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地狱
沈爻又一次梦见了那个山洞。
幽邃深暗，是阳光都不得不止步于此的冰冷。
“滴答——滴答——”
沈爻伸手抹去了从洞顶垂直渗下的一缕猩红，冷笑着，颤抖着，缓缓地抬起了头。
洞顶的正中央悬挂着一个硕大的，锈迹斑斑的铁笼，无数根长短不一的铁棍被打磨得又尖又锐，像静止的蟒蛇一般盘踞其上，参差交错，光芒冷厉，仿佛随时随刻都会吐出它那恶心而又残忍的红信子。
铁笼子的正下方摆着一口一人之高的熔岩石缸，原本是被用来盛放新鲜的处女之血的，而现在则被他沈爻用来盛放着他此生最恨之人——晦冥城上一任城主叶澜沧的尸身。
他轻轻地敲击着缸口，脸上浮现出一抹快意的微笑，他吹着口哨，一字一顿地问道：“师父，徒儿给你找的归宿你可喜欢？”
“你不是最喜欢用处子之血来沐浴了么？那徒儿就永远把你放在这口你昔日爱得发狂的大缸里，让你无论生死，都永浴血河。”
“你不是最喜欢青春永驻，容颜不改么？那徒儿就遂了你的愿，把你腌制成人干，这样你虽然死了，但也不会老，不会朽，和你最孺慕的，半生求而不得的沈恪一起，不得超生。”
沈爻放声长笑，那笑声重重地撞击在山洞的石壁上，反复回旋，绵延不断，久久不绝，良久，还有余余袅袅的残破的回音落寞进他的耳廓：“你喜欢么……你喜欢么……你……喜欢……么？”
“喜欢么……喜……欢.……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半晌，瘫倒在缸旁的沈爻渐渐止住了笑声，他用衣袖拭去了印在眼角的潋滟水光，直起了身，恍然大悟般，冷冷地嘲道：“我倒忘了，此刻这般的你，怎么可能听得见我说的话，又怎么可能开口回答，是我痴心妄想了。”
“毕竟……”他诡秘一笑，轻轻开口：“毕竟你被我尸首分离已经很久了，这里只有你的身体，没有了头的你又该如何回应我呢，师父？”
“师父，从你杀光我所有的亲人，却惟独放过了屠刀下的我之时，你就应该知道你会有今天，所谓养虎遗患，理当如此。”
他大笑着回转过身，趟着那些冰冷的，刺骨的，黏腻的，颓败的，腐朽的及膝深的血水寒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烙刻在他记忆最深处的，无助的，彷徨的，绝望的人间地狱。
仿佛，只要不回头，就再也不会踏入这些不堪的回忆。
从前的他还不叫沈爻。
可那时的他又叫什么呢？
他却再也想不起来了。
也罢，记不起来也好，就让那个名字和他的过去一起，湮没在漫长孤寂的时光中吧，现在的他叫沈爻，是玄门中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沈爻，冷心冷血冷情冷性。
传闻说他杀人如麻，杀师夺位，清除异己，杀伐果断，手腕铁血，雷厉风行。
然事实也的确如此。
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他早已不能回头，他是沈爻，也只能做沈爻。
记忆里那个清冷寂寥的声音又再次响了起来。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如果你想活命，想复仇，想拜我为师，想身怀绝技，想所向披靡，就必须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愿意，哪怕再有一千个，一万个条件，只要能为我无辜死去的亲人们报仇，即使是要我死，我也不怕。”
叶澜沧支着颐，指尖丹蔻在唇角灼灼绽放，眼波流转间尽是嘲弄：“你也不问问我提出的条件是什么，就这么贸然答应，这股子傻劲儿，倒是和他当年一模一样。”
至于叶澜沧口中的他又是谁，当年的沈爻并不知道。
“好，从现在开始你就姓沈了，至于具体叫什么，你可以自己选择。”
“什么？”沈爻困惑。
叶澜沧冷笑：“我叶澜沧有头有脸，教出来的徒弟也需得是有名有姓才行。”
“可是，可是师父，徒弟原本就是有名字的……”
“住嘴！”叶澜沧厉声诃责了他：“我说过，你是谁，又叫什么名字，我统统都不关心，从现在起你就姓沈，也只能姓沈了，我给你唯一的仁慈，就是会给予你一次自己选择的余地。你不可以选择你的姓，但却可以选择你的名。””
小小少年恭敬地匍匐在地上，肩颈处线条僵直，他的脸被深深地埋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良久，他才抬起了头，眼神明亮而又坚定：“徒儿沈爻，拜见师父。”
“何字？”
“阴阳交织为爻。”
“为何？”
沈爻一字一句道：“告诫自己永不信命。”
叶澜沧凝视着他漆黑的瞳仁，良久，嘴角扯出了一丝飘忽不定的笑，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般，在虚无的空气里，弥漫出腐朽的，却妖媚到极致的光华。
“很好，沈爻。”
很好，沈爻。
如果他的记忆没有出错，这应该是叶澜沧平生对他所说的唯一一句还算得上赞扬的话语。
如若他的记忆侥幸有误，他应该会像希望的那样，理所当然地忘却，在她的生命在他的手上逐渐消逝的那一瞬间，她仍是笑着，从容淡定地说道：“很好，沈爻。”
只是，这样的一句夸赞来得太晚太晚。
在它迟到的七年光景里，昔年那个脆弱敏感的小男孩已经长大了，心如盔甲，刀枪不入，他可以很好地粉饰起自己眼底最深处的恨意，也可以微笑着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师父，连带着她埋在晦冥城里盘根错节的势力一并拔起，铲除。
“沈爻，你是我教出来的徒弟，所以我了解你，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是啊，师父，我们师徒二人简直就是如出一辙，如出一辙的残忍，一般无二的记仇，不相伯仲的多疑，你不信我，我又何尝信过你。”
“啊——不对。”沈爻摇头，轻轻笑：“我信过你的，在你从血流成河，死气沉沉的碎云渊里把我捡回来的时候，我是多么地依赖，多么地敬重，多么地爱戴你啊，对我来说，你不仅是师父，更是母亲一般的存在。可你又对我做了些什么呢？你又对那个彷徨不安的小男孩做了些什么！”
“你让我做沈恪的影子，好，我做。”
“你让我去杀人，好，我杀。”
“师父，我一直都在努力地走好你给我设计的不可逆转的人生轨道，可你为什么连一个满意的眼神都吝惜给我。”
“你爱沈恪，所以仅凭我和他相似的一个眼神，你便救了我。”
“你恨沈恪，所以你就把对他诸般的恨强行施予到我的身上，难道我天生就该受此折辱么？”
“你总是指使我去杀各种各样的玄门高手，盗形形色色的独门典籍，他们有的根本就和你无冤无仇，也压根不会阻了晦冥城前进的路，你让我去杀他们，无非就是希冀有一次，哪怕一次，我能死在他们的手上。”
“可惜事与愿违，我每一次都回来了，你一定很失望吧。”
“你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更希望我死，却也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害怕我死，毕竟，如果我真死了，你又再到哪里再去培养第二个沈恪？你又如何再等得起这漫长的七年？”
“你知道自己等不起，所以便想出了用处子之血沐浴的法子来永葆青春，可是，你把这副内里早已腐朽的皮囊保持得再好又有什么用，你难道忘了，你魂牵梦萦的沈恪是怎么死的？”
沈爻默了默，唇角的笑意像浸润了薄凉的夜色，撕破了沉重的天幕，从蜿蜒曲折的裂缝里钻出的一朵暗黑色的曼珠沙华，惊心动魄般的炎凉。
“他死了，死在你的手上，尸首被你一把火烧的得干净，化成了一抔散沙，日日夜夜被你枕在颈下，你说你要等他回来，可你好像忘了，他已经被你牵累得生生世世不入轮回，就算你等的得再久，就算你能再活千年万年，他也回不来了。”
沈爻膝行在令人作呕的血浆里，山腹的甬道长而狭窄，阳光照不进来，黑暗涌不出去，他不知道自己还要走多久才能离开这个永远也不想再想起的地方，也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摆脱这个如跗骨之蛆一般，甩也甩不掉的噩梦。
然而走出去又如何，外面和里面一样，一样没有阳光，一样不见天日，一样黑暗堕落。
阿意说得没错，在这里，没有破晓，没有黄昏；时间不再流矢，昨日与明朝没有半点分别；一切都仿佛是静止的，看不到夜路的尽头，也看不到活着的意义。
他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完全能适应了这种永夜，可到头来，他却成为了这寂寂永夜中最尊贵且孤独的掌权者，唯一的，至高无上。
沈爻睁开了眼，空荡荡的大殿中一片死寂，空气凝滞了，烛油落满了灯台，他甚至都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在房梁之上盘旋，扭转，萦绕，消散的全过程。
他苍凉一笑：“可是，师父，我终究是你的徒儿，连爱人的方式也是这么，这么的……”
沈爻一顿，良久，才又笑着道：“这么的与众不同，这么的别出心裁，这么的丧心病狂，这么的绝望孤独，得不到的宁愿毁掉，也不愿落入旁人之手。”
“师父你看，我们是不是一脉相承的一对既奇葩又变态的师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是奇葩，是变态！”
“哈哈哈，正好我也是，我们谁也说不得谁。”
“只是，师父，我希望等到我下地狱的那一天，我们俩不要再相遇了。”
一声长哨间，一只黑色的钦原鸟穿破了欷歔迷惘的暗夜，直直地飞到了沈爻身前，尖利凶恶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柔软驯服，它抖了抖蓬松的翅膀，垂着脑袋趴在了竹席上，静静地梳理起了它的羽毛。
沈爻伸出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脊背，唇瓣微动，低沉沙哑的嗓音，恍若脉脉醉色下舒展开枝叶的一朵水晶兰，迷离神秘，却又充斥着最致命荒凉的死亡气息。
如同一潭死水之中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旷廖的大殿之中终于溅起了几层微小的涟漪：
“告诉浅情，杀人放火也好，下毒中蛊也好，坑蒙拐骗也好，构陷污蔑也好，务必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掀起更大的波澜，我要阿意彻底割裂与虚妄门的关系，我要减字山庄再不能在她的问题上保持中立，我要泽灵宫将她视为心腹大患，我要她依无可依，退无可退，去无可去，我要她除了我沈爻这里再无其他归宿。”
钦原鸟抖擞抖擞了翅膀，低头，随即夹带着他的口讯裂风离去。
三昧殿里又安静了下来，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笼罩着的，依旧是化也化不开的一团浓黑。
幽邃深暗，是阳光都不得不止步于此的冰冷。
“滴答——滴答——”
沈爻伸手抹去了从洞顶垂直渗下的一缕猩红，冷笑着，颤抖着，缓缓地抬起了头。
洞顶的正中央悬挂着一个硕大的，锈迹斑斑的铁笼，无数根长短不一的铁棍被打磨得又尖又锐，像静止的蟒蛇一般盘踞其上，参差交错，光芒冷厉，仿佛随时随刻都会吐出它那恶心而又残忍的红信子。
铁笼子的正下方摆着一口一人之高的熔岩石缸，原本是被用来盛放新鲜的处女之血的，而现在则被他沈爻用来盛放着他此生最恨之人——晦冥城上一任城主叶澜沧的尸身。
他轻轻地敲击着缸口，脸上浮现出一抹快意的微笑，他吹着口哨，一字一顿地问道：“师父，徒儿给你找的归宿你可喜欢？”
“你不是最喜欢用处子之血来沐浴了么？那徒儿就永远把你放在这口你昔日爱得发狂的大缸里，让你无论生死，都永浴血河。”
“你不是最喜欢青春永驻，容颜不改么？那徒儿就遂了你的愿，把你腌制成人干，这样你虽然死了，但也不会老，不会朽，和你最孺慕的，半生求而不得的沈恪一起，不得超生。”
沈爻放声长笑，那笑声重重地撞击在山洞的石壁上，反复回旋，绵延不断，久久不绝，良久，还有余余袅袅的残破的回音落寞进他的耳廓：“你喜欢么……你喜欢么……你……喜欢……么？”
“喜欢么……喜……欢.……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半晌，瘫倒在缸旁的沈爻渐渐止住了笑声，他用衣袖拭去了印在眼角的潋滟水光，直起了身，恍然大悟般，冷冷地嘲道：“我倒忘了，此刻这般的你，怎么可能听得见我说的话，又怎么可能开口回答，是我痴心妄想了。”
“毕竟……”他诡秘一笑，轻轻开口：“毕竟你被我尸首分离已经很久了，这里只有你的身体，没有了头的你又该如何回应我呢，师父？”
“师父，从你杀光我所有的亲人，却惟独放过了屠刀下的我之时，你就应该知道你会有今天，所谓养虎遗患，理当如此。”
他大笑着回转过身，趟着那些冰冷的，刺骨的，黏腻的，颓败的，腐朽的及膝深的血水寒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烙刻在他记忆最深处的，无助的，彷徨的，绝望的人间地狱。
仿佛，只要不回头，就再也不会踏入这些不堪的回忆。
从前的他还不叫沈爻。
可那时的他又叫什么呢？
他却再也想不起来了。
也罢，记不起来也好，就让那个名字和他的过去一起，湮没在漫长孤寂的时光中吧，现在的他叫沈爻，是玄门中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沈爻，冷心冷血冷情冷性。
传闻说他杀人如麻，杀师夺位，清除异己，杀伐果断，手腕铁血，雷厉风行。
然事实也的确如此。
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他早已不能回头，他是沈爻，也只能做沈爻。
记忆里那个清冷寂寥的声音又再次响了起来。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如果你想活命，想复仇，想拜我为师，想身怀绝技，想所向披靡，就必须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愿意，哪怕再有一千个，一万个条件，只要能为我无辜死去的亲人们报仇，即使是要我死，我也不怕。”
叶澜沧支着颐，指尖丹蔻在唇角灼灼绽放，眼波流转间尽是嘲弄：“你也不问问我提出的条件是什么，就这么贸然答应，这股子傻劲儿，倒是和他当年一模一样。”
至于叶澜沧口中的他又是谁，当年的沈爻并不知道。
“好，从现在开始你就姓沈了，至于具体叫什么，你可以自己选择。”
“什么？”沈爻困惑。
叶澜沧冷笑：“我叶澜沧有头有脸，教出来的徒弟也需得是有名有姓才行。”
“可是，可是师父，徒弟原本就是有名字的……”
“住嘴！”叶澜沧厉声诃责了他：“我说过，你是谁，又叫什么名字，我统统都不关心，从现在起你就姓沈，也只能姓沈了，我给你唯一的仁慈，就是会给予你一次自己选择的余地。你不可以选择你的姓，但却可以选择你的名。””
小小少年恭敬地匍匐在地上，肩颈处线条僵直，他的脸被深深地埋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良久，他才抬起了头，眼神明亮而又坚定：“徒儿沈爻，拜见师父。”
“何字？”
“阴阳交织为爻。”
“为何？”
沈爻一字一句道：“告诫自己永不信命。”
叶澜沧凝视着他漆黑的瞳仁，良久，嘴角扯出了一丝飘忽不定的笑，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般，在虚无的空气里，弥漫出腐朽的，却妖媚到极致的光华。
“很好，沈爻。”
很好，沈爻。
如果他的记忆没有出错，这应该是叶澜沧平生对他所说的唯一一句还算得上赞扬的话语。
如若他的记忆侥幸有误，他应该会像希望的那样，理所当然地忘却，在她的生命在他的手上逐渐消逝的那一瞬间，她仍是笑着，从容淡定地说道：“很好，沈爻。”
只是，这样的一句夸赞来得太晚太晚。
在它迟到的七年光景里，昔年那个脆弱敏感的小男孩已经长大了，心如盔甲，刀枪不入，他可以很好地粉饰起自己眼底最深处的恨意，也可以微笑着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师父，连带着她埋在晦冥城里盘根错节的势力一并拔起，铲除。
“沈爻，你是我教出来的徒弟，所以我了解你，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是啊，师父，我们师徒二人简直就是如出一辙，如出一辙的残忍，一般无二的记仇，不相伯仲的多疑，你不信我，我又何尝信过你。”
“啊——不对。”沈爻摇头，轻轻笑：“我信过你的，在你从血流成河，死气沉沉的碎云渊里把我捡回来的时候，我是多么地依赖，多么地敬重，多么地爱戴你啊，对我来说，你不仅是师父，更是母亲一般的存在。可你又对我做了些什么呢？你又对那个彷徨不安的小男孩做了些什么！”
“你让我做沈恪的影子，好，我做。”
“你让我去杀人，好，我杀。”
“师父，我一直都在努力地走好你给我设计的不可逆转的人生轨道，可你为什么连一个满意的眼神都吝惜给我。”
“你爱沈恪，所以仅凭我和他相似的一个眼神，你便救了我。”
“你恨沈恪，所以你就把对他诸般的恨强行施予到我的身上，难道我天生就该受此折辱么？”
“你总是指使我去杀各种各样的玄门高手，盗形形色色的独门典籍，他们有的根本就和你无冤无仇，也压根不会阻了晦冥城前进的路，你让我去杀他们，无非就是希冀有一次，哪怕一次，我能死在他们的手上。”
“可惜事与愿违，我每一次都回来了，你一定很失望吧。”
“你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更希望我死，却也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害怕我死，毕竟，如果我真死了，你又再到哪里再去培养第二个沈恪？你又如何再等得起这漫长的七年？”
“你知道自己等不起，所以便想出了用处子之血沐浴的法子来永葆青春，可是，你把这副内里早已腐朽的皮囊保持得再好又有什么用，你难道忘了，你魂牵梦萦的沈恪是怎么死的？”
沈爻默了默，唇角的笑意像浸润了薄凉的夜色，撕破了沉重的天幕，从蜿蜒曲折的裂缝里钻出的一朵暗黑色的曼珠沙华，惊心动魄般的炎凉。
“他死了，死在你的手上，尸首被你一把火烧的得干净，化成了一抔散沙，日日夜夜被你枕在颈下，你说你要等他回来，可你好像忘了，他已经被你牵累得生生世世不入轮回，就算你等的得再久，就算你能再活千年万年，他也回不来了。”
沈爻膝行在令人作呕的血浆里，山腹的甬道长而狭窄，阳光照不进来，黑暗涌不出去，他不知道自己还要走多久才能离开这个永远也不想再想起的地方，也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摆脱这个如跗骨之蛆一般，甩也甩不掉的噩梦。
然而走出去又如何，外面和里面一样，一样没有阳光，一样不见天日，一样黑暗堕落。
阿意说得没错，在这里，没有破晓，没有黄昏；时间不再流矢，昨日与明朝没有半点分别；一切都仿佛是静止的，看不到夜路的尽头，也看不到活着的意义。
他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完全能适应了这种永夜，可到头来，他却成为了这寂寂永夜中最尊贵且孤独的掌权者，唯一的，至高无上。
沈爻睁开了眼，空荡荡的大殿中一片死寂，空气凝滞了，烛油落满了灯台，他甚至都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在房梁之上盘旋，扭转，萦绕，消散的全过程。
他苍凉一笑：“可是，师父，我终究是你的徒儿，连爱人的方式也是这么，这么的……”
沈爻一顿，良久，才又笑着道：“这么的与众不同，这么的别出心裁，这么的丧心病狂，这么的绝望孤独，得不到的宁愿毁掉，也不愿落入旁人之手。”
“师父你看，我们是不是一脉相承的一对既奇葩又变态的师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是奇葩，是变态！”
“哈哈哈，正好我也是，我们谁也说不得谁。”
“只是，师父，我希望等到我下地狱的那一天，我们俩不要再相遇了。”
一声长哨间，一只黑色的钦原鸟穿破了欷歔迷惘的暗夜，直直地飞到了沈爻身前，尖利凶恶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柔软驯服，它抖了抖蓬松的翅膀，垂着脑袋趴在了竹席上，静静地梳理起了它的羽毛。
沈爻伸出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脊背，唇瓣微动，低沉沙哑的嗓音，恍若脉脉醉色下舒展开枝叶的一朵水晶兰，迷离神秘，却又充斥着最致命荒凉的死亡气息。
如同一潭死水之中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旷廖的大殿之中终于溅起了几层微小的涟漪：
“告诉浅情，杀人放火也好，下毒中蛊也好，坑蒙拐骗也好，构陷污蔑也好，务必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掀起更大的波澜，我要阿意彻底割裂与虚妄门的关系，我要减字山庄再不能在她的问题上保持中立，我要泽灵宫将她视为心腹大患，我要她依无可依，退无可退，去无可去，我要她除了我沈爻这里再无其他归宿。”
钦原鸟抖擞抖擞了翅膀，低头，随即夹带着他的口讯裂风离去。
三昧殿里又安静了下来，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笼罩着的，依旧是化也化不开的一团浓黑。