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有情皆孽
走出竹林，大雾依然没有散去。
不知为何，在同穆清时说完那些话之后，阿意心中反倒渐渐地旷阔清明起来。
她松开了扶着墙的手，一点点捏紧了辞镜剑。只要握着这把辞镜剑，就好像师父一直在身边一样，那么眼前这缈缈白雾，未知险途，又有何惧。
“阿意，你太令为师失望了。”白雾深处传来一声哀凉的叹息。
这……这声音听起来……
阿意脑袋里“嗡”地一声巨响，所有的想法都被炸得七零八落，心脏飞速地跳动着，她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是拼命地向前跑着。
快一点，再快一点。
“师父！”
一清癯长者，负手立于万仞危崖旁，一袭葛衣被湿润的山风卷起一角，仿佛下一秒就将乘风而去一般。
阿意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在梦境以外，她还能同师父这样面对面站着，不觉间竟怔怔地堕下泪来。
“阮知意，你还知道我是你师父。你欺师灭祖，离经叛道，与魔教勾结，眼里又可曾有过我这个师父？”
阿意跪了下来，“师父，不是这样的。”
“我把辞镜交给你的时候是如何告诫你的？”穆远双目通红，沉痛道：“阿意，我和你阿娘从来都没有希望你扬天下之大善，惩天下之大恶。我并不寄希望于你会成为一个大英雄，也未奢望你能成为一个救世主。我们只是希望你能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不求无恨，但求无悔。”
他摇摇头：“可是就连这最基本的一点，你都没有做到。阿意，你可知错？”
她不卑不亢地道：“阿意自认为从未做过半分对不起良心之事，更无愧立于这天地之间。阿意没错，便不会认错。”
“你……你……孽徒啊。”
阿意伸手拭去眼角的泪痕，恭恭敬敬地对着穆远磕起了头。
穆远大惊，伸手去搀她，“你这是做什么？”
阿意一动不动，直到磕满三个响头，这才缓缓直起身，凝视着穆远的眼睛，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山精鬼怪，也不知道你是出于何种目的，但既然你变做了我师父的样子，那我起码对你保有最基本的敬重。”
穆远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意平静地道：“千幻窥心阵，擅长窥伺人心，根据捕捉到的记忆和思念结成幻体，攻击人性弱点，一旦被迷惑，就要以人心献祭。”
刚刚的穆清时也好，现在面前的师父也好，不过皆是幻体。
话语既毕，眼前穆远的影像霎时如水波纹一般弥散开来，最终汇入了遮天蔽日的白雾中，无影无踪。
白雾中传来闻人语爽朗的大笑声：“小姑娘不仅心思灵动，见识也广博得很啊。”
“闻人先生，是不是只要我过了你的第三关，你就会救我的师兄？”
闻人语自白雾中缓缓走出，一脸无辜地摊摊手：“小姑娘你说什么关的，我听不懂。”
阿意只是接着道：“既然第一关死局对弈是先生在试探我对于生死的态度，第二关千幻窥心阵是先生在洞悉我隐于层层伪装下的弱点，那第三关又会是什么呢？”
“我闻人语算账算得极清，虽然我很欣赏小姑娘你，但一码归一码，想要我救人，你需得付出极惨痛的代价。即便是如此，你也愿意吗？”
清漆寡寂的眸子里，闪过复杂隐忍的华光，他紧紧地盯着她，仿佛要从她的身上找到另一个人的影子一般。
阿意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在耳旁响起，“我愿意。”
闻人语似是一声轻叹，“值得吗？”
“你看方才那须臾峰，转眼即逝，旁人看到也好，没看到也好，谁又能否认它是真正地存在的呢。值不值得不是由旁人来评判的。”
阿意摸上自己的心口，微笑道：“是由这里评判的。我想，如果闻人先生想问的那个人还在的话，她的答案也是同我一样。”
“住口！”闻人语突然翻了脸，怒道：“你不是她，又凭什么揣测她的心境！”
周边白雾瞬间支离破碎，每一个碎片里都是一幅过往，每一幅过往里都有着同一个女子。
而远处飞檐黛瓦下，负手而立一少年，凝视着那女子，笑意盈盈，眉眼清疏。
而后不过须臾，风云搅弄，画面凋敝，寸寸成灰。
闻人语冷静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一枚方形的黑色药丸，淡淡地道：“此药名黄粱，会让你在两个时辰之内，记忆一点点被蚕食干净。而我要你做的就是登上那座飘渺不定的须臾峰峰顶，采下一朵开得最好的凌霜花，你只有两个时辰的时间。”
“若是两个时辰内，你没有成功，不仅你的师兄不会得到救治，你也会失去记忆，忘记自己是谁，也忘记自己为何而来；就算你能成功，能得救的只有你师兄，你依然会失忆，忘记一切的一切，这便是我所说的惨痛的代价。”
闻人语看着她：“小姑娘，我再问一遍，即便是如此，你也依然愿意吗？”
——————
阿意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骤然睁开的双眼，过了很久才逐步适应了房中的黑暗。
单薄的里衣已经被汗濡湿，紧贴在肌肤上，枕巾子旁一片冰凉，她怔怔地伸手抚上自己的脸颊，一时竟也不知是泪水还是冷汗。
窗缝里有丝丝缕缕的微风渗了进来，吹得她全身发寒。
房中的一应摆设都太过陌生，她茫然地凝视了片刻，便无力地倚靠在软榻上，细细地喘息。
心口有些闷痛，她伸手去抚。
晏离得了侍女的通传，急匆匆地赶来，许是来得太急了，只斜斜披了一件外衫，白皙的脸庞被冷风吹出了两片淡淡的红，给他冰雪一般的容颜铸上了几丝生气。
他把被衾扶到阿意肩头拢好，抬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怜惜道：“睡不好，又做噩梦了么？”
阿意点了点头。
“手怎么这么冷。”晏离眉尖微蹙，回头对下人吩咐道：“把这间屋子里里外外都给我烧上上好的银碳，你们如何侍奉我的，就如何侍奉她，事事以思鸢姑娘为先。”
阿意把小小的脸埋在被子里，瑟瑟缩缩地拉了拉他的袖子，眼神空洞又茫然。
“你是谁？我……我又是谁？”
晏离一阵心疼，垂眸望着她，突然展颜一笑。
语声柔和：“你叫思鸢，是我晏离的未婚妻，前不久突然走失了，我找了你很长很长时间，才终于在空岚山找到了你。”
碧蓝色的流光露照进他幽深的眸子中，似吹落一树扶桑花的湖风，带着火红的清冽。迎风时觉得美好，回忆时更觉得美好。
“空岚山？”阿意喃喃重复了一遍，茫然无措，“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怎么会在那里？”
晏离止住她的唇：“没有关系，以前的事，想不起来，就随它去吧。以后，有我陪着你，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他伸手拨开了她额前被汗水打湿的碎发，眉眼温柔坚定，“思鸢，你太累了，该休息了，我会在这里守着你，不要害怕。”
阿意摇了摇头，“听下面的人说，你不眠不休地赶到空岚山，又衣不解带地照顾了我三天三夜，要说累，你只会比我更累。你还是回房休息吧，有这么多侍女在，我没事的。”
晏离看着她，微笑了起来：“好，我听你的。思鸢，你要记得，不管发生了什么，你还有我，你都有我。”
阿意似懂非懂，苍白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个笑容。
晏离替她掖好被角，正要扶她躺下，阿意却摇了摇头：“我要看着你离开。”
晏离又是温柔一笑，“好，我依你便是。”
走出房门后，晏离在庭中站定，背影颀长，一袭白衣，衬着冰雪，越发地寒凉逼人。
管家连忙“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颤声道：“老奴知错了。”
晏离冷冷地道：“念在你在减字山庄待了二十多年，做事也算忠心的情面上，我暂且饶过你这一次。”
“只不过，思鸢姑娘房间里服侍的婢女，都给我换了。身为下人，却不知何为谨言慎行，不知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看来这批侍女还需好好调教一番才是。”
管家惊出了一身冷汗：“少庄主说得极是。”
他趴伏在地上很久，膝盖跪得酸痛，却久久不闻晏离出声。管家一动也不敢动，仍是维持着那个恭敬的姿势，心里早已叫苦不停。
半晌，才听到晏离轻声道：“你们多照应着点，她怕黑。”
再抬起头时，眼前又哪里还有那个冰雪铸成的人，天地间只余一片扶桑花的清香。
淡淡的，仿佛不消风吹就会散去。
不知为何，在同穆清时说完那些话之后，阿意心中反倒渐渐地旷阔清明起来。
她松开了扶着墙的手，一点点捏紧了辞镜剑。只要握着这把辞镜剑，就好像师父一直在身边一样，那么眼前这缈缈白雾，未知险途，又有何惧。
“阿意，你太令为师失望了。”白雾深处传来一声哀凉的叹息。
这……这声音听起来……
阿意脑袋里“嗡”地一声巨响，所有的想法都被炸得七零八落，心脏飞速地跳动着，她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是拼命地向前跑着。
快一点，再快一点。
“师父！”
一清癯长者，负手立于万仞危崖旁，一袭葛衣被湿润的山风卷起一角，仿佛下一秒就将乘风而去一般。
阿意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在梦境以外，她还能同师父这样面对面站着，不觉间竟怔怔地堕下泪来。
“阮知意，你还知道我是你师父。你欺师灭祖，离经叛道，与魔教勾结，眼里又可曾有过我这个师父？”
阿意跪了下来，“师父，不是这样的。”
“我把辞镜交给你的时候是如何告诫你的？”穆远双目通红，沉痛道：“阿意，我和你阿娘从来都没有希望你扬天下之大善，惩天下之大恶。我并不寄希望于你会成为一个大英雄，也未奢望你能成为一个救世主。我们只是希望你能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不求无恨，但求无悔。”
他摇摇头：“可是就连这最基本的一点，你都没有做到。阿意，你可知错？”
她不卑不亢地道：“阿意自认为从未做过半分对不起良心之事，更无愧立于这天地之间。阿意没错，便不会认错。”
“你……你……孽徒啊。”
阿意伸手拭去眼角的泪痕，恭恭敬敬地对着穆远磕起了头。
穆远大惊，伸手去搀她，“你这是做什么？”
阿意一动不动，直到磕满三个响头，这才缓缓直起身，凝视着穆远的眼睛，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山精鬼怪，也不知道你是出于何种目的，但既然你变做了我师父的样子，那我起码对你保有最基本的敬重。”
穆远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意平静地道：“千幻窥心阵，擅长窥伺人心，根据捕捉到的记忆和思念结成幻体，攻击人性弱点，一旦被迷惑，就要以人心献祭。”
刚刚的穆清时也好，现在面前的师父也好，不过皆是幻体。
话语既毕，眼前穆远的影像霎时如水波纹一般弥散开来，最终汇入了遮天蔽日的白雾中，无影无踪。
白雾中传来闻人语爽朗的大笑声：“小姑娘不仅心思灵动，见识也广博得很啊。”
“闻人先生，是不是只要我过了你的第三关，你就会救我的师兄？”
闻人语自白雾中缓缓走出，一脸无辜地摊摊手：“小姑娘你说什么关的，我听不懂。”
阿意只是接着道：“既然第一关死局对弈是先生在试探我对于生死的态度，第二关千幻窥心阵是先生在洞悉我隐于层层伪装下的弱点，那第三关又会是什么呢？”
“我闻人语算账算得极清，虽然我很欣赏小姑娘你，但一码归一码，想要我救人，你需得付出极惨痛的代价。即便是如此，你也愿意吗？”
清漆寡寂的眸子里，闪过复杂隐忍的华光，他紧紧地盯着她，仿佛要从她的身上找到另一个人的影子一般。
阿意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在耳旁响起，“我愿意。”
闻人语似是一声轻叹，“值得吗？”
“你看方才那须臾峰，转眼即逝，旁人看到也好，没看到也好，谁又能否认它是真正地存在的呢。值不值得不是由旁人来评判的。”
阿意摸上自己的心口，微笑道：“是由这里评判的。我想，如果闻人先生想问的那个人还在的话，她的答案也是同我一样。”
“住口！”闻人语突然翻了脸，怒道：“你不是她，又凭什么揣测她的心境！”
周边白雾瞬间支离破碎，每一个碎片里都是一幅过往，每一幅过往里都有着同一个女子。
而远处飞檐黛瓦下，负手而立一少年，凝视着那女子，笑意盈盈，眉眼清疏。
而后不过须臾，风云搅弄，画面凋敝，寸寸成灰。
闻人语冷静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一枚方形的黑色药丸，淡淡地道：“此药名黄粱，会让你在两个时辰之内，记忆一点点被蚕食干净。而我要你做的就是登上那座飘渺不定的须臾峰峰顶，采下一朵开得最好的凌霜花，你只有两个时辰的时间。”
“若是两个时辰内，你没有成功，不仅你的师兄不会得到救治，你也会失去记忆，忘记自己是谁，也忘记自己为何而来；就算你能成功，能得救的只有你师兄，你依然会失忆，忘记一切的一切，这便是我所说的惨痛的代价。”
闻人语看着她：“小姑娘，我再问一遍，即便是如此，你也依然愿意吗？”
——————
阿意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骤然睁开的双眼，过了很久才逐步适应了房中的黑暗。
单薄的里衣已经被汗濡湿，紧贴在肌肤上，枕巾子旁一片冰凉，她怔怔地伸手抚上自己的脸颊，一时竟也不知是泪水还是冷汗。
窗缝里有丝丝缕缕的微风渗了进来，吹得她全身发寒。
房中的一应摆设都太过陌生，她茫然地凝视了片刻，便无力地倚靠在软榻上，细细地喘息。
心口有些闷痛，她伸手去抚。
晏离得了侍女的通传，急匆匆地赶来，许是来得太急了，只斜斜披了一件外衫，白皙的脸庞被冷风吹出了两片淡淡的红，给他冰雪一般的容颜铸上了几丝生气。
他把被衾扶到阿意肩头拢好，抬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怜惜道：“睡不好，又做噩梦了么？”
阿意点了点头。
“手怎么这么冷。”晏离眉尖微蹙，回头对下人吩咐道：“把这间屋子里里外外都给我烧上上好的银碳，你们如何侍奉我的，就如何侍奉她，事事以思鸢姑娘为先。”
阿意把小小的脸埋在被子里，瑟瑟缩缩地拉了拉他的袖子，眼神空洞又茫然。
“你是谁？我……我又是谁？”
晏离一阵心疼，垂眸望着她，突然展颜一笑。
语声柔和：“你叫思鸢，是我晏离的未婚妻，前不久突然走失了，我找了你很长很长时间，才终于在空岚山找到了你。”
碧蓝色的流光露照进他幽深的眸子中，似吹落一树扶桑花的湖风，带着火红的清冽。迎风时觉得美好，回忆时更觉得美好。
“空岚山？”阿意喃喃重复了一遍，茫然无措，“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怎么会在那里？”
晏离止住她的唇：“没有关系，以前的事，想不起来，就随它去吧。以后，有我陪着你，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他伸手拨开了她额前被汗水打湿的碎发，眉眼温柔坚定，“思鸢，你太累了，该休息了，我会在这里守着你，不要害怕。”
阿意摇了摇头，“听下面的人说，你不眠不休地赶到空岚山，又衣不解带地照顾了我三天三夜，要说累，你只会比我更累。你还是回房休息吧，有这么多侍女在，我没事的。”
晏离看着她，微笑了起来：“好，我听你的。思鸢，你要记得，不管发生了什么，你还有我，你都有我。”
阿意似懂非懂，苍白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个笑容。
晏离替她掖好被角，正要扶她躺下，阿意却摇了摇头：“我要看着你离开。”
晏离又是温柔一笑，“好，我依你便是。”
走出房门后，晏离在庭中站定，背影颀长，一袭白衣，衬着冰雪，越发地寒凉逼人。
管家连忙“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颤声道：“老奴知错了。”
晏离冷冷地道：“念在你在减字山庄待了二十多年，做事也算忠心的情面上，我暂且饶过你这一次。”
“只不过，思鸢姑娘房间里服侍的婢女，都给我换了。身为下人，却不知何为谨言慎行，不知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看来这批侍女还需好好调教一番才是。”
管家惊出了一身冷汗：“少庄主说得极是。”
他趴伏在地上很久，膝盖跪得酸痛，却久久不闻晏离出声。管家一动也不敢动，仍是维持着那个恭敬的姿势，心里早已叫苦不停。
半晌，才听到晏离轻声道：“你们多照应着点，她怕黑。”
再抬起头时，眼前又哪里还有那个冰雪铸成的人，天地间只余一片扶桑花的清香。
淡淡的，仿佛不消风吹就会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