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浅情未知
“相间若余，万变不惊。无痴无嗔，无欲无求。无舍无弃，无为无我……”
阿意躺在床上低声默念着，窗外月色如洗，一轮峨眉新月被云烟轻轻遮掩住了一角。
她定定地看了会儿，翻身抱住被角。
柔顺的缎面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摩挲，记忆如落闸的潮水般瞬息而来，瞬息即去。
“相间若余，万变不惊。无痴无嗔，无欲无求。无舍无弃，无为无我……唉哟，小师兄，你又敲我脑袋！”
阿意正抱着一本厚厚的书卷，躺在树荫下，愁眉苦脸地背诵着，哎呀，阳光好大呀，风好舒服呀，好想打瞌睡呀。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眼瞅着就要去见周公了，脑门上突然挨了个不轻不重的毛栗子，她嗷呜一声，吸溜回了呼出来的半个鼻涕泡，捂着脑袋可怜巴巴地冲着下黑手的风厘一顿哀嚎。
风厘翻身在她身边坐下，口嫌体正直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还带着皂荚水味儿的帕子，直接上手把她的鼻涕给擤了个干净，“怎么，师父交代给你的《静心三诀》还没背完吗？”
阿意瘪瘪嘴，“师父干嘛一定要让我背这个劳甚子，又长又拗口，我一背就犯困，让我抄上个十遍百遍的，我也愿意啊。”
风厘笑道：“现在说得倒是挺好听的，师父要是真让你抄，你一准又得愁眉苦脸的了。”
“小师兄，你能不能不拆我台。”阿意一头黑线。
非明系着一件英姿飒爽的大斗篷，油嘴滑舌地溜达了过来：“哎哟，这不是我的两个可亲可爱的师弟么，说啥好玩的呢，竟然不带上你们的好哥哥我？”
风厘翻了个大白眼。
非明一眼就觑到了书皮上的几个大字，秒懂，笑嘻嘻地挤到阿意和风厘中间坐下，压低了声音道：“原来小师弟是担心这个啊，咳，师兄是过来人，有师兄罩着你，包你过啊。”
“什么？”阿意眼睛一亮。
风厘满头黑线地把非明拎了出去，“别听他的，阿意你入门迟，他的光辉事迹你是不知道的。他上回啊打小抄，被抓了个现行，还在考场里呢就被戒律司方鉴长老给逮出去了，一顿好罚，师父在方鉴长老面前一顿好说歹说，才把这货从戒律司里给领出来。”
非明不满地嚷嚷：“我的衰事儿你恨不得满天下地说，我的好事儿怎么就不见你说呢。我带小抄是为了进去抄的吗，也就是想让心里有个底而已，踏实！我一眼都没看，不照样考了个开门红？要不是，交卷的时候小纸条掉了出来，那第一的名头能落在你头上？”
他剑眉一竖：“风厘，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
风厘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事实胜于雄辩，红是红了，开门也开了，只是未必是开门红。”
非明气得嗷嗷直叫，转头就逮住阿意：“小师弟，你这回可是有福了，新旧俩第一替你补习，我就不信你背不过！”
风厘颔首：“你可终于说了回人话，真是稀罕。”
阿意：“……”
阿意犹记得，两位师兄虽然嘴上不对付，但在辅导她功课方面倒着实尽心尽力得很，多亏了他们，她才能将《静心三诀》师父面前倒背如流。
把师父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说她虽然表面上看起来自在随性得很，但骨子里却有着一股坚韧不拔的劲儿，可张可弛，是个可塑之才。还为了嘉奖她，把她带下山游历了数十天，也就是在那时候，她识得了秦桑。
“师父，我究竟该怎么办？”她低声喃喃，“阿意不知道，你告诉阿意好不好。”
回忆和现实拼接，幻化出无数镜中花，水中月。许多东西似是想要奋力挣脱白雾的枷锁，却终究只能在最后一刻徒然地化为虚烟，风一吹，就彻头彻尾地散了。
她阮知意毕竟不是神，掌握不了生杀予夺的大权，她连自己的生死都尚且做不了主，可是命运却总是喜欢把所有她在乎的人的生死都推到她的手上，一次又一次，多可笑。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月亮已经西行到了窗柩的左下格。阿意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便索性披衣从床上坐起，拿了个灯剔子在那里漫不经心地挑烛花。
暖色的烛火“呼啦”一下立了起来，镂刻出窗外一个落寞清寒的剪影，阿意只作瞧不见，伸出一双冰凉的手在光晕上烤着火。
沈爻负手立在庭前，玄衣上襟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寒霜，头顶是积满白雪的黛瓦飞檐，他形单影只地伫立着，闭目仰面，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心事。
身后的大殿里亮起影影憧憧的烛光，从纸糊的窗纱里直透出来，将坠着露水的虬枝在地上拉得斜长纤细。
沈爻转过身，正好看见阿意推开门扇，缓步而出。
她的肩膀单薄瘦削，淡漠的面容笼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中。阴影掠下来的时候，沈爻几乎以为她就要被压垮了。
可是，他知道阿意不会。
因为他太清楚，潜力都是被逼出来的。只有绝境，一次又一次的绝境，才能彻底让一个人变得强大。
阿意向他走来，一步，又一步。
缓缓的，沈爻眨了眨眼，透过阿意，他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夜色如鬼魅般将黑黢黢的晦冥城严丝合缝地掌控在最中央，天空中唯一的光源就只是那弯永远也无法完满的月，摇摇欲坠地悬挂在夜幕中，但也仅仅只是起着装饰性作用。
它散发出的微弱光芒，甚至还来不及洒到地面，就先一步被夜色吞噬了。
那个仅凭美貌就可以俘获天下所有痴心的女人，如今却是一身素服被反绑于戮魂柱上，没有人会相信这个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女人，也竟会有从神坛上坠落，沦为阶下死囚的一天。
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靴子碾压着地上碎石的声响，渐渐由远及近。
明明只是最寻常不过的脚步声，围观的人们脸上却顿时涌现出了一种最极致的惊恐。他们两颊的肌肉因为害怕而失控地抖动着，牙齿打着战，连句完整的话都吐不出来，膝盖发软，手脚冰凉，仿佛正在朝他们走过来的，不是人，是魔鬼！
一袭玄色的身影施施然穿过向两旁分流而开的人群，微微笑着，一步一步地顺着汉白玉的石阶拾级而上，他手里悬着的长剑已迫不及待地破鞘而出，刺目血光于寒刃上一闪而过，“师父，久等了。”
他终于走到了那个女人的跟前。
阿意走到他的跟前，缓缓立定。
雪又下了起来。
沈爻抬手，正欲织出结界隔开飞雪。
阿意却蓦然倒退了一步，沈爻一愣，缓缓收回了手。
阿意站在那里，冲沈爻露出了个捉摸不定的笑容：“我自以为心已硬若磐石，但终究人非草木；虽时时飘零，却始终未甄万变不惊之境地，或许这就是命。”
她的话语乍一听看似无波无澜，可细细咀嚼，竟又听出来些许草木凋零之感。
“沈爻，你赢了，我斗不过你。”
“所以？”沈爻挑眉，明知故问。
“我会听从你的指令去接近晏离的，但我有一个条件。”
“我答应你。”
阿意静静地看他：“可是我还没有说我的条件是什么。”
沈爻亦看向她，直起手掌：“我答应你，等你回来的时候，你会看到一个活蹦乱跳的非明，一个和你记忆里一模一样的非明。”
他们离得那么近，又那么远，他甚至能看清阿意的睫毛上缀着的雪珠，却唯独看不清她的眼睛。
阿意没有和他击掌，直直地盯着他。
回得去吗？
回不去了。
她极低极低地笑了一声，而后转身，一步一步在他的视线中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一把纸伞缓缓移至头顶，浅浅余光隐约可见一角熟悉的海棠红衫。
沈爻微微垂下眼眸，“琳琅。”
“少主认错人了，奴婢是浅情。”
沈爻一顿。
望着阿意离去的方向，淡淡地道：“浅情，你也恨我吗？”
“浅情永远都不会记恨少主。从前尚且不会，今后更加不会。”
罢了。
“很好。”沈爻闭上了眼，“那这次空岚山之行成败与否，就有劳左使了。”
阿意躺在床上低声默念着，窗外月色如洗，一轮峨眉新月被云烟轻轻遮掩住了一角。
她定定地看了会儿，翻身抱住被角。
柔顺的缎面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摩挲，记忆如落闸的潮水般瞬息而来，瞬息即去。
“相间若余，万变不惊。无痴无嗔，无欲无求。无舍无弃，无为无我……唉哟，小师兄，你又敲我脑袋！”
阿意正抱着一本厚厚的书卷，躺在树荫下，愁眉苦脸地背诵着，哎呀，阳光好大呀，风好舒服呀，好想打瞌睡呀。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眼瞅着就要去见周公了，脑门上突然挨了个不轻不重的毛栗子，她嗷呜一声，吸溜回了呼出来的半个鼻涕泡，捂着脑袋可怜巴巴地冲着下黑手的风厘一顿哀嚎。
风厘翻身在她身边坐下，口嫌体正直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还带着皂荚水味儿的帕子，直接上手把她的鼻涕给擤了个干净，“怎么，师父交代给你的《静心三诀》还没背完吗？”
阿意瘪瘪嘴，“师父干嘛一定要让我背这个劳甚子，又长又拗口，我一背就犯困，让我抄上个十遍百遍的，我也愿意啊。”
风厘笑道：“现在说得倒是挺好听的，师父要是真让你抄，你一准又得愁眉苦脸的了。”
“小师兄，你能不能不拆我台。”阿意一头黑线。
非明系着一件英姿飒爽的大斗篷，油嘴滑舌地溜达了过来：“哎哟，这不是我的两个可亲可爱的师弟么，说啥好玩的呢，竟然不带上你们的好哥哥我？”
风厘翻了个大白眼。
非明一眼就觑到了书皮上的几个大字，秒懂，笑嘻嘻地挤到阿意和风厘中间坐下，压低了声音道：“原来小师弟是担心这个啊，咳，师兄是过来人，有师兄罩着你，包你过啊。”
“什么？”阿意眼睛一亮。
风厘满头黑线地把非明拎了出去，“别听他的，阿意你入门迟，他的光辉事迹你是不知道的。他上回啊打小抄，被抓了个现行，还在考场里呢就被戒律司方鉴长老给逮出去了，一顿好罚，师父在方鉴长老面前一顿好说歹说，才把这货从戒律司里给领出来。”
非明不满地嚷嚷：“我的衰事儿你恨不得满天下地说，我的好事儿怎么就不见你说呢。我带小抄是为了进去抄的吗，也就是想让心里有个底而已，踏实！我一眼都没看，不照样考了个开门红？要不是，交卷的时候小纸条掉了出来，那第一的名头能落在你头上？”
他剑眉一竖：“风厘，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
风厘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事实胜于雄辩，红是红了，开门也开了，只是未必是开门红。”
非明气得嗷嗷直叫，转头就逮住阿意：“小师弟，你这回可是有福了，新旧俩第一替你补习，我就不信你背不过！”
风厘颔首：“你可终于说了回人话，真是稀罕。”
阿意：“……”
阿意犹记得，两位师兄虽然嘴上不对付，但在辅导她功课方面倒着实尽心尽力得很，多亏了他们，她才能将《静心三诀》师父面前倒背如流。
把师父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说她虽然表面上看起来自在随性得很，但骨子里却有着一股坚韧不拔的劲儿，可张可弛，是个可塑之才。还为了嘉奖她，把她带下山游历了数十天，也就是在那时候，她识得了秦桑。
“师父，我究竟该怎么办？”她低声喃喃，“阿意不知道，你告诉阿意好不好。”
回忆和现实拼接，幻化出无数镜中花，水中月。许多东西似是想要奋力挣脱白雾的枷锁，却终究只能在最后一刻徒然地化为虚烟，风一吹，就彻头彻尾地散了。
她阮知意毕竟不是神，掌握不了生杀予夺的大权，她连自己的生死都尚且做不了主，可是命运却总是喜欢把所有她在乎的人的生死都推到她的手上，一次又一次，多可笑。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月亮已经西行到了窗柩的左下格。阿意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便索性披衣从床上坐起，拿了个灯剔子在那里漫不经心地挑烛花。
暖色的烛火“呼啦”一下立了起来，镂刻出窗外一个落寞清寒的剪影，阿意只作瞧不见，伸出一双冰凉的手在光晕上烤着火。
沈爻负手立在庭前，玄衣上襟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寒霜，头顶是积满白雪的黛瓦飞檐，他形单影只地伫立着，闭目仰面，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心事。
身后的大殿里亮起影影憧憧的烛光，从纸糊的窗纱里直透出来，将坠着露水的虬枝在地上拉得斜长纤细。
沈爻转过身，正好看见阿意推开门扇，缓步而出。
她的肩膀单薄瘦削，淡漠的面容笼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中。阴影掠下来的时候，沈爻几乎以为她就要被压垮了。
可是，他知道阿意不会。
因为他太清楚，潜力都是被逼出来的。只有绝境，一次又一次的绝境，才能彻底让一个人变得强大。
阿意向他走来，一步，又一步。
缓缓的，沈爻眨了眨眼，透过阿意，他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夜色如鬼魅般将黑黢黢的晦冥城严丝合缝地掌控在最中央，天空中唯一的光源就只是那弯永远也无法完满的月，摇摇欲坠地悬挂在夜幕中，但也仅仅只是起着装饰性作用。
它散发出的微弱光芒，甚至还来不及洒到地面，就先一步被夜色吞噬了。
那个仅凭美貌就可以俘获天下所有痴心的女人，如今却是一身素服被反绑于戮魂柱上，没有人会相信这个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女人，也竟会有从神坛上坠落，沦为阶下死囚的一天。
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靴子碾压着地上碎石的声响，渐渐由远及近。
明明只是最寻常不过的脚步声，围观的人们脸上却顿时涌现出了一种最极致的惊恐。他们两颊的肌肉因为害怕而失控地抖动着，牙齿打着战，连句完整的话都吐不出来，膝盖发软，手脚冰凉，仿佛正在朝他们走过来的，不是人，是魔鬼！
一袭玄色的身影施施然穿过向两旁分流而开的人群，微微笑着，一步一步地顺着汉白玉的石阶拾级而上，他手里悬着的长剑已迫不及待地破鞘而出，刺目血光于寒刃上一闪而过，“师父，久等了。”
他终于走到了那个女人的跟前。
阿意走到他的跟前，缓缓立定。
雪又下了起来。
沈爻抬手，正欲织出结界隔开飞雪。
阿意却蓦然倒退了一步，沈爻一愣，缓缓收回了手。
阿意站在那里，冲沈爻露出了个捉摸不定的笑容：“我自以为心已硬若磐石，但终究人非草木；虽时时飘零，却始终未甄万变不惊之境地，或许这就是命。”
她的话语乍一听看似无波无澜，可细细咀嚼，竟又听出来些许草木凋零之感。
“沈爻，你赢了，我斗不过你。”
“所以？”沈爻挑眉，明知故问。
“我会听从你的指令去接近晏离的，但我有一个条件。”
“我答应你。”
阿意静静地看他：“可是我还没有说我的条件是什么。”
沈爻亦看向她，直起手掌：“我答应你，等你回来的时候，你会看到一个活蹦乱跳的非明，一个和你记忆里一模一样的非明。”
他们离得那么近，又那么远，他甚至能看清阿意的睫毛上缀着的雪珠，却唯独看不清她的眼睛。
阿意没有和他击掌，直直地盯着他。
回得去吗？
回不去了。
她极低极低地笑了一声，而后转身，一步一步在他的视线中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一把纸伞缓缓移至头顶，浅浅余光隐约可见一角熟悉的海棠红衫。
沈爻微微垂下眼眸，“琳琅。”
“少主认错人了，奴婢是浅情。”
沈爻一顿。
望着阿意离去的方向，淡淡地道：“浅情，你也恨我吗？”
“浅情永远都不会记恨少主。从前尚且不会，今后更加不会。”
罢了。
“很好。”沈爻闭上了眼，“那这次空岚山之行成败与否，就有劳左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