烦恼丝,剪掉了才好!剪掉了就没有男人来勾引你,剪掉了你才能忘了疼!”伴着邱忆浓的哭声,黑发一寸一寸落到地上,风一吹,散成一团黑色的雾,飘落在关于上海最后的记忆里。

    于是,来到丁香镇的时候,邱忆浓是梳着小平头的。原本清秀俊俏的脸孔,失去了一头黑缎长发的衬托,也不再有往日的美丽出尘。

    女孩子梳寸头,打扮成男孩倒也英姿飒爽,可是邱忆浓偏偏又穿着从上海百货商店买来的公主洋装。母亲脾气越来越古怪,她也越发敏感而自卑,总是觉得来往路人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这时中华民国刚刚建国不久,男丁兴剪辫子,倒没见过女孩也把辫子剪了的。邱忆浓母女本来就是丁香镇的外来人,打扮又与其他人不一样,自然引人注目。人群中有人认出易慧香来:“嗳,你看她长得像不像过去在镇子口开杂货铺那个老易?他家闺女一直没有音讯,听说嫁到大城市去了,不会就是她吧?”

    易慧香生性高傲,拉着怪模怪样的邱忆浓,目不斜视地从人群中走过,对于所有流言,不置可否。到丁香铺的第二天,易慧香就用五十大洋买下了镇子口的杂货铺,沿用旧名“丁香铺”。    

    从此以后人们经常能够看到,邱忆浓经常穿着小公主似的衣服,梳着极短的寸头,帮着母亲在杂货铺里忙前忙后。

    可是,穿着公主裙干活实在是不方便,而且那都是过去易慧香风光时在上海百货商店买给她的洋玩意,在这东北小镇看起来十分违和,何况她现在头发又这么短,于是邱忆浓对易慧香说,“妈,你能不能给我买一身男孩子的衣裳?”

    易慧香看也没看她一眼,“你从上海带过来那么多漂亮衣服,穿出去给那些乡巴佬看看,有什么不好?再者说了,买新衣服不要花钱的呀?侬这讨债鬼!”

    邱忆浓没有再说什么的,只是变得越发沉默。

    于是,镇上人渐渐都知道了,丁香杂货铺里有个极其古怪的小女孩,穿着各式各样蚊帐似的洋人裙子,却梳着毛绒绒的小平头,实在让人怎么看怎么别扭。因为怪异,人们很轻易就记住了她的名字——邱忆浓。

    记忆中,父亲已经很多年没有再回来过,现在已经完全断了联系。她一天天的长大,易慧香的脾气却越发暴戾,不知从何时起,那个疼爱自己的母亲不见了……因此,与曾经在上海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比起来,少女邱忆浓也渐渐变成另一个人了。

    10.

    早春三月的一日,易慧香进城上货,邱忆浓一个人看店,几个半大小子闯进来闹事,七手八脚地拿了好多东西,却不肯给钱,笑嘻嘻地说要赊账。

    邱忆浓低着头,声音很小,,“不行的……我们店里没有赊账的规矩。”

    为首的男孩见她嗫嚅,眉飞色舞地朝她高声嚷嚷:“什么?你说可以多赊点?那好吧!哥几个再多拿点!”说罢,又去货架上捧了一堆东西,比刚才还要猖狂。

    跟着他的男孩子们像是受到了鼓励,纷纷促狭地起哄,“哎呦,森哥,你怎么那么听她的话啊!”

    这个森哥全名李宝森,是隔壁街地主家的孩子,生的人高马大,总是拉帮结伙地打架,这一片儿的孩子都听他的。

    “不是!我是说……”邱忆浓抬起头来,声音提高了些,可是对上男孩们调笑讥讽的眼神,不由又泄了气,垂下头,声音蚊子似的,“我是说,不可以赊账。”

    众男孩见她好欺负,越发笑得肆无忌惮,李宝森又说,“喂,你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这话刺到了邱忆浓的痛处,她又想起曾经引以为傲的长发,是怎样被母亲一剪子剪掉的。她把头垂得更低,李宝森伸出手指,一下一下戳着她的脑门,“说话啊你!一锤子闷不出个屁来,真没意思!”

    邱忆浓一步一步后退,小猫似的躲到桌子后面,李宝森却不依不饶,伸手去摸她的毛茸茸的脑壳,“扭扭捏捏的,像个娘们!哎,你的头发怎么比我还短?”

    她只觉难堪到了极点,想反抗,却又不敢;身后已经没有退路,腰抵在桌子角上,已经是退无可退,邱忆浓生怕被他抓到,蜷下身躲到桌子底下,蹲在地上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