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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粉香看又别,空剩当时月(1)
    1.

    轩荷受了故人所托,不远千里过来寻找邱忆浓,可是见了一面之后,她竟没了动静,再也没有找过自己……这个女人,脾气还与当年一样犟。李轩荷心有不甘,同时也担心没法向靳炀交待。

    于是这天夜里,李轩荷又一次偷偷跑来这栋洋楼,与上次同样是午夜时分,可是此刻,邱忆浓的房间还亮着灯。

    这栋楼门庭冷落,她很顺利就偷偷潜到卧室门口,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见房间里传来大丫鬟惠生的声音,有些愉悦,似乎心情很好,“您这样就对了,一辈子的夫妻,何苦总逆着他?说句僭越的话,咱们做女人的,夫君让做什么,上天入地不也得照做,找他的不自在,就是跟自己过不去啊!再说,雪爷脾气是怪了点,可是待您终归是有心的。”

    邱忆浓没有答话,屋子里簌簌有声,像是在收拾什么东西。

    惠生许是觉得不妥,又道,“太太,惠生又多嘴了。不过奴婢也是一心为了您好。”

    隔着一道门,轩荷看不到邱忆浓的表情,只是听到她微弱的声音说,“我跟贝如雪的事,你是从头看到尾的,平心而论,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房间里沉默下来,片刻之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忽然往门口走来,幸好李轩荷不像过去那样胖,反应很快,急忙闪身躲到对面房间的门板后面。

    李轩荷从门缝里偷眼看去,只见惠生提着热水壶走出房间,将门带上,轻轻哼了一声,像是在自言自语,“如果我是你,得了雪爷这样的人物,还不金元宝似的捧在手心里,给他做牛做马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同他闹呢。”说罢惠生眼神复杂地朝屋里看了一眼,有些妒忌,又有些懊恼……半晌才拎了热水壶往楼下走去。

    轩荷见惠生走远,这才从暗处钻出来,潜到邱忆浓屋里,咔一声锁上了房门,说道,“浓儿,是我!”

    邱忆浓正慢条斯理地整理一叠衣裳,一回头见到是她,微微吃了一惊。

    不过她到底是个故人。

    邱忆浓站起身,亲手为她倒了一杯花茶,茶杯是剔透的白瓷,仿佛与她的细长的手指融为一体,玫瑰花瓣飘在水面上,像是一滴滴紫红色的胭脂泪。

    轩荷接过茶杯,咕噜一声就全喝光了,她急忙问,“浓儿,听说你要随贝如雪回京城去?”

    邱忆浓点了点头,其实她已经暗暗打定主意,这次离开了幻海花园,以后就再也不回来了。

    轩荷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转瞬即逝,很快换成欣喜而僵硬的一张笑容,“那太好了!听说商务部的舞会,靳炀哥哥也会参加呢!”

    邱忆浓正在给自己倒茶,听到那个名字,手蓦地一抖,温热的液体从壶嘴里流到桌布上,无声地渗透进布料细密的纹理中。

    靳炀远渡日本,她原以为,他早已忘了他们之间的约定,再也不会回来了。小时候背过太多诗词,脑海里忽然映出那一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紧接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如果靳炀是座山,她已经做好了一辈子远望憧憬的准备,却不知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重逢。

    轩荷已经调整好心情,兴致勃勃又说,“以前总有人笑话靳炀哥哥是个小流氓,没念过什么书,是乌合之众,现在他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回来,学业有成,总算争了口气!”

    邱忆浓背对着她坐着,窗外的夜色并不澄明,天空有雾,月亮的光晕迷离轻薄,仿佛只是一盏路灯,“他什么时候安排你到幻海花园来的?”

    该不该告诉她呢?轩荷在心里掂量掂量,答道,“半年前靳炀哥哥写信给我,说今年他就要从日本回来了,很久没有你的消息,让我到幻海花园里打探打探。”

    邱忆浓斜坐在床上,没有说话。

    房间里灯盏明亮,映得她一头黑发仿佛雪亮银丝,泠然闪烁着白色的光华。

    邱忆浓忽然站起身,把藤条箱里装好的东西呼啦一下倒了出来,说,“我不回京城了。你也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轩荷一愣,正要再说什么,这时门口传来吱呀一声,是丫鬟惠生回来了。

    亏得轩荷身手敏捷,一转身就藏到了欧式白漆木大衣柜后面。

    惠生手里端了一碗冒着热气的姜糖水,“太太,您把这个喝了吧,暖身用的。”

    邱忆浓瞟了一眼衣柜,接过姜糖水饮了一口,缓缓往房门外走,“我去楼下透透气,你陪我一起吧。”话音未落,她已经走进了走廊的阴影里。

    惠生本想帮主子拿件披风,往屋里走了一小步,转头却见邱忆浓的身影已经远了,急忙又疾步跟了出去。

    李轩荷听见二人脚步声渐渐远了,急忙从大衣柜后面的暗影中走了出来,松了口气刚想离开,路过梳妆台前的时候,她忽然停住脚步,目光被梳妆台上的一只淡蓝色小木瓶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三寸长的木头瓶子,上面包着一层蓝布,颜色已经褪掉了一些。轩荷心中一动,忍不住上前一步将它拿在手里。

    瓶盖是原木的颜色,上面歪歪扭扭刻着三个蓝色的字,“初瑜蓝。”

    一瞬间,轩荷忽然无限感触。

    ——她记得这个瓶子。

    ——七年前,在丁香镇所有人的祝福中,靳炀把它送给了镇长的女儿——初瑜蓝。

    2.

    初瑜蓝长得并不算美,甚至,连漂亮都算不上。与长发时的邱忆浓比起来,可以说是高下立现,云泥之别。可是初瑜蓝是丁香镇镇长的女儿,受过良好的教育,博览群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场,仿佛每一个毛发都蕴着书香,让人心生敬畏,不能轻视。

    丁香镇镇长初瑾鸿是前清最后一批贡生,未及赶上殿试,清王朝便没了。时代变迁的大潮中,他寒窗苦读十载,结果却赶上了末班车,但是他不但没有气馁,反而更变本加厉地读书,终于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学问家。因为初瑾鸿家境殷实又有学问,民国成立后便被推举成为丁香镇的一镇之长,他不擅政治,却是个优秀的教育家,在丁香镇建立了方圆百里第一所学校。

    ——邱忆浓第一次见到初瑜蓝,就是在丁香学堂建校的募捐大会上。

    那天场面很乱,起伏的人海中,邱忆浓像是一条随波逐流的小船,好几次险些被人浪掀翻。当时所有人都望着台上的初瑾鸿,他虽是书生出身,说话却极具感染力,带着圆圆的一副眼镜,语调激昂,掷地有声,“人为什么要读书呢?因为古人云,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古人真是智慧啊,一眼就看透了我们这些书生!”

    人群中传来一阵哄笑,初瑾鸿顿了顿,又说,“我告诉你们,其实书中还有一样更重要的东西,古人没有明着告诉我们,因为那个东西看不见也摸不着——那便是智慧!做人若无智慧,那便是睁眼的瞎子,有腿的瘸子,看不懂世道,也走不了远路!没有智慧,人就跟山上的猴子一样,穿得再华丽,也是东施效颦,丑态百出!”

    这番话说得激昂,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掌声。初瑜蓝乖巧地站在父亲身边,穿着窄小的蓝色衣裙,衫袖很短,露出雪白的一截手臂,衣领也很短,露出雪白的脖颈,脚上穿一双窄小的黑绒薄底鞋,配着一双白色线袜,整个人像一株兰花似的素净幽雅,面孔很白,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

    初瑜蓝是丁香镇唯一一个戴眼镜的女孩,看上去却不觉古怪,反而更是应了“腹有诗书气自华”那句修辞。

    邱忆浓仰望着初瑜蓝,不由心生羡慕——如果自己也能像她一样多好,高高在上,优雅恬静,浑身散发着高贵的书香。……如果自己也能有个这样的父亲该有多好,她可以站在他身边,为他的字字珠玑而感到自豪。

    因为心里满怀着这样的仰慕……于是在镇长号召为建学堂而捐款的时候,邱忆浓不假思索地走上前,把从杂货店里偷拿出来的两块钱扔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